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文雅的谈心与阴谋的暗杀(1 / 1)

暮霭垂垂。

一辆黑色雪佛莱小轿车从督院街四川省政府驶出后,一路穿街过巷,往柿子巷董子参的公馆驶去。坐在车内的是省府秘书长孟广澎。他是刚才得知董重被捕消息的。他与董子参私交很好,是多年的老关系,他得到消息立马赶去报信。这会,他焦急地坐在车内,从车窗内随目掠去。时近黄昏。街两边的芙蓉树和掩映在树后的店铺民居已是黑影憧憧。东大街的绸缎庄、皮货店也都在“啪、啪!”有声地上门板、关铺面、收幌子。沿街两边不多的公用电灯,稀稀落落地挑在电杆上,因为电压低,红恹恹的,像是没有睡醒的眼睛。而以卖小吃著名的西御街一带要热闹一些。那些烧腊铺、汤圆店、面馆……已点燃了一盏盏油壶子灯、电石灯。幺师站在热气腾腾的堂前街沿上,扯起嗓子延客入内。

拐过将军衙门,雾截横烟的柿子巷就在眼前了。这条小街两边对称排列着一幢幢青堂瓦舍的公馆。整洁的小街中段,一座门前蹲着一对栩栩如生、脚踩绣球汉白玉石狮的公馆,就是四川省军管区中将副司令董子参将军的宅第。

小车驶抵门口,轻轻鸣了两声笛,两名站岗的警卫,认得孟秘书长的车,赶紧立正敬礼后,一个推开两扇红漆大门,让小车徐徐开进,另一个打了电话进去。当孟秘书长的小车刚刚在韩将军那幢中西合璧的小洋楼前停稳时,一身戎装的董将军已快步迎出,上前一步握着孟广澎的手摇了摇,眉活眼笑地打趣道:“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我正说想到府上拜望的,哪阵仙风把你吹来了?”

“大事不好,大事不好!”秘书长气急败坏地说:“走,我们进屋说。”

他们相跟着上了楼,进到客厅,董夫人闻讯也迎了出来,一边说着孟秘书长稀客,一边招呼丫环拿烟泡茶上点心。

“不用泡茶,不用泡茶!”长得瘦高,满脸精明,身着黑缎长袍黑褂,一身中式打扮的秘书长落坐在黑漆雕花太师椅上,手莽摇;心急火燎地将董重被捕的消息告诉了将军夫妇。

身着水绿棉旗袍,皮肤白皙,象貌端庄,丰满合度,虽上了些年纪,但看上去远比实际年龄轻的董太太,听到这个噩耗,当时泪如雨下。

董子参毕竟是军人,他还沉着。当他听完孟广澎送来的这个消息后,什么话也没有说,只是抬起头,用不无企求的眼光看着省府秘书长。然而,好友躲开了他的目光。这个案子犯大了,即使是好友、省府秘书长也是爱莫能助。

“多谢秘书长赶来报信!” 董子参哑声说道:“犬子不听家训,天马行空,独来独往,这也是他咎由自取。”

孟广澎理解董将军夫妇的心,劝道:“事已至此,你们也不要太急,我们大家一起想想办法吧。”

正在这时,摆在屋角茶几上的电话骤然响起,董子参上前一把抓起电话说了两句就放了。

“哪个打来的?” 董子参刚放下电话,脸青面白的太太急问。

“盛文。”

“啊!”孟广澎不禁呀然失声:“消息好快,家伙这就追上来了,他说什么?”

顿时,屋里的空气都似乎凝结了。盛文是胡宗南的爱将,是代替严啸虎刚上任的成都防卫总司令。

问题严重了!

董子参也不隐瞒,说是刚才盛文来电话,在电话中简略地说了说董重被逮捕的原因:经保密局举报,董重年前从共区接受任务,秘密潜回成都,是中共成都地下临工委辖下的川康军事小组组长,有谋杀蒋委员长的嫌疑。不过,电话中,盛文又这样说,董重还年轻,走错路不要紧。自家子弟嘛,只要能改正就好。他已嘱咐有关方面,优待子重。盛文要他明天务必去他那里一趟。

“啊?”孟广澎又是啊的一声。

“广澎!” 董子参心事重重地问:“盛文这个人你了解吗?”说时,表面上还是一副从从容容的样子,其实心里很沉。毫无疑问,这个案子已经通天了,从盛文话中听来,这个案子已经通到蒋介石那里去了。而蒋介石杀共产党人从来是毫不手软的,尤其是在这个非常时期。他竭力镇定着,从烟盒里取出一支他爱抽的哈瓦那大雪茄衔在嘴上,拿起火柴。

“嚓!”地一声,因用劲过猛火柴断了,他一连擦了五、六根火柴才将雪茄点燃。他的手有些微微颤抖。

“盛文这个人的基本情况我是清楚的,不过没有打过交道。”省府秘书长慢条斯理说时,不忍心去看表面强作镇静,实则忧心如焚的老友的惨然表情。既然老友问,他也只好直说:“我只知他是湖南长沙人,黄埔军校第6期、陆军大学第11期、中央训练团第20期毕业生,胡宗南的爱将。胡宗南在西安作西北绥靖主任时,他是西北绥靖公署参谋长……”说完这些,看再坐下去也无益,又安慰了董子参夫妇几句后便告辞了。

送走孟广澎,董子参对哭得泪人一般的妻说了一番安慰话,让丫环送夫人进卧室去休息后,这就开始沉着应对。他先是在电话上通知,要他的亲信、军管区参谋长先凯立即赶来。很快,先凯夤夜赶来了他的密室。乳白色的显得有些惨淡的灯光下,年纪约二十七、八岁,戎装笔挺,英姿勃勃、佩少将军衔的先凯发现,将自己一手提拨起来的上司,向来坚毅的将军一下子就老了,萎了。

董子参将儿子被捕,以及刚才盛文来的电话内容,一一告诉了先凯。

聪明的参谋长听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后,对将军夤夜要他的原由也明白了。

“事不宜迟,”先凯看着上司,扑闪着一双见微知著的眼睛:“司令,我看连夜就得将子重安插在我们军区的几个人转移。”

“你看将他们转移到哪里,怎么转移合适?”董子参点点头问。

先凯沉思有顷后说:“俗话说灯下黑。我看最好干脆将共产党员曾云飞、徐鸣铮、王万坚几个人转移到司令你的家中。那些特务、宪兵,总不至于怀疑到司令你的家中去吧?”

