第二十四章 兵慌马乱中,梁玉楼魂离阿屋山(1 / 1)

一只苍灰色的岩鹰,平展长长的双翼,像枚黑色铁钉,静静地钉在阿屋山白云缭绕的晴空中。

阿屋山距富林二十余里地,中间隔了条白崖河,依山傍河间有道山岗,地形陡峭。羊茂成的家,应该叫公馆或是庄院,就建在这里的一块斜坡路上,其规模、格式都类似成都的一座旧式公馆。大门有高高的门槛,跨过门槛,在长长的甬道后是一堵照壁。照壁之后就堂奥洞深了,钟楼、鼔楼、假山,三进的大院,大户人家公馆中应该有的都有。

庄院因势而造,出门不远是一道往下的长长阶梯。阶梯之下的缓坡上,有座人工挖掘的大田,约有一亩,也可以说是一座水池,池中养鱼,建有凉亭一座,曲折的水榭连岸,风景不仅很好,在呈现出一片赤褐色的凉山能有这样一处地方,简直就是人间仙境了。

羊茂成是当地巨富土绅,曾经当过富林镇的镇长,当然是读过一些书的,素仰“尹都督”威名,因此,日前当他去羊仁安家拜见尹昌衡时,尹昌衡向他表示想到他家住一段时间躲躲麻烦,他满口答应,接着将尹昌衡一行迎来,将幽静的后院全数划给他们住。尹昌衡此行人不多,只带着梁玉楼,北京夫人原莺和他们的儿子,也是尹昌衡最小的儿子尹宣晟,还有几个做事的下人。

尹昌衡一行最先被羊仁安接到富林镇他的家中住了下来。羊仁安为人还可以,可是他的太太和他的两个儿子都是大烟鬼,被当地人不屑地称为“大皇兄”和“二皇兄”。大皇兄早死,留有一根独苗羊德清,在家娇生惯养,在外无恶不作,羊仁安又不常家,尹昌衡早就不想在他家住了。

更有一次,因羊德清与尹昌衡的幺儿尹宣晟年纪差不多,经常在一起玩。那天,他们相跟着上了街,富林镇虽小但是嘉定(乐山)至西昌要道,过往旅人多,烟馆茶馆饭馆旅舍多。小镇两边街沿下都是摆地摊的,卖书的、卖杂货的,林林总总,充满了战时驿道上的嘈杂和喧嚣。

“快看,快看!”羊德清用手拐碰了碰尹宣晟,尹宣晟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只见在富林旅舍门前,一盏吊着扑满了灰的红灯笼下面,有位漂亮姑娘在看街景。显然她是过路的,这姑娘明眸皓齿,高高的个子,剪着齐耳短发,鹅蛋脸,皮肤又白又红又嫩,很年轻,不过20来岁。姣好的身材穿一件素洁的旗袍,外罩一件红毛线衣,旗袍上襟别了一枝钢笔。就像升起的一轮新鲜的太阳。她站在旅舍门外好奇地打量着这陌生的小镇,一副又黑又长的眉毛下,一双黑亮的眼睛扑闪扑闪。

“尹老弟!”羊德清看神了,轻声问:“你说,这女娃子是个啥子人?”

“路过这里的学生。”尹宣晟很肯定地说。

“是大学生还是中学生?”

“那还用问,肯定是个大学生。”

“哎呀!”羊德清口水滴哒地说:“真是个艳若桃李,莴笋似的水灵呀!”家伙眼睛珠珠都不眨一下,冒出这一雅一俗两句后,啧啧嘴:“安逸,安逸!满街的女娃子,她算盖面菜。”

“我们走吧,老把人家看着做啥子?”尹宣晟推了推魂不守舍的羊德清,他才很不情愿地挪步。哪知下午,宣晟如约去羊德清那里拿他答应借的书《罗通扫北》时,遇上了难堪事。

这是黄昏时分,羊家的大院是四进,平时人就很少,羊德清住在后面的一个偏院里。这时,院子里连鬼花花都没有一个,蝙蝠在最初的一丝夜幕里穿梭来往,晃动着不祥的阴影。

穿过花径,上了台阶,见羊德清的书房虚掩着门,却又不见人。宣晟正在犹豫,是敲门还是高声喊羊德清,这时只听里屋传出乒乒乓乓的搏斗声,还有呼哧呼哧的喘气声。他感到奇怪,轻手轻脚迈进门去,想看个究竟,一看心跳如鼔,又气又急。原来羊德清不知用什么办法将他们上午看到过的那个姑娘骗到家中,欲行强奸。姑娘的双手已被他用一根绳子反绑起了,嘴里也塞进了毛巾,而且已经裹到了大花**。可是姑娘坚决不肯就范。羊德清个子小,他像一只欲火攻心的小骚羊,一次一次地扑上去。姑娘个子大,拼命挣扎,一次次闪开,并用脚把他蹬下去,让他跌了个“饿狗抢屎”。可是,姑娘不知怎么已经成了他的网中鱼,羊德清站起来,狞笑着,抄起一根麻绳,从后面绕过去,将姑娘拴在床档头上,再用绳子将姑娘的两只腿固定。这就将姑娘的旗袍从开叉处唰地一声撕开。顷刻间,姑娘就像一只被剥了鳞的的鱼,亮出一双肥白而修长的大腿。

羊德清狞笑着就要硬上时,宣晟气不过,大吼一声:“羊德清,你不是人!光天化日之下,你要做啥子?!”

