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1 / 1)

纪晓岚接连上了两道奏章,一道奏请开复已故御史曹锡宝,一是奏请开复原任内阁学士尹壮图。嘉庆皇帝一一准奏,曹锡宝得以平反昭雪,两个月后,尹壮图也从原籍赶赴京师复职。

到京师后,尹壮图先到纪府拜望,二人不免执手长叹。

尹壮图没听纪晓岚的劝告,等不到复职的御旨下达,又上了一道折子,极言当朝吏治之失,奏请清查各省陈规,铲除贪官污吏。奏章说:“我国家取民之制,较三代尤轻,百姓或于正供杂税之外,略加羡余,或向来地方本有闲款未报归公,或盐当富商倚其弹压匪类,愿各送规礼,至差务冲繁之区,凡车船夫马俱有各行户赔垫,与夫应用物件仅遵官价取值,名曰‘陋规’。以上各条,有此州有而他县无者,亦有他县可无而此县决不可少者。于民间不过千百分损一,为地方官自然出息,日久相安,特以未经奏明,上下隐瞒,酿成深根痼疾[1]。”

陋规是清代吏治一大弊政。所谓陋规,就是指衙门中历代相沿的不良成例,比如上级官僚亲贵收受各地方官以各种名目的馈赠,各部、府、院、寺、监等衙门官吏定期或因事因案收受的部费等。各行业也有各行业的陋规,比如盐政衙门的匣规、引规、场规、坝规、配费、掣费;河道衙门的河工规、闸规;漕务衙门的漕粮规、运规、截贴规;海关衙门的关规、验规、船只出入规等。还有仓场陋规、捐监陋规等不一而足。

地方性陋规的名目更加繁琐,比如钱粮征收,有火耗、耗羡、平余、帖规、照规、批回费、结费、契税规、屠宰规、丈规、当规、牙规、柜规、军粮折价规、荒规、灾规等等;比如刑名词讼,有投告规、承差规、铺堂规、差规、解规、串票规、安班规、挂号规、相验归、傅呈规、傅证规、代书戳规;以及将军、都统、八旗佐领等军职旗务衙门的丁粮空额规、马草规等[2]。

嘉庆皇帝看了奏章,心里很不高兴。他于太上皇大丧之期立诛和珅,除了消除心腹之患的原因,其肃清庶政、整饬官方的用意也很明显。但朝廷之上,不与和珅有些瓜葛的官员实在找不出几个,要都处理了是不可能的。所以嘉庆皇帝反复强调“朕所办止一和珅耳,今已伏法,诸事不究”。不会再株连其他人。

此旨一下,那些与和珅有牵扯的官员原本悬在喉咙上的心逐渐放了下来,便是嘉庆皇帝在宣布和珅二十大罪状时点名的几个和珅死党如吴省兰、李潢之辈,也乐得逍遥法外,弹冠相庆。

首先是洪亮吉愤然而起,投书成亲王等处,批评嘉庆皇帝视朝稍晏,恐有“徘优近习,荧惑圣听”,又论和珅党羽之不问、大臣有罪释放之不当。嘉庆皇帝大怒,谕令军机大臣会同刑部严讯洪亮吉。军机处拟以大不敬律将洪亮吉处斩,嘉庆皇帝谕从宽免死,发配伊犁充军。

纪晓岚与洪亮吉亦有很深的师生之谊,但此时他无力回天,只好眼睁睁看着洪亮吉遣发西域去了。

尹壮图奏章又提清理各省陋规,让嘉庆皇帝十分头痛。

眼下白莲教起义方兴未艾,如野火蔓延,声势越来越大,嘉庆皇帝要在风雨飘摇中维护统治秩序,已经是“按下葫芦起来瓢”,如果再清理和珅党羽,在官场上大动手术,势必会造成国家机器的全面瘫痪。因为和珅党羽遍布朝廷,贪官多如牛毛,陋规更甚,牵一发而动全身,将不可收拾。

嘉庆皇帝谕示:“陋规一项,原不应公然以此名目达于朕前,但为县于经征地丁正项,以火耗为词,略加平余;或市集税课于正额交官之外,别有存剩;又或盐当富商借地方官势,出示弹压,年节致送规礼;其通都大邑差务较繁,舟车夫马颇资民力,皆系积习相沿,由来已久,只可将来次第整顿,不能概行革除。今若遽行明示科条,则地方州县或因办公竭蹶,设法病民,滋事巧取,其弊较向来陈规为甚。……且所谓廉洁重臣,一时既难其选,倘所任非人,权势过盛,尤属非宜,况令周历各省,传集绅士父老,询问年规数月,俾之逐一证明,尤觉烦扰分歧,未协政体。”

又谕:“前因原任内阁学士尹壮图,曾奏各省仓库多有亏缺,经派令庆成带同尹壮图前赴近省盘查,各督抚等冀图蒙蔽,多系设法弥缝掩饰,遂至尹壮图以陈奏不实降调回籍,此皆朕所深知。且礼部尚书纪昀等人奏请开复,是以降旨令其驰驿来京,另候擢用。今尹壮图到京,具呈谢恩。据军机王大臣面奏,尹壮图现有老母年逾八十等语。尹壮图籍隶云南,距京师较远,既难迎养,若留京师供职,则母子万里睽违,朕心实有所不忍。尹壮图以前尚属敢言,着加恩赏给给事中衔,仍令驰释回籍侍母,他年再候旨来京供职[3]。”

尹壮图只任了个给事中的虚衔,仍令他请假回原籍。

尹壮图来阅微草堂向老师辞行,跪倒堂前。纪晓岚忙将尹壮图搀扶起来,白首师生,泪眼相对。

纪晓岚感慨万端。

六十一岁的尹壮图此次回云南,关山迢隔,再回京城任用,可能不会有机会了。自己也已是七十六岁的老人,也许此次一别,即成永诀。想着,不禁悲从中来。

尹壮图说:“学生此来,一是向恩师辞别,二是有一件不情之请。”

纪晓岚忙说:“楚珍,你说!你说!”

尹壮图说:“今年中秋节后,是家母八十寿辰,学生此番来京,即有请寿序之意。只是不敢一再有劳宗师。”

纪晓岚说:“楚珍你说的哪里话,对太夫人,我敬仰有加,这个寿序我写,很快就写!”

纪晓岚说着,在案上铺开纸笔,凝神之时,不由想起当年尹壮图说起的他母亲鼓励他为国请命的那番话,心里一阵发热,当即写了一篇声情并茂的序文,序文中有云:

盖尹君之初遘外艰也,奉太夫人归故里。服阙以后,即拟请终养。太夫人曰:“汝父世受圣恩,是不可不报。以我老耶?我固健。以路远耶?我身自往来亦三四月可到,非必不能往返也。”尹君俯首不敢答,然终不治行李。太夫人督促再三,则跽出一简曰:“服官以来,窃见外吏所为有不惬于私心者,出而不言,此心耿耿,终不安。言则书生一隅之见,未必悉当于世务,或转为大人忧,故宁不出也。”太夫人方据几坐,索视其稿,振衣起立,曰:“儿能上此,即受祸,吾无憾,虽并我受祸亦无憾。儿行矣,自今以往,尔置我度外,我亦置尔度外,均无不可矣。”尹君之毅然抗疏,盖由于此。士大夫间有窃惜尹君不为太夫人者,是乌知君,又乌知太夫人哉!

今太夫人耳目聪明,康强不衰,上受格外之恩荣,下受南陔之孝养,殆以闺壶之身,而有士君子之行,以德邀福,固其理耶。抑尝