董子参霍地站起身来,背着双手在红豆木地板上紧走了几步,转身站定,目光霍霍,同意了先凯的意见。

“好,就这样办。你立刻用我的车连夜去接他们转移到我的家中。记住,千万要秘密,不能透露出任何风声!”

“是。”先凯胸一挺,对将军敬了一个军礼,走了出去。

董子参一直等到参谋长将曾云飞等人接到他家中,并安置完毕,他才放了心。

夜已深,卧室里还亮着灯,太太还没有睡,一直在等他。他们夫妇又说了一会话,睡下刚模糊了不一会,天就亮了,晨曦透过窗帘洒进室内。

上午九时。一辆福特牌黑色轿车徐徐开出柿子巷董公馆,直奔盛文的成都防卫总司令部而去。坐在车内的董子参将军表面神态冷峻,其实心里面则是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的。

车抵戒备森严的成都防卫总司令部,坐在前排的副官出示了证件,一个守门的卫兵又去打了电话后,这才让董子参乘坐的轿车缓缓开进。

车开到主楼,人还未下来,只见戎装笔挺,佩中将军衔的盛文已经带着他的副官等在那里了。

“久仰董将军!” 董子参下车后,盛文迎上来,表面上很客气,又是握手又是拱手,可脸上却是一副公事公办的冷漠神情。这是董子参第一次近距离地打量胡宗南的爱情盛文,他中等个子,30岁左右,军服整洁,神情精明而矜持;动作沉稳,窄条脸上利目如锥。

董子参以为盛文会请他到客厅谈儿子的事,不意盛文却说:“委员长听说了贵公子的事后,急着要见你。” 董子参这才注意到,盛文那辆漂亮的枣红色克拉克轿车早等在那里了。盛文要董子参坐他的车去,而且很不寻常为他拉开了车门。

这完全是始料不及的事!董子参一时有些晕眩,如一个提线木偶上了车。直到车开了,他才注意到,陪在身边的不是他的副官,而是盛文派来的人,司机也是盛文的司机。

被董将军丢下的副官和司机正不知所以时,盛文身边一个副官模样的少校军官走上前来,要董将军的副官跟他走一趟,这就有一个弁兵上前带走了董将军的副官。盛文的副官这就对李山说:“走,我们有话问你。”

完全摸不着头绪的李山,万万没有想到自己这样一个开车的小司机,怎么会被防卫司令部的长官叫去问话。问什么?他不敢问、更不敢拒绝,只得乖乖地跟在那个疾颜厉色的军官后面,往一间背静的小屋走去。

载着董子参将军的那辆枣红色克拉克轿车开得飞快。很快就出了东门,遥遥地,猛追湾锦江畔大富商南跃去那片占地广宏,一衣带水,建筑华美精致、中西合璧,用围墙围着的别墅群就在眼前。尽管是冬天,里面仍然是处处花木扶苏,小桥流水绿荫,雕梁画栋,雀鸟啁啾,不禁让人眼睛一亮。

南跃去是新津人,经商发了大财。他长袖善舞,有了钱还想有名。他曾与本县一位当过旅长,后来解甲归田,回乡当大地主的胡雨生竞选国大代表时有过一场闹剧。在乡里,南胡二人互不服气,各自使出十八般解数。南跃去有的是钱。他不仅敞开老家新津的公馆,用酒池肉山贿赂选民,最后干脆开上宣传车上街,满街洒钞票。结果是当然的,南跃去击败了胡雨生,如愿以偿地当上了国大代表。

南跃去的公馆很多,全国各地都有。不仅家乡新津有,成都有,南京、上海也有……不过,规模最大,环境最好的还是数猛追湾这一处。南跃去的阔,令好些达官贵人艳羡不已,惟恐巴结不上。

不过,见自己乘坐的轿车正在往南跃去公馆驶去,董子参感到纳闷。心想,不是说要去见蒋介石吗,车怎么开到这里来了?胡思乱想间,克拉克轿车已经徐徐开进了有卫兵把守的南跃去公馆的大门。

从车窗里放眼看去,片片茂密的幽篁翠竹中,掩映着幢幢风格有异,色彩有别的小洋楼。曲径通幽,景随车移。不知弯了几个拐后,车停在了一幢一楼一底,檐角飞翘的中西合璧的小楼前。

“请!”盛文部陪他来的军官先下了车,替董子参拉开车门。

董子参下得车来,举目四顾。只见别墅前、假山后、林荫间,到处都游动着中央警卫团荷枪实弹的官兵。

一个蒋介石的侍卫官迎了上来,将他带进底楼,见到了蒋介石的秘书曹圣芬。他人稍胖,头微秃,笑嘻嘻地,显得很和气。俗话一句“笑官打死人!”他知道这种人的厉害。

“董将军请吧!”迎上来的曹圣芬将手一比。

橐、橐、橐!董子参挺直军人的腰肢,踏响马靴,跟曹圣芬上楼去见蒋介石。

成都防卫司令部。

戎装笔挺的盛文端坐在宽大锃亮的写字桌后,桌上摆着一架军用载波电话机;身后墙壁上挂着一幅蒋介石的戎装像。像两边们斜挂着国民党的党旗和青天白日满地红旗,这就给办公室本来就显得阴深肃杀的气氛又平添了几分冷酷。

人本来瘦,一身蓝布工装、这时显得更是瘦骨伶仃的司机李山,端端正在地站在成都防卫司令面前,吓稀稀的,脸腊黄。他不知自己犯了何等大事,竟被弄来站在大名鼎鼎的盛司令面前?一双小眼睛不时透过戴在头上的鸭舌帽那长长的帽檐,偷偷打量着高踞其上的盛文神情。

盛文用一双虎威威的眼睛打量着这个抗战时期从南京流落到这里的“下江人”。良久,直到看得李山发虚,这才威严地轻咳一声,手一指,声色俱厉地说:“你坐下吧,老老实实回答我的问题!”