羊德清猛然一惊,浑身吓得一抖,转过身来见是尹宣晟,**笑道:“尹哥子,你不要打干呵嗨哈,等老子干完,你接着来!”

“不行!”尹宣晟坚决制止。

羊德清这就猛然反脸:“滚开!富林姓羊不姓尹!哪个女娃子被老子看上,都跑不出老子的手板心,你们是来打滥仗的,少在这里咸吃萝卜淡操心!实话告诉你,老子亲自杀过6个人,老子还有国军营长军衔,调得动人。弄毛了,谨防老子对你不客气!”

看尹宣晟不退,羊德清自知交起手来他不是对手,就哗地一声拉开抽屉,拿出一支上了膛的可尔提手枪,红眉毛绿眼睛地命令尹宣晟:“出去、出去!不然,老子谨防请你娃吃颗‘花生米’!”

说来也巧,就在这危急关头,羊仁安回来了,正好来找孙子说事,看到这个场面,一来面子上下不去,二来还不知姑娘的家庭背景,怕出事,就把姑娘放了。

事后,羊德清咬牙切齿,说是非要整死尹宣晟不可。他把事情给父亲说了,尹昌衡说,我早就发现这家人不对,早就想走了。

当尹昌衡向羊仁安告辞并道谢时,羊仁安客气了一下,并不过多挽留。

本来,体弱的梁玉楼――殷文鸾在前往凉山的途中就病了,到了羊茂成家病势越发深沉,卧床不起。

一缕亚热带的阳光,从窗前那丛肥大翡绿的芭蕉叶上移到屋中,在地板上闪灼着金色的斑点,编织出一个个梦幻般的图案。当年名满京华的良玉楼,今天明显憔悴了,她才40多岁,可一则因为沿途艰辛颠簸,二则严重的水土不服,三则几天前精神上受到强烈刺激,这些都是她生病且病势加重的原因。到富林时,她已经病了,不过还不重。

那天,羊茂成派他家的领头家丁张老五带人上富林接尹昌衡一行到阿屋山。张老五不敢去,说是他原来在“羊营长手下背过枪”。羊德清的营长,是他爷爷羊仁安给封的。

“羊营长那人不讲理得很,心胸狭窄。”张老五说起羊德清噤若寒蝉:“我去,他见了我,会说我反叛了他,要整我!”

听张老五这样说,羊茂成并没有引起特别的注意,不以为然地说:“你又没有卖给他羊德清。再说,接尹爷爷他们到阿屋我家,也是他爷爷羊仁安答应了的,你放心去,他不敢把你咋个的!”

“羊(仁安)司令倒还好说,可是他最近时间跑来跑去的,深怕刘文辉的24军打过来,好些时候都不在家,家里面羊德清在主事。”

“没事,你放心大胆去!”

没有办法,端人家的碗,服人家管,张老五只好率人抬起滑杆下山去富林接尹昌衡一行。

“尹爷爷!”是羊德清上楼通知尹昌衡一行的,他见到前几天坏了他的事的尹宣晟,装得全然没事,他做出很亲切的样子说:“羊茂成派人抬滑杆接你们来了。”他亲自搀扶着行动已经有些不便的尹昌衡下楼,迎头撞见张老五。

“啊,是你龟儿子嗦?!”羊德清顿时眼露凶光。

“羊营长!”张老五低了头:“我们来接尹大爷一行去阿屋。”

“你个龟儿子!”羊德清指着张老五,跳起脚大骂:“我说你龟儿子跑到哪里去了,原来是跳槽了。你肇老子的皮,老子今天就要对不起你,老子今天请你吃颗‘花生米’!”说时手一挥。

立刻扑上来两个如狼似虎的家丁,将张老五五花大绑。那天羊仁安不在家,尹昌衡再三劝解,羊德清就是不听。虽然见多识广,但从来没有见过这样血腥野蛮场面的殷文鸾,吓得花容失色,她赶紧去前院找到了羊德清的母亲,要她劝劝儿子。

羊太太懒得动,正在说“莫得事,莫得事!”羊德清已经带着人将张老王拖到后面树林中,砰砰两枪打死了。本来就有病,身体虚弱的殷文鸾吓得当场昏厥了过去。

宣晟的母亲原莺原夫人也是北京人,这次也是来了的。她平素同殷文鸾很谈得来,关系不错,她来看过了殷文鸾,说了些安慰的话,看着因病躺在**的她,心中伤悲。原夫人给殷文鸾说了些放宽心,好好休养之类的话后,洒泪而去。

日近黄昏。屋里只剩下一直守在她身边的丈夫尹昌衡。殷文鸾脸色苍白,气息短促,但仍然显得典雅、文静。处于深度的昏迷中的她,突然睁开眼睛,她凝视着同样处于病中的丈夫,美目中流露出一种异样的光芒,这会儿的她,像是从另外一个世界中来的。她的目光是那样精神、澄澈、发亮,完全不像一个病入膏肓的人。

看着陪在身边,躺在藤椅上的丈夫,她北音婉转地轻声说:“昌衡,我跟你到成都已经29年了吧?”