“一定,一定!我如果知道什么,一定照直说。”李山吓稀稀地坐下了,坐在盛文指定的一条小板凳上。

这时,快步进来一位头戴船形军帽,身着黄哔叽美式卡克军服,身姿婀娜,烫着卷发的年轻漂亮的女军人。她也不吭声,轻车熟路地坐在旁边一张桌后,摊开了记录本。一副审讯的架势摆起了。

李山这下更慌了,手脚无措,东看西看,像一只走投无路的耗子。

“李山!” 盛文用钉子似的眼睛看着他,厉声喝问:“你是下江人吧?”下江人,是当时川人对抗战期间从南京、上海一带长江下游流落来川人的统称。

“是。”李山点了点头。他是抗战初期从浙江宁波流亡到成都来的汽车司机,技术很好,后来经人介绍跟了董子参。

“跟董司令有十来年了吧?”

“有。”李司机点头不讳。他没有想到盛文竟将他的来龙去脉摸得这样清楚。见盛文问到了董司令头上,他猛然意识到了什么,不由一惊一愣。

“李山,我想给你一个发财的机会,就看你肯不肯!?”忽阴忽阳的盛文脸上是一副莫测高深的神情,看着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上的董子参的司机,盛文忽然一声冷笑,厉声喝问:“你知不知道董子参通共的事?”

“不知道,我一个司机哪里知道这些!”李山吓得大惊失色,一下从板凳上弹起,复又坐下,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他惊恐万状地看着盛文。

“不知道吗?”盛文一声冷笑:“好吧,让我来问你,董重是董子参的什么人?”

“董司令的大儿子。”李山嗫嗫的说时完全明白了。

“好。我再问你,董重是什么时候从共区潜回成都的?”盛文这时目光如刀如剑如锥。

不能不坦白了,李山这就低下了头:“一个来月前吧。”

“你认识董重带回来的共产党员曾云飞、徐鸣铮、王万坚这几个人吗?”

“认识。”

“这几个人现在哪里?”

李山顿时虚汗长淌,他完全明白盛文的险恶用意了。昨天晚上,董重的下属共产党人曾云飞、徐鸣铮、王万坚就是他奉命连夜用专车将他们从司令部秘密接回董公馆的。并且,这事,董子参是再三对他封了口的。

“我不知道。”李山开始抵赖,声音小得像蚊子哼哼。他低着头,借以抵挡盛文凌厉的逼视。

“你不说也行。”盛文并不追问,只是冷笑一声,说出来的一番话让李山胆颤心惊。“我可以告诉你!” 盛文说:“你们的董大公子董重,不仅是共产党派回来的要员,而且是企图谋杀蒋委员长的罪魁祸首。现在,我们已经将他捉拿归案,关进了监狱。我刚才问到的曾云飞、徐鸣铮、王万坚几个人,也都是共产党要犯。”说到这里,盛文顿了顿,看着吓得哆嗦的李山说:“你是一个聪明人。事已至此,你未必还要背死人过河吗?你说了,并且依我们说的去做,就是立功。要官?要钱?由你选。不说,就是同谋犯,那就不要怪我盛某人手下不留情!两条路摆在你的面前,由你选!时间不等人!”说着皱起眉,看了看腕上戴的金壳手表。

事已至此,李山什么都顾不得了,赶紧对盛文来了一个竹筒倒豆子;将昨晚上,他如何开车去接曾云飞等人进董公馆的事一一细说了。

“好。”盛文的脸色开始阴转睛,他说:“李山,现在,我要你开董子参的专车回去假传‘圣旨’。就是要你对他们传达董司令的话:情况有变,董司令要你现在将曾云飞、徐鸣铮、王万坚等人再实行转移……你给我将这几个家伙诓出来!”

“我?”李山明白此事何等重大,一时吓着了,有些犹豫。

“不怕。”盛文这就从皮转椅上站了起来,走到李山身前,故作亲热地拍了拍他的肩,让李山不禁浑身颤栗起来。

“我说话算话。”盛文继续给李山打气:“这是一揽子买卖,你不用担心以后再同董家人打交道。事成之后,我决不亏待你。你若想回老家,我给你一百两黄金,用专机送你回去。要官嘛,也可以。”说着,在他身前站定,加重语气:“你要知道,董家这个案子是通了天的。我说的话,也是蒋委员长的意思,嗯!”

李山雷击似地一震,稍为沉吟,抬起头来看定盛文,咬咬很瘦的腮帮,哑声道:“行!”

当天上午10时,由李山开着董子参的专车,回到了柿子巷董公馆。李山停下车便直奔夫人住的上房。

“董太太!”李山站在暖阁窗外,轻轻连呼了两声,显得神情紧急。

“啊,有事吗,是李司机吧?”太太听出是李山急切的声音,隔帘问:“司令呢,司令回来了吗?”

“司令没有回来,他被委员长叫去了。司令吩咐我赶超紧开车回来接人。”

“接谁?”

“接曾云飞、徐鸣铮、王万坚转移。”

“有这样的事?等一下。”只听屋内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肯定是太太在换衣服。稍顷,棉帘轻启,董太太急步走了出来。她虽然竭力沉着,但半拢云鬓,两个眼圈都是黑的。显然,自昨天听说儿子被捕以后,她就一直沉浸在忧伤焦急中。

“咋回事情?你再说清楚些。”董太太神情显得有些慌乱、着急。

“司令说,盛文已经闻到风声了,曾云飞他们再住在家里危险万分。司令要我赶紧开车回来,将曾云飞、徐鸣铮、王万坚他们几个人接走。”

“接去哪里?”

“接去文庙后街刘文辉的公馆。”李山按事先盛文教的话答。刘文辉亲共,这在川军将领中大都是知晓的。董太太对此说心中自然没有一点怀疑。李山完了,加了一句:“司令嘱太太,这事要打紧。”

董太太这时已经乱了分寸,她巴不得赶紧将曾云飞这几个戴红帽子人接走。既然丈夫这样吩咐,还有什么说的,她这就让人赶紧通知曾云飞、徐鸣铮、王万坚上了李山开回来的接他们的专车。

三个年轻的共产党人没有半点怀疑,说走就走,脚跟脚上了董司令的专车。昧了良心的狡猾司机李山,这就一车子将董重竭力掩护、安置的共产党人曾云飞、徐鸣铮、王万坚三人直接送进了虎口:国民党成都市防卫总司令部。

曹圣芬将董子参带到楼上,沿着铺着厚重的大红地毯的走廊走到中间一个房间,轻轻推开一扇油光锃亮的西式小门,手一比说:“董司令请在里面客厅稍等,委员长马上就来。”

董子参走进屋子,这是一间中式客厅,与其说是一间客厅,不如说是一间临时书房贴切。他坐在一张沙发上,浏览了一下。客厅不大,但布置得极为考究。进门一道红豆木屏风,屋内一色进口柚木家具。靠窗是一张硕大锃亮的书桌。书桌上有文房四宝和两架电话机。两列雕龙刻凤的中式书柜沿着落地玻窗两边展开。书柜里装的都是线装书,《四书》、《五经》等。

特别引人注目的是,书桌上有一本翻了开来的《曾文正公》全集。看来,这书是蒋介石在读的。早就听说,蒋介石对曾国藩崇拜得五体投地,没有想到都到这个时候了,蒋介石还有心思看《曾文正公全集》?这老蒋今天找我来究竟要谈什么事……

董子参正在神思恍惚间,蒋介石一脚跨了进来。他神态冷峻、面容清癯。光着头,着玄色棉袍,外罩一件黑马褂,脚蹬一双圆口黑直贡呢布鞋,身姿笔挺。

董子参赶紧从沙发上站起身来,双脚并拢,“啪!”地敬了一个军礼。

“唔,坐。”蒋介石隔几坐在了董子参对面的沙发上,用一双犀利的鹰眼打量着董子参。

“多年不见了,阁下还是这般威风。”蒋介石似笑非笑地说:“真不愧为日本士官学校毕业的高材生。说起来,我们还是那个学校的先后同学……”蒋介石说着,站起来,去书柜里抽出一本线装《三国演义》,搁在面前的长案上,又坐下来,用细长的五根手指轻轻敲打着。

董子参目不转睛地打量着面前的委员长,不知他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接过话头,言不由衷恭维一句:“委员长日理万机,运筹帷幄,还这样手不释卷。”

“董司令取笑我了。”蒋介石话中有话:“国家弄成这个样子,我现在是众叛亲离,哪里还谈得上运筹帷幄。”

董子参咀嚼着这话中意味,一时无言以对。

一阵不祥的沉默中,蒋介石似乎无意间随手翻开了《三国演议》,一边浏览一边问:“董司令,你研究过《三国演义》吗?”

“报告委员长。”董子参正襟危坐,心中打鼓,观察着蒋介石一副阴阴阳阳,让人捉摸不定,莫测高深的神情:“卑职谈不上有研究,只是读过几遍而已。”

“唔!”蒋介石这就站起身来,背着手在屋里旁若无人地踱了几步,在窗前站定,并不转过身来,深有感慨地说:“成都,是蜀汉昭烈帝刘备的发祥地和京城。一代良相诸葛孔明,更是在这里运筹帷幄,功勋盖世,名垂宇宙。”说着霍地转身,鹰眼闪光,看定董子参:“董司令久居四川,可以说是一个完全的川人。哪能不熟读“三国”呢?俗话说得好,熟读《水浒》好弄拳脚,熟读《三国》会使计谋。董司令这话是过谦了。我最近重读《三国》。”说着上前两步,抖抖长袍,重新坐下来,打量着董子参,“我发现,董司令最近办的一些事,其中有些奥妙与《三国》上的机关何其相似乃尔。”说着,这就熟练地翻到《三国演义》中的第21回《曹操煮酒论英雄》,将书递给董子参,说:“你看!”

董子参一下就明白了蒋介石所指,身上早已是冷汗涔涔。蒋介石这就进一步逼道:“董司令,你看你与刘玄德有无相似之处?”话到这里,董子参只好率先将话挑明:“卑职是在昨天晚上闻得逆子所犯下之大逆不道行为的,但还不知所传是否属实?就是委员长不传卑职,卑职今天也要设法来向委员长请罪。”

“唔,是这样?!”蒋介石不无讥讽地笑笑:“令爱早年在成都读中学时就参加了共产党,后来又奔赴共区受训,年前回到成都,在董司令庇护下多日。这,董司令不会不知道吧?这又该作何解释?”