尹昌衡伤感地点了点头。

“你还记得吗?”殷文鸾忽然话多了起来,回光返照似的。说时,嫣然一笑,思绪沉浸在幸福的回忆里:“我还记得你第一次带我去游颐和园的情景。那天的天气也像凉山的天气一样睛朗,连空气都是绿的。那时你真年轻,真帅,真调皮!

她说的这一段是,民国初年,从孙中山手上窃取了民国大总统职的阴谋家袁世凯,要想皇袍加身,当皇帝。而要当皇帝就要得到西方列强的支持,他最不放心的是三个都督。这就是四川的尹昌衡、云南的蔡锷、湖北的黎元洪。他将此三人诱骗到北京软禁,长得胖胖的黎元洪行韬光养晦之计,整天猫在家里不出一步门,这就转移了袁世凯对他的注意,以至以后还当过几天的民国大总统。而尹昌衡同蔡锷性情使然,同时也是对袁世凯示威,整天泡在八大胡同里。人们只知道蔡锷与小凤仙的故事,很少有人知道尹昌衡与同样是八大胡同名妓梁玉楼――殷文鸾的故事。蔡锷因小凤仙的掩护回到云南高举反袁义旗而双双出名,殊不知蔡锷一走,袁世凯恼羞成怒,将尹昌衡打进监牢,过后还是因为阎锡山的帮助,他才带上在北京相继娶的殷文鸾和原夫人,经千辛万苦回到成都。

殷文鸾北音婉转地说:“你说你最喜欢我那天的样子,那天,你要用你带来的那架德国蔡斯相机给我照相,可是等我摆好姿势,你却趁我不备,往湖里扔了一颗石子,溅了我一身的水,整个旗袍湿了半截,很难受。你要我脱了晒晒,说那里偏僻,四周都是卢苇,太阳也大。我上了你的当,刚把旗袍脱去,你‘咔嗒’一声,把人家照了进去……”

殷文鸾这番话,像个欢快的帘钩,轻轻钩开了尘封的记忆,尹昌衡笑了。这是他这么多年第一次开的笑脸,他问:“那张照片你还有吗?”

“有,几十年了,我一直珍藏着,走到哪里带到哪里。”说时,弯过手去,吃力地从枕头下摸出那张照片,又看了看,再递给丈夫,一双长睫毛下的大眼睛里早已是泪水涟涟。

尹昌衡将照片接在手中,手有些抖,再急急从衣服里摸出老光眼镜戴上看照片。已经有些发黄的老照片上,背景是颐和园中波光粼粼的昆明湖,在湖畔一片茂密的花草树木和芦苇掩映中,她刚刚脱了旗袍,侧着姣好的身子,一双好看的长睫毛大眼睛凝神微露娇嗔,好像在说什么,露出满口珠贝似的雪白的细牙。她在笑,那笑像银铃落在玉盘里叮叮咚咚的脆响,似乎现在清晰可闻。因为是侧面,她那带着乳罩的高高颤动的**,还有娇羞的神态展现得淋漓尽致。

“文鸾!”尹昌衡从心里发出颤音,发出召唤:“你要挺着!人的生命的存在还是流失,好些时候取决于意志。等这场动乱过去,我带着你就立刻回成都,甚至回北京,啊!”

“昌衡!”她已经说了过多的话,过多的兴奋,已经明显地疲惫,声音很低,但意蕴很甜:“我本是穷苦人家出生的女子,后来家道不幸,流落风尘。我能遇上你,而且跟了你,跟了你这么多年,我感到幸福。唯一遗憾的是我没有能给你留有子嗣。如今我就要走了,永远地走了,不能照顾你了,就让这张照片代替我伴陪你左右吧!”

暮色已经在屋子中浓重地**漾,见丈夫还想劝她些什么,她说:“我已经很疲倦了,睡吧!”当丈夫站起,蹒跚出门时,她想挣扎着坐起,却没有能起来,只是惨然一笑:“保重!”

夜色笼罩了阿屋山。

辽远而悠长的白崖河,在浓稠漆黑的夜幕中,在阿屋山永恒、阔大的怀抱中奔流,于黑夜的寂静中,将哗哗的水声无限地放大,放大。

殷文鸾的生命已经处于弥留之际。

那是京郊故乡熟悉的低缓的平原尽头的小山岗,她家就在平原尽头与小山岗之间。那时,娘常带她上山,到松林里拾松子。头上扎着根翘毛根的她拾累了,躺在绿草茵茵的草地上,仰望着树林中那一方圆镜子似的睛空。睛空总是蓝幽幽的。一只云雀好像要同她做朋友,从蓝天白云间倏然闪现,对准她,鸣唱着俯冲而下。就在它的翅尖调皮地扫了一下她的脸颊时,又腾上蓝天,将一路的欢歌撒在天地间。倏忽间,她觉得自己的心被牵引到了蓝天白云之上,于是,她向着蓝天白云引吭欢唱:

“我可爱的云雀

你从哪里飞来?

你从我的家乡飞来,

你从我的童年飞来,

你从我的心灵深处飞来,

我相亲相爱的丈夫啊,

请把我的歌声留下来……”

后来娘去世了,她跟着舅舅,而好吃懒做的舅舅将他卖到了八大胡同。再后来他遇到了心仪上的尹昌衡,虽然以后的日子颠沛流离,她不后悔,他感到幸福。

带着这样的回忆,这样的向往,她去了,永运地去了。

当新一轮明丽鲜亮的朝阳重新从夜幕中升起,重新磅礡到大凉山的阿屋山;这颗宇宙中对人类最慨慨,恩最重的星球把它金色温暖的光芒洒向奔腾的白崖河,洒向羊茂成家时,美丽、温情、侠义的殷文鸾已闭上眼睛,神情一派安祥,俨然是睡着了,永远地睡着了。

尹昌衡极为伤感。在羊茂成的帮助下,殷文鸾当天下葬在阿屋山上。尹昌衡不准任何人打扰他,在殷文鸾那一丘坟墓前枯坐半日。一下子,他的病情加重了。而这时,已逃到西昌的胡宗南消息灵通,他得知了尹昌衡在阿屋山后,觉得其人还有用,立刻派秘书赵龙文用汽车去“接”尹昌衡一家。尹昌衡一家被赵文龙接到了西昌郊外,邛海边上,泸山脚下他住的别墅见面。是羊仁安陪着一起去的。

西昌是凉山的一块大坝子,风景很好。出市区恍然一看,简直与成都附近的农村没有什么区别,一片碧绿,良田沃野。所不同的是阳光特别强烈,天空又高又蓝。这里的气候是四季无寒暑,下雨便成冬。西昌市又称建昌,在凉山,是最大的一座城市,扼川滇咽喉,战略地位极为重要。蒋介石一直在西昌设有行营。

西昌每晚都有月亮,而且因为这里空气质量好,月亮特别圆,特别大,因此,建昌月是出名的。西昌,又叫月城。而城郊的邛海,更像是一颗落在凉山大坝子上的翡翠,浩浩淼淼的湖泊,水质清冽,旁边不远有座郁郁葱葱的卢山,山顶上,在稀薄的白云缭绕与桂冠般戴在头上的松柏簇拥中,有座金碧辉煌,香火很盛的庙宇。

到了晚上,卢山上的暮鼔幽幽传来,湖上倒映着一轮明镜似的圆月,还有打鱼的小船,船上人家的歌声,真有点范仲淹在名篇《岳阳楼记》描写的样子:“渔歌互答”“静影沉璧”“岸苫汀蓝郁郁青青”的诗情画意。

可是,在战火暂时不到的凉山,在风景依然很美的邛海之滨,主人和客人都没有《岳阳楼记》中透露中的“登斯楼也,把酒归风,其喜洋洋者也”的兴致。

赵龙文直接把他们送进了胡宗南在邛海边设下的总司令部对面的“勤园”,这是原西昌行营主任张笃伦住的地方,临海,是幢有围墙的法式小楼,院中树木很多,百花芳菲,环境很好。住下后吃了饭,稍事休息,老相识,时任西昌行营主任的贺国光来对尹昌衡作了礼节性的拜访。

然后,贺国光,赵龙文陪着尹昌衡父子去见了胡宗南。胡宗南住的别墅,原来是为蒋介石准备的,整体格式与张笃伦的宅第相似,相隔不远。门口站岗的卫兵见到他们,赶紧行持枪礼。庭园里,亚热带的花木长得高大茂盛,沿着花径,进了底楼客厅。赵龙文代表主人招待客人,无非是请坐,请茶点等等。客厅很简洁,充满战时气氛,地板上没有铺地毯,正面壁上显然挂着一幅硕大的军用地图,有一幅从上面垂及地面的黑色布幔遮着。

刚刚坐下,只听一阵皮靴响,从里而外响过来,胡宗南出来了。时届中年的他,个子不高,很健壮,穿一身毛呢黄色军服,佩上将军衔,崭新笔挺,肩垫得过宽。他的眉毛又粗又黑,像川戏舞台上的武生,动作机械,浑身是劲。他手里握枝很粗的红绿铅笔,进来同尹昌衡、贺国光打了声招呼,落坐后说:“你们不要怕,没有值得怕的,这些土匪我见多了,没有什么可怕的!”

见尹昌衡大惑不解,赵龙文解释:“胡长官说的土匪,就是正在跟进的共党共军。”

胡宗南看了看尹昌衡,问:“你今年多大岁数啦?”

这样的问话,这样的姿态,让尹昌衡很反感,他将头一调,装着没有听见,不理。见胡宗南有些尴尬,“贺婆婆”贺国光轻言细语地对坐在父亲身边的尹宣晟说:“胡长官在问你父亲的话,他耳朵有些背,没有听见,你代父亲回答吧!”

尹宣晟说:“66岁。”

“你很年轻。”胡宗南转而问尹宣晟:“你几兄弟?”

“三兄弟。”

“你是老几?”

“老幺。”

“上有几个哥?”

“两个。”

“他们都在做什么?”

“二哥大学毕业,在家待业。大哥就在长官属下。”

“好得很!”胡宗南高兴起来:“你大哥叫什么名字,现是什么职务?”