“是的。”董子参硬着头皮解释:“逆子从读中学时就深受赤祸污染而自行其是。”他有意避开具体事情,为自己洗白道:“我早就同他脱离了父子关系。至于说他年前从共区潜回成都,在我的庇护下多日,恐是讹传,并无实事,卑职并不知情。这点,请委员长明察。如果逆子真的犯下了滔天大罪,我决不护短,听凭委员长按国法处置。”

“好!既然董司令如此深明大义,大义灭亲,就别怪我不手下留情了。”蒋介石说时,脸变得铁板一块,阴冷地一笑:“我看,董将军最好还是劝劝令公子吧,毕竟是自己的子弟嘛,嗯?”他观察着董子参的神情。这会儿,董子参脸色倏地惨白。蒋介石昂着头,继续用手轻轻扣打着案上的《三国演义》,“是的。”他说:“苏俄的共产主义有相当的欺骗性和迷惑力,尤其是对涉世不深的热血青年。就我而言,”蒋介石说到这里有一个停顿,用一双冷酷犀利的眼睛盯着董子参。好像现在他不是在同暗杀自己的共产党要人董重的父亲在说话,而是在同一个慈父探讨如何引导青年人走上正路的问题。其实,蒋介石这是在欣赏一个老父亲看着自己的爱子身陷囹圄而无力解求,内心剜心割肉般的种种矛盾痛苦情状。

“当初,我自己就曾经被苏俄的共产主义学说牵过一阵鼻子。”蒋介石侃侃而言:“经国更是还不到15岁,我就将他送到苏俄去学习。后来,慢慢地我们才看出马克斯倡导的主产主义,不过是违天理灭人性的专制主义,便先后而弃之。”说着话题一转:“董重还很年轻,我们也不是外人。你我都是先后去日本学过军事的留学生。我之所以如此苦口婆心地给你说这些,无非是要你劝劝令公子幡然悔过,不要明珠暗投,毁了前程。”说着一声叹息:“亡羊补牢,未为晚也。嗯?孔子曰,‘朝闻道,夕可死也!’ 令公子才27岁,正是如花的年纪,死了可惜。你是他的父亲,若能对他动之以情,晓之以理,他董重不是没有迷途知返的可能。若是这样,则党国幸甚,你们家里也幸甚。若始终执迷不误!”说到这里,蒋介石冷笑一声:“那就休怪我手下无情!”

董子参听到这里,完全明白了,蒋介石绕了一个大弯子,目的是要他劝降儿子。想了想,他说:“犬子生性倔犟,恐怕难以醒悟。”他话虽是这样说,但一种竭力保全儿子生命的期望驱使他又迟迟疑疑地向蒋介石要求:“请委员长宽限几日,我愿遵照委员长教诲,尽力而为。”

“唔!”蒋介石点了点头,“可以。不过,这事不能久拖下去。两三天之内你就得给我一个明确的答复。”说完,他站起身来,秘书曹圣芬适时出现在门外,手一比,说:“董司令,请!”

董子参表情木然地朝门外走去,跨门槛时竟踉跄了一下,差点绊倒,而且因为神志恍惚、昏乱,临别时竟忘了给委员长敬礼。

冬天日短。董将军先回到成都防卫司令部。一直等着他的副官告诉他,将军的专车上午被司机李山莫名其妙地开走了,现在也没有回来。董子参感到十分惊讶也十分愤怒!这还了得吗!不过又想,是不是夫人有啥要事,要他把车开走了呢,而且事情到现在都没有办完。要知道,有几个共产党员藏在家里,说不定因为事情紧急,夫人和参谋长他们在将这些人转移呢!下江人李山跟了自己这么多年,从来都是听说听教的,不会有啥事的。有什么事,等一回到家就知道了。因此,当盛文的副官建议仍然用这辆车将他们送回去时,董子参没有拒绝。

家,已经遥遥在望了。天,已经完全黑了。幽静的小巷里**漾着成都冬日这个时分常见的白雾,几星熟悉的灯光在如丝如缕的夜幕中漂浮,那是几家卖麻辣牛肉干、白斩鸡蘸红油辣子的小摊贩们点的灯笼。这一切,是多么熟悉,多么温馨。董子参觉得,离家仅一天,却像是离开了一个世纪。

而与此同时,一阵凄厉的枪声传进耳鼓。这里离杀人场十二桥很近。他不由悚然一惊。他知道这是国民党特务趁着夜幕遮掩,又在杀人了。可他不知道,跟了他多年的司机李山已经背叛了他;他更不知道,也没有想到,今夜十二桥被杀的人中,就有李山从他家中诱出去被捕的几个共产党人。

这条长廊好长好长。

董子参将军怀着沉重的心情去监狱看望儿子。不,不是看,是蒋介石的屠刀已经架子了儿子颈上,他作为父亲,现在是不顾一切地扑上去救儿子。董重作为共产党要犯,已从最初关押的娘娘庙监狱转移到了戒备森严的市大监。案子也由盛文手上转到了特务头子毛人凤手里。

去劝儿子投降,让他出卖组织换取活命?姑且不说这样作,是否有违自己的人格,去对儿子劝降,行吗,儿子会听吗?他在心中一遍一遍地问着自己。不用说,肯定不行!但他已经逼得没有了办法,为了挽救儿子的一条生命,作为父亲,他只得怀着一种极为矛盾痛苦的心情,在年轻狱卒张前明的引领下,低着头,沿着长廊默默地向前走去,走去。向来走路脚下生风,身姿挺得很直的他,今天腰背却有些佝偻。他是明知不可为而为之,不是别的,尽心而已。

长廊两边是一排排的牢房,透过铁栅栏可以看到,每间牢房里都关着四、五个人。董重是单独关在长廊尽头的一间小牢房里。

董将军尚不到60岁,身材高大魁梧匀称;平时间军容严整; 走起路来,囊囊有声,很威风,可在过去几天的时间里,他忽然间垮了萎了,完全变在了另一个人。本来不多的白发,转瞬间满头全白,似乎一夜间浮上了一层寒冷的苦霜。往日一双很有神的眼睛也失去了光彩,整个眼窝都凹了进去……一连串的打击对他来说是太残酷了:儿子被捕。跟他多年、他待之不薄的司机李山卖身求荣,将董重“借”在家中的几个共产党人骗出去杀掉。特别是,当夫人得知儿子从娘娘庙监狱转移到市大监时,痛哭流涕。一急一气间,瞎了眼睛。

现在,他想见儿子,又怕见儿子。董重若是问起曾云飞、徐鸣铮、王万坚等人的情况怎么办?特别是,老蒋已经说明,这是救儿子的最后机会。若儿子拒绝自首,退一步说,拒绝屈服,那么,这次探视就是父子之间的生离死别。正因为如此,他临行前劝着了执意也要来探监的夫人。人世间撕心裂胆的诀别,还是让他单独来承担吧!