“尹绍援,是新编第11军副军长。”

“是吗?”胡宗南似乎想不起有这支部队,自己属下有这个副军长,便叫勤务兵去把参谋长罗列叫来。罗列来了,胡宗南向他问起这事,罗列在胡宗南耳边低语两句。胡宗南恍然大悟,翘起大拇指,连说:“好得很,好得很!”这时一个副官模样的军官给他送来一张纸条,胡宗南看后,高兴地站起来宣布:“告诉大家一个好消息,金河口收复了。”怕大家不明白,他上前霍地一下拉开遮在军用地图上的黑布幔,用手中的那枝红绿铅笔,在地图上指点着金河口。

陪坐在旁边的羊仁安问胡宗南:“请问胡长官,这是哪支部队收复的?”

胡宗南回答不出来,罗列说:“是支地方部队。”

胡宗南问指挥官的名字。罗列说是李光玉。羊仁安插话,说是李玉光,罗列赶快更正:“是,是李玉光。”

羊仁安不无得意地说:“李玉光是我的干儿子。”

胡宗南又翘起大拇指,连说:“好得很,好得很。”

第一次的接见就这样结束了。回到住处,羊仁安告诉尹昌衡,刚才胡宗南说的所谓收复,其实是件很小的事情。李玉光是金口河一带的一个土豪,手上有几百条枪几百号人,胡宗南到西昌后到处招兵买马,委李玉光作了个师长。解放军并没有派正规部队攻打金河口,只是派了一支很小的侦察部队去侦察,李玉光闻讯带大部队大动干戈地去截击,解放军的侦察部队退了回去,如此而己。

第二天一早,事情来了。赵龙文奉胡宗南的命令来找尹昌衡“商量”一件要事,说是委员长临走时,将军事委任给了胡长官,将川局行政事务交给给了王陵基,然而现在王陵基“失踪”了,看来凶多吉少,四川政务无人主持,胡长官的意思是请尹老先生出来主持!

“我怎么能干这种事?”尹昌衡很生气:“我要做官还等得到这个时候?自孙中山先生去世以后,我就发誓不做官,而且在报上发表了《归隐宣言》,这一点,任人皆知。李德邻(李宗仁的字)是我的学生,阎百川(阎锡山的字)是我40年的至交,他们请我出山,我都没有答应。我就是为躲他们到这大山沟里来的,我怎么会出来主持川政?”

一席话问得赵龙文回不起话,只好怏怏而去。

紧接着,赵龙文通知尹宣晟去司令部谈话,他代表胡宗南对尹宣晟说:“你父亲年老体衰,不愿意出来做事情,情有可原,可世兄正是英年,应该为党国效力。胡长官的意思是请你去西昌干部训练团作教官!”

尹宣晟赶紧推辞,他说:“我连小说文凭都没有一张,咋敢去训练团作教官,使不得!”

“这不要紧嘛!” 赵龙文纠着他,不依不绕:“虽然你没有当过教官,上课前我教你,然后你再去叫他们,保证没有问题。”

“我人年轻,脑筋又特别笨,我肯定记不住,教不来。秘书长一定要找教官,据我晓得的就有好些,这里我给你推荐几个!”他的话还没有说完,赵龙文的脸一下黑起,恨声说:“能当教官的人多得很。我们就是要看你们尹家父子是不是同我们一条心,走一条路,嗯,你们怎么这样?!”

平时装得很斯文的赵龙文瞪起眼睛,满脸杀气,很吓人。尹宣晟知道,这个赵龙文原是蒋介石的一个亲信,也是个杀手,枪法很准,1936年他在汉口奉命杀过大名鼎鼎的杨永泰。尹宣晟不敢硬顶,他推:“秘书长,你让我考虑考虑吧!”

“那就限你三天答复!”赵龙文的态度相当蛮横。

回到住处,尹宣晟将事情告诉了父亲,尹昌衡想了想说:“现在是这些人横行霸道的时候,我们惹不起躲得起,你快去西昌找贺国光,就说我请他想想办法。”

在西昌,西昌行营主任兼警备总司令贺国光听了尹宣晟对此事述说后,给了尹家父子一个面子,他说:“胡宗南这个人疑心重,他要你父亲出山,老先生不肯,再找你,你又不肯,他很可能会给你栽一顶共产党的帽子,如果这样,就麻烦了。这样吧,你到我这里来挂个名,我再去对赵龙文说,你这个人我用了,事情就解决了。”

以后,果然赵龙文就不来找尹家父子的麻烦了。

挂最后一任“四川省政府主席”虚衔的国民党陆军上将唐式遵,专程到邛海看尹昌衡来了。说起来,唐应该算是尹昌衡的晚辈,虽然他们是差不多的年纪。因为唐原是刘湘21军第一师的师长,是刘湘下属。而尹昌衡比刘湘资格老得多,是长辈。

唐式遵与日前在隆兴寺起义的潘文华,都是仁寿县人,原都是刘湘手下的师长,是刘湘的左膀右臂,但在抗战期间,刘湘在在武汉万国医院病逝以后,几十万川军顿失重心,被蒋介石乘机肢解,四分五裂。而时任23集团军副总司令兼21、23军军长的唐、潘二人就此彻底地分道扬镳。唐式遵因为坚决投靠了蒋介石,节节上升,先是作了第23集团军总令,继后升为战区副长官,潘文华因同老蒋存有二心,被一贬再贬,最后回到成都,手中失去了兵权,仅仅挂了一个西南长官公署副长官的虚衔。

刘、邓、潘在彭县隆寺起义前夕,潘文华念其唐式遵是家乡人,又共事多年,娓婉地劝导他倒向人民阵营,不意被他坚决拒绝。他声言他要作“现代的文天祥”拉起一支三千多人的“游陆队”到大凉山来与解放军打游击。

唐式遵其貌不扬,比较胖,上身长,下身短,五官不甚清楚,脸色焦黄,表面上看来很笨,有“唐瘟猪”之称。其实早年与刘湘一起毕业于四川陆军速成学堂他,相当会打仗,尤其擅长打防守,守如钉;人,其实相当精明,如俗话一句:“面带猪相,心中暸亮。”

穿一身皱巴巴的黄呢军服,满头白发的唐式遵,简直就是个老人了,但精神很好,能吃能睡能说,身手也还敏捷。

对尹昌衡,唐式遵有种特别的感情。当年尹昌衡主动请缨,率军西征平叛之前,还是赵尔丰时代,1910年,小军官一个的唐式遵就曾跟随赵尔丰进藏平过叛。对年龄与他相差无几的“尹大都督”,他有种高山仰止的崇敬之情。以后在多年的战争中,唐式遵总是能化险为夷,人长得胖,又被称为“福将”。其时挂四川省政府主席虚衔的唐式遵,又是国民党西南军政长官公署副长官,西南第二路游击纵队总司令。

几句寒暄,几句问候后,尹昌衡主动提到了当前局势。他认为,老蒋的八百万部队都打垮了,现在仅凭西昌这么点地方,国民党要想反攻图存,要想复辟,根本不可能,想也不该想!唐式遵却不以为然地说:西康省还在我们手中,从全区来看,除雅安、荥经两地外,所有被共军占了的地方,不久又会被我收回来!真是癞疙宝(蛤蟆)打呵欠――口气大!

尹昌衡没有精神对他进行一一反驳,其实唐式遵自己也应该知道,他这是在自欺欺人,连蒋介石在1950年的元旦文告中也只谈保卫台湾,连海南岛这些地方都没有提,更不要说已经陷入重围的西昌了。他只是对唐这样说:“子晋(唐式遵字子晋)你注意到这个事实没有,以前台湾每天都会派两架飞机来西昌,空投物资枪械,现在已经不来了。西昌机场唯一的两架飞机,被胡宗南派军队严加控制,显然胡宗南也是准备随时飞走的!这样,你还打什么打?”

唐式遵却是吃了秤砣铁了心,对这些事实熟视无睹,而是再三要尹昌衡放宽心。他话题一转,说是明天西昌的城隍庙会热闹得很,有时间请去耍,他得回西昌他的司令部去了。这就起身告辞了,临了又说,如果尹家父子有什么事,随时都可以找他。

第二天一早,尹宣晟去了西昌,一是想去看看热闹,二是父亲要他去找一个人。可是,哪里有唐式遵说的赶城隍庙会,哪里有热闹?街上到处关门抵户,冷清得很。西昌本来是个很热闹的,彝汉杂居的大地方,可是今天街上不要说没有见到汉人,就是最常见到的风情:那些爱将披在身上的擦耳瓦一裹,三三两两坐在阶沿上聊天,唱酒的彝人也没有。他感到不对,但还是大起胆子朝西街口走去,他要去找李锡昌。这个人最先作过羊仁安的副官,后来弃武经商,在这里开了一个盐店。月前,他们父子到富林、一直辗转到了邛海边住下,李锡昌没有少来看望他们。

找到了李锡安家,也是关着铺子,敲了敲门,一个小厮警惕地稀开一条门缝,问:“你找哪个?”

“找李锡安。”

“我们老板不在家!”可躲在家中的李锡安听出了是尹宣晟的声音,让小厮放他进去。

一见到尹宣晟,李锡安一把抓着他说:“三少爷,这么兵慌马乱地,你进城来做啥子?”

尹宣晟说了来找他的原因,又问街上这么冷清,为啥子?李锡安说:“未必你们没有听说吗?解放军马上就要打过来了!”尹宣晟听说这话感到很吃惊,急着赶了回去。

回去后看到胡宗南派来的长官公署政治部主任李犹龙,正在逼父亲去台湾,他就坐在一边听他们谈话。

李犹龙说:“总统从台湾来电,说尹先生你是对国家有贡献有影响的人物,总统请先生到台湾去。”

“要我什么时候去?”父亲的话很冷,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神情。

“今天下午。”

“你们准备给我几张机票?”

“机票很紧张,总统请你,还有唐式遵长官,民族委员杨邸中,就你们三个人去。你们一人一张机票。”

“那就是说,我们这家子就我一个老头子去?”

“是。”

“我眼又瞎,耳又聋,又是一身的病。”尹昌衡很起火,将手中的拐棍在地上拄了拄:“我离了我的家人就活不起来,让我到台湾去,还不如让我就死在这里。”

“那我再去向胡长官报告一下,请他再想想办法!” 李犹龙讪讪地去了。

李犹龙走后,宣晟正把上午去城里找李锡安的情况,以及听来的事告诉父亲,杨邸中来了。这是一个身材高大的人,身着彝族服装,头上打着英雄结,皮肤黝黑,能说一口流利的汉话,他是国民党的民族事务委员会委员,地位很高。他见面就问尹昌衡:“伯伯准备好了吗?”