“董司令,到了。”张前明这一声,将他从一个昏沉的梦中惊醒。眼前,长廊的尽头是个偌大的院落。四围高墙上架着通电的铁丝网;之间有一个高高矗立的哨楼。哨楼上架着机枪,还有持枪警惕巡视、瞭望的哨兵。晚上,有探照灯不停地扫来扫去,严密地居高临下地监视着整座监狱。正面墙壁上是一面几乎占了整壁的青天白日旗。旗徽两边刷着几行这样的大字:“苦海无边,回头是岸。”“生命宝贵,须认清此时此地”;“忠诚坦白,勿错过最后良机”……

走在前面的张前明“哐啷!”一声打开了一道铁栅栏。董子参眼睛一亮,他看见了儿子。栅栏后面是一间小小的长方形的牢房。房顶的天花板高得吓人。似乎怕犯人自杀,又似乎怕狱卒看不清牢房里犯人的行踪,顶上白天都亮着一盏因电压不足,灯丝红扯扯的电灯。

这时,儿子正神态安祥地坐在地板上,背靠栅栏思考着什么。听见栅栏响,他转过身来,看见了爸爸,他一下站起身来,身材魁伟的董重,看着父亲,眼睛中露出惊喜和疑问。

“董重,你爸爸看你来了。”年轻的狱卒张前明说时,董重已走上前来,双手握着铁栅栏,亲切地问:“爸爸,你怎么来了,妈妈呢?”

“董司令,你们谈吧。”知趣的张前明给董子参端来了一把竹椅子,让哀伤不已董将军坐下说。张前明是一个出身于城市贫民家庭,中学没有结业的学生,为人富有正义感,同情董家父子。就在张前明轻步退出时,小声地对他们父子提醒:“请你们抓紧些。”说着为董家父子掩上了门,隔断了外面的视线。

董将军并没有坐下来,他双手拉着儿子从铁栅中伸出来的手,用从来没有过的慈祥,细细审视着儿子。他发现,儿子瘦了些,但更显精神,目光炯炯。

“重儿,你怎么样?”

“你看我不是很好吗!”为了安慰父亲,董重特意笑了笑。看着突然间变老、身躯也有些微微佝偻的父亲,董重心中难受,说出来的话却是轻松的。

“以往总是没有时间,我现在正好可以学学英语。刚才我正在默背英语单词。” 董重说着又若有所思地问:“妈妈怎么没有来?”

“我怕你妈太伤心,所以我没有让她来。”董子参说着颓然坐在了竹椅上,垂着头,久久不语。一切哀伤尽在不言中了。

一切都明白了。儿子隔栏细细端祥着一夜之间就衰老了许多的父亲。现在,父亲脸上的每一条皱纹里都写满了忧虑、痛苦甚至恐惧。

“他们找你的麻烦了?”儿子问。

父亲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

“云飞、鸣铮、万坚他们现在哪里,他们还好吧?”

儿子的这问,像打在父亲身上的枪弹。董子参猝然一惊,随即用双手抱紧了头。

“怎么,出事了?”董重用手抓紧铁栅栏惊问。

父亲不得不一五一十将事情发生的全部经过、结果告诉了儿子。

久久的沉默中,父亲抬起头来,只见儿子浓黑的剑眉紧锁,目视远方。因为极度的气愤,双手把铁栅栏捏得发响,他咬紧牙关,迸出两个字“可耻!”牙齿将嘴唇咬出了血。“这就是蒋介石!”董重狠狠地自言自语。

“董重!”父亲像要同谁抢什么似地霍地站起身来,紧紧抓着儿子的手,急切地说:“我要救你出去。”

“是蒋介石逼你来的吗?”儿子讪笑着:“老蒋的要价一定不低?”

“是。”父亲又低下了头:“老蒋为你的事,专门找我去谈话。他要你供出中共成都乃至全川中共地下组织的秘密。”

“哈哈哈!”董重扬声大笑起来,那笑声里充满了蔑视和视死如归的一腔豪情。

“告诉蒋介石!”董重说,字字千钧:“要他死了这条心!”

“重儿,”董子参不无忧伤地看定儿子,声音瘖哑:“现在你的案子已交特务头子毛人凤经手,由蒋介石亲自处理。他们限我在三天之内劝你投降,要你供出中共地下党的一切,否则!”说到这里,老泪纵横。

“爸爸,既然你的儿子选定了共产主义作为他为之奋斗终生的事业,就不惜牺牲一切,直至牺牲生命。成都就要解放了,蒋介石政权就要彻底垮台了。儿子我能为这场伟大的斗争而死,死而无憾!”

“重儿,你要知道,你才27岁,正是人生最宝贵的时期。你可知道,‘蝼蚁尚且惜身’这话?是的,老蒋的气数是尽了。国民党垮台是早晚的事,但你何必非要把自己的命搭进去?何必如此轻生?何况你与原芳从小青梅竹马,相爱多年。你就能狠心扔下为你哭瞎了眼的母亲?能忍心丢下等了你多年的小芳?”

“爸爸!”董重态度无比坚定:“你不是经常教导我们‘朝闻道,夕可死’吗?我何尝不想活下去!可是要我出卖组织,要我当叛徒,不行!”

“那就什么都不说,你只要写张退党声明行不行?”父亲这会儿简直在哀求儿子:“或者你只写张悔过书都行。这样,我可以厚着老脸再去找老蒋,求他刀下留人。等你出来,我们一家人,当然还有小芳,立刻举家出国定居。管他什么国民党、共产党,从此我们一家人不沾政治的边,过安安静静的日子,好不好?”

董重坚定地摇了摇头。

见父亲难过万分,儿子百感交结地说:“爸爸,我小时候,你不是经常给我讲戊戎变法的故事,你不是经常赞扬为变法抛头颅洒热血的谭嗣同、还有我们的四川老乡刘光第吗?你赞扬他们‘我以我血荐轩辕’的精神为变法献身!今天,我们共产党人从事的事业,远比谭嗣同、刘光第等人从事的变法伟大、光荣、崇高!一个崭新的、红彤彤的新中国就要诞生了。我愿在这最黑暗的时分,用自己年轻的生命划出一道绚丽的闪电;在阴霾寒冷的天际,爆发出一声响亮的春雷!爸爸,你应该为你有这样的儿子而高兴而自豪!

“爸爸,儿子知道你最爱我、疼我,对我的期望很大,希望我活下去。但人不是蝼蚁。人有信仰,人有主义,人有是非。为实现人类的理想,儿死不足惜!爸爸!”董重说到这里,看着父亲越发目光炯炯,期望有加:“在这历史关头,儿子希望你顺应时代潮流,尽可能地作些对人民有利的事情。”

董子参见儿子决无妥协的余地,知事不可挽回,略为沉吟,含泪隔栏问:“原芳处你还有什么要交待的?”

董重返身走到床前,从枕头下拿出一页折好的素笺,从栅栏间递给父亲,“这是我留给她的。”

这时,走廊上响起一阵很急的皮鞋橐橐声,狱卒张前明快步走了进来,来在董子参身边,轻声说:“董司令,我们监狱长请你回去了。”

董子参转过身去,脚步踉跄地朝外走了两步,复又站下,调过头来,想再看看儿子。董重不忍这场生死卒别,已毅然转过了身去。

张前明走上前来,搀扶着一下就苍老衰弱得不成样子的董子参,轻轻一句,“走吧,董将军!”富有正义感、同情心的年轻狱卒,搀扶着悲痛欲绝的董子参,沿着阴森森的长廊,跌跌绊绊地往回走去、走去。

晨九时,委员长的侍卫长俞济时将毛人凤拟定送呈的一份《密裁》名单送到了蒋介石手里。坐在宽大锃亮写字桌后的蒋介石将名单展开,挨次看下去。密裁总数是40人,他一一扫过,最后目光停留在两个人名上:董子参、董重父子。董重是在押的中共川康军事小组组长,直接指挥谋杀他的人,当然是要杀的。令他犹豫的是在职的、他的部下董子参将军。董子参纵子加入共产党,更严重的是,值此戡乱反共决定党国命运的关键时机,他在家竟然窝藏共党军事干部曾云飞等人,这无异于谋反。要他规劝儿子也无效。他蒋某人宰相肚子里能撑船,过后他让董子参的好朋友李弥将军给他送飞机票去,要他携家飞台。董子参不仅不去,反而将飞台机票撕得粉碎……是可忍,孰不可忍!想到这里,他恨得牙痒痒的,“该杀,娘希匹的!”他在心中狠骂道,从笔架上拿起一只朱笔,在《密裁》名单上批了“照准”二字。想想,又将“董子参”的名字勾出来,批上“不枪毙”三字。并非他突然间发了善心,而是他知道,“哀莫大于心死”。他知道,董子参最爱自己的长子。他要留下董子参,让白发人送黑发人,“杀了老子留下儿子,让老子终生痛苦不得安宁,最后在精神自虐中死去。”他用狼毫小笔在旁批了这些小字,因为气愤,写字的手微微发抖。

难得的冬阳拔开雾纱,照进马蹄形的小院内。董重站在牢房里,隔着栅栏往外望。百来米的水泥空坝上,因为监狱不准犯人再出来放风而显得格外空寂。正面山一般壁立的墙上,新刷了些大标语,诸如:“川西决战必胜”、“戡乱反共救国必胜”、“迷津无边,现在回头尚来得及”等等。

自父亲走后,这么多天他再也没有能见上别的亲人。他从监狱对他的态度上感到自己的生命最后时刻快来了。原先每天送给他的一份《中央日报》停了,送来的饭菜更是难以下咽……昨天下午,凶神恶煞的绰号“河马”的狱卒值班,给他送来的饭菜中尽是沙子,他提出强烈抗议。“河马”话中有话地讽剌他道:“搞清楚,你现在已不是董大少爷,是死囚犯。你老子已被罢官软禁。你娃娃还这么歪,你娃娃早晚要吃一颗‘花生米’(子弹)……”

想到这里,他突然感到时间的宝贵,转身走到小桌前,拿出狱中要他写“交待”的纸笔,略为沉吟,笔走龙蛇,一气写了三封信。

第一封是写给未婚妻原芳的。

“原芳如晤。自知已到最后时日,为追求光明而流血断头是常事。请勿为我悲。革命胜利后,务希你与志同道合者组织一个幸福美满的家庭。如此,我当含笑九泉。清明时节,若你与家人或同志去扫墓、去追祭我们这些为革命先见马克思的共产党人时,可在我的坟墓上掬一捧泥土,洒几滴清水……”

第二封信是写给引导他走上共产主义道路的共产党人、本家叔叔董民的,“……狱中生活日趋严酷,然最后之考验也,侄信尚能及格。”

第三封信是写给父亲的:“……父亲已离开国民党军队否?幸勿久留。倘有可能减少人民生命财产损失,愿不失时机。能争取在朝大员倒向革命,当为大功德……”

三封信写完,他如释重负。这时,恰好张前明从牢前经过。

“前明,前明。”他手握栅栏,轻轻呼唤。

“有什么事吗?”张前明闻声而来,看着他满脸悲戚。

从张前明的脸色上,他什么都知道了。

“就在今天晚上吗?”他坦然地问。

年轻的狱卒沉痛地点了点头。

“前明,你能帮我带三封家信出去吗?”

张前明想了想,说:“能。”

董重转身取信,张前明警惕地看了看左右。董重隔着铁栅栏迅速将三封信递给了张前明。

“前明,临别之前,我送你一个纪念品。”董重这又取下自己腕上戴的一只金壳英纳格手表,递给张前明。

“董先生,你?”张前明不收。

“这是我的一片心意,前明拿着。留个纪念吧!”张前明只好接在手中。隔着铁栏的董重向他摆了摆手,示意张前明赶快离去。

年轻的狱卒还想要说什么,这时长廊尽头传来了橐橐的皮鞋声。张前明只好一声“董先生再会!”迅速离去。

这是一个漆黑的夜,伸手不见五指。

“梆梆梆!”高墙外,三更敲过。

“董重,出来!”更声刚落,单独关押董重监房的铁窗外,静夜里传来一声狼一般低沉、凶狠的吆喝。随即,“哐啷!”一声,铁门打开了。董重借着昏黄的灯光看清,站在自己面前的是几个凶神恶煞的持枪宪兵。

两名头戴钢盔的宪兵走上前来给他上手铐时,董重把手一挥,说:“不忙!”吓得两个宪兵往后一退。后面的几个宪兵,赶紧端起上着雪亮剌刀的美式卡宾枪,紧张地瞪起眼睛,如临大敌。

“胆小鬼!”董重鄙屑地一笑,转身脱下他穿在身上的麻灰色卡其中山服,放在**,再从枕头下翻出他珍藏多日舍不得穿、叠得方方正正,压得整整齐齐的毛衣,这是在他被捕那天原芳亲手送他的手织咖啡色毛衣。他将它郑重地穿在身上。转过身来,对全副武装,如临大敌的宪兵们冷笑一声:“走吧!”

一国辆黑色的囚车,借着夜幕掩护,载着戴着手铐的共产党人董重、李子林偷偷摸摸快速开出市区,绕上了逶迤的风凰山公路。成都近郊的风凰山本是一个水果之乡、风景胜地。蒋介石到蓉后,这里却成了国民党特务秘密大批杀害共产党人的屠场。

囚车停在了山下。董重、李子林被行刑队押往山上的桃林深处。小径上,林木重重,磷火明灭。这是多么熟悉的地方啊!董重记得,十年前,当他奔赴延安前夕和原芳最后一次来到这里的情景。

那是一个层林尽染金辉、空气清新的春天早晨。雀鸟啁啾、百花吐艳中,他们在桃林中怀着无限的憧憬,声情并茂地朗诵起著名诗人柯仲平的长诗《延安》:

青年,青年,/我问你

延安穿的麻草鞋/延安吃的小米饭/你为什么爱延安

哪怕我们的教室是露天/哪怕我们的板凳是一块砖

为了到延安/我们不怕把脚板走穿……

他们注视着东边天上瑰丽的日出,神思与霞光齐飞。

“站住!”行刑队队长络腮胡阴森森地一声冷喝,打断了董重的遐思。

董重与李子林威严地面对着在他们面前一字排开的宪兵。在他们身后,是无尽的桃林。前面远方,是故乡成都瑟缩在寒夜里的偌大身影,天幕远方有星星点点的灯火。像远海游弋的渔火,像母亲哭红了的眼睛。天幕上寒星闪闪。在夜的剪影中,他们像是两个顶天立地的巨人。

“转过身去!”色厉内茬的络腮胡队长挥着手枪,对董重、李子林喝道。

“明人不做暗事。”董重拍了拍胸脯,看着刽子手们:“共产党人光明正大,我们要看着你们开枪!”

刽子手们颤抖了,端在手中的枪不住摇晃。络腮胡惊慌失措,挥着手枪嘶喝:“注意,瞄准!”

一排黑森森的枪管又举了起来。

面对枪管,面对生于斯长于斯的故土成都,董重竭力睁大眼睛,想透过夜幕看见自己的亲人。山下,遥遥地平线上的成都古城,那星星点点、飘忽游移的灯光,多像同志们进军四川高擎的火把啊!

永别了,同志们!永别了,亲人们!永别了,原芳,我的爱人!

董重不知道,就在原芳得知他被捕的消息后,悲痛欲绝。若不是有党的铁的纪律约束,她立马就要勇闯监狱,她愿同爱人一起牺牲。

“瞄准――开枪!”络腮胡恶狠狠地将大手从下往下一劈。

“啪啪啪!”一串串火舌立刻无情地卷向两位共产党人。

李子林中弹倒下了。

董重踉跄两步,他又站着了。他双目喷火,怒对刽子手们喝道:“在你们的面前,站着的是新中国的儿子。你们不要发抖,朝着这儿!”他用手拍着胸脯:“开枪、开枪吧!”

行刑队发生了混乱。刽子手们完全被董重视死如归,大义凛然的气概吓住了,镇住了。

“一群废物!”络腮胡队长气得走上前去,用皮靴踢着宪兵们,气急败坏地喝令:“开枪!开枪!”

“叭叭叭!”又一排子弹像毒蛇嘴里吐出的火红的蛇须,交织起来,向董重舔去。他踉跄了两步又坚持挺下来。他似乎想再看看故乡和亲人;他更多的似乎是想透过夜幕,看到月前在锦江畔分手的钱毓军,这时的毓军肯定正带领着大邑县游击纵队夜袭蒋介石的**新津机场,而且必然大获全胜。这是他的得意之作,也是埋在他心中最后的秘密。

怀着无限的眷恋和期望他倒下了。他牺牲得很安祥很从容。他倒地时竭力向前伸出双手。就像太累了,他投向了大地母亲温柔的怀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