尹昌衡没好气地问:“准备啥子?”

“伯伯不是要去台湾吗?”

“只有我一个人去,我不去。”

“我让出我的位子。”杨邸中说:“让三公子或伯母去吧。”

尹昌衡叹了口气:“感谢你的好意,我哪里都不去。我同共产党无怨无仇,我跑台湾去干什么?”他问杨邸中:“你怎么不去了?”

“胡长官改变了主意!”杨邸中无可奈何地说:“胡长官说我是地方人士,守土有责,应该留下来打游击,没有办法,我只能留下来。”

“那你准备怎样与共产党打游击呢?”尹昌衡感到很好笑。

“打啥子游击啊?!”杨邸中将两只蒲扇似的大手一拍:“国民党的几百万军队都打完了,打垮了,我拿啥子去打?我不会打,还不会跑吗?此刻滇西还没有共军,我准备稍后带着我的学员队伍,从盐边过去。如果滇西也完了,我就走野人山去缅甸,那条路我熟悉。伯伯,你好好保重,我得准备去了。”

杨邸中刚走,唐式遵又来了,说是他也可以把飞台湾的一张票让给尹家。

尹昌衡问他为什么不去?他也说是胡宗南不要他去,说胡宗南说的:“你是游击司令,你不留下来打游击不行!”

“这胡宗南难道说话比蒋介石还管用了吗?”尹昌衡说:“台湾的蒋总统都要你飞过去,他却要把你拦下来,你问问他,他不是口口声声说你是蒋委员长最忠实最听话的学生吗,这会怎么不听话了?”

唐式遵垂头丧气地说:“这就叫‘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况且,蒋总统说不定经胡宗南一说,改变了主意也难说。”

“那是,那是。”尹昌衡点点头,他问唐式遵:“你那点兵,怎么个打游击?”其实他心中是想说乌合之众的,唐式遵那帮乌合之从现在已经没有了多少人。

“是呀!”唐式遵深有同感地说:“我也是这样问胡宗南的,他想了想说,我现在也没有多的办法,我这里批给你一万元钱,另外再批点枪械,别的,你自己去想办法。” 唐式遵气愤地说:“这不是打发叫化子(乞丐)吗?我当即很硬气地对他说,你那点宝贝,自己留着吧!凭我唐式遵这个名字,在四川,我就不相信招不到几万人!”说着骂了起来:“胡宗南这个家伙混帐,到这时候了,他还仗着他手中有点正规军专横跋扈,仗势欺人!”骂着骂着,竟哭了起来。这时地方“司令”羊仁安进来了,见状赶紧劝唐式遵:“唐长官咧,这都啥时候了!不要怄气了,商量要事要紧!”唐这才收住泪,收着骂,问羊仁安带来了什么消息。

“同你一样,刚才胡长官把我叫去,也要我带部队上山打游击。”

“人呢,枪呢?”唐式遵赶紧问。

“胡长官还好,送了我10枝枪,一万块钱!”

唐式遵抽了一口气,手一挥:“不要他的!又不是打发讨口子。”

“唐长官哟!”羊仁安又劝:“有总比没有好,我劝你还是拿到手好些。”

唐式遵听进去了,说:“我现在是光杆司令,一个人都没有,你叫我咋个去拿?”

“这样吧!”羊仁安显得很仁义:“我也就只带了10来个人来,如果再叫他们帮你背枪,那就一人得背两三枝枪,还走得动路吗?我在西昌城里还有些人,我们一起去想办法吧?”

“也好!”于是,唐式遵向尹昌衡告了辞,同羊仁安这个难兄难弟一起去了。

他们前脚一走,贺国光来了,他坐下就问尹昌衡有啥子打算?

尹昌衡还是说,他哪里都不去,就留在这里。“贺婆婆”恐吓尹昌衡说:“你先生从不反共,同共产党素无怨仇,共产党的军队来了,确实不会把你怎样。问题是我得到确切情报,首先打到西昌,打到邛海的不是共产党的正规部队,而是一批土共。你晓得,云南的龙云已经投共。要打来的是他的儿子龙绳率领的土共,这批土共其实就是土匪,纪律极坏,一路打来,难免烧杀**,先生你们一家人如果到了这批土共手里,话就难说了!”

“贺婆婆”这番话把尹昌衡说动了,他问贺国光:“你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是请你们一家人随我们走,避一避。”

“避到哪里去?”

“我们之间不是一天两天的关系了,我现在手中还有一个邱纯川率领的警备团,我让邱团长派人先将你们一家送到河西,找一家靠得住的上层头人,在这样的人家暂时住一段时间。不然兵荒马乱的,你有又病。”

“难道你不走?”

“我走不成!”贺国光也是无可奈何地将手一拍:“这个胡宗南简直歪腾了,你知道,我现在又挂了个西康省政府主席的牌子。胡宗南说,你这个西康省主席不能走,他要我留下来维持地方秩序,然后上山打游击!”

一切都明白了,看来,这贺国光还不是有意要诓他们,尹昌衡就同意了。贺国光临去前对尹宣晟嘱咐道:“你赶紧准备一下,下午三点出发。”

贺国光去后,看还有时间,也没有什么东西要带的,尹宣晟猛然想起应该再去西昌找一个人。这人叫袁品文,原来是父亲的属下,后来跟刘伯承在泸州起义,打散后也流落到了西昌,在小北街做小生意,听说其人一直同共产党有联系,何不去找到其人问问。尹昌衡说对,宣晟就让手下两个仆役先收拾行李,他再次去了西昌。

一反上午的清风雅静,满街都是背包拿伞,扶老携幼,竟相涌向城外逃难的人们。他很顺利在小北街找到了袁品文。初见又惊又喜,听宣晟说了来找他的缘由,正在喝酒的袁品文说:“胡宗南的部队等一会就要进城血洗西昌,你没有看到我的家中就我一个人,其他的人早就走了。”

宣晟一惊,问:“此话当真?解放军还没有打来,咋个胡宗南倒要血洗西昌?”

“说是不给共产党留一针一线。胡宗南军队的大标语贴得满街都是,你没有看到吗,他们要所有的人都撤走,所有的党政人员、参议员、地方绅士通通上山打游击。他们下午六点钟进城,凡是没有走的,一律枪毙!”

“那你怎么不走?”

“我好办,一个人单脚俐手的。”这点,袁品文没有多说。

尹宣晟对袁品文说了他们的行踪,说是下午他们准备随贺国光派的部队走。

“你们不该走!”袁品文说:“你们上了贺国光的当,他哄你们的。即将来到是解放军正规部队,哪是他说的‘土共’,他是要把你们挟起来!”

“这对他有啥子好处?”尹宣晟不解地问:“于今我父亲无职无权,病病哀哀的一个老人,贺国光把我们丢下不就完了,何苦要把我们挟起来?”

“这就是‘贺婆婆’的厉害,他日前派兵攻打过刘文辉在凉山的伍培英部,他怕伍培英报复,现在他的兵不多。而历史上你父亲同刘文辉有交情,如果有个三长两短,他可以把你父亲抬出来当挡箭牌。这样吧,现在时间还得及,我现在就带你去找个地方,然后你回邛海去把你父亲母亲他们接来!”

袁品文当下带着尹宣晟出了西门,迎面遇到一个精神健旺的老人,这人叫王树萱,宣晟认识,原来也在父亲手下任过职,当过团长,本地人。

不意王树萱听了袁品文的述说后,说:“巧了,我正在着急,正想来找你商量这事,我那里很安全,当年红军经过这里时,叶剑英就住在我家里。”说时,他和袁品文分了手,由宣晟带着他去邛海他家住的勤园见了尹昌衡。

听王树萱说了详情,尹昌衡决定,那就住到树萱家去。因为时间很紧,要做些准备,两下说好后,王树萱先回去了。

就在宣晟陪着父亲说话,一个仆人正在做滑杆时,另一个仆人进来对宣晟说:“三少爷,贺主席请你到他的司令部说事。” 尹宣晟出了大门才发现,贺国光已经派兵把他们严密监视了起来,要想走已经走不了了。

来在贺国光的客厅,胡宗南与贺国光正在说事。见他进来,胡宗南问:“你父亲到台湾的决心下没有?”

宣晟顶了一句:“只走我父亲一个人,他是无论如何不会去的。”

“放心,放心!”胡宗南大包大揽地说:“我已经打电报给台湾,国府决定明天早晨八点派两架飞机来。这样,你们一家人都可以去了,你们现在就赶紧准备准备吧!”说完,站起身,急急出了门,上了汽车。

“这胡宗南尽说假话!”贺国光看着胡宗南的背影,说:“龟儿子现在就是去上飞机的,哪有两架飞机明天来西昌?不要听他的鬼话。我叫你来,就是告诉你,也跟你们告个别,我也马上要去飞机场去台湾了。”

尹宣晟一惊:“贺主席上午不是说,胡宗南不让你去台湾吗,怎么情况又变了?”

“我把情况报告了蒋总统,是蒋总统亲自下令,要我去台,他胡宗南想拦也拦不住了。我之所以没有过去同你父亲告别,是不忍心。不过,你放心,我说过的话会负责到底。我走后,我让邱团长负责派人保护你们到安全地带。邱团长是我一手提拔起来的,为人忠实可靠!”说着站起身来,主动伸出手同宣晟握了握,又把手一举:“向你父亲问好!”说着走了出去,上了小车,绝尘而去。

邱团长派人接尹昌衡一家来了,是三辆大卡车,宣晟将父亲扶上了当中一辆卡车的副驾驶坐坐好,让母亲坐在后一辆车的副驾驶上,自己侧着身子挤坐在父亲旁边,以便随时照顾。他们坐好后,一个姓张的营长将手枪一挥,喝令部队上车,大约一个排头戴钢盔,手持美式卡宾枪,装备得很好的部队纷纷上车坐好,顶着像是在淌血的一轮夕阳,三辆美式军车首尾衔接,沿着逶迤起伏的赤褐色的山路,向着苍茫的远方,向着绵延纵横的大山深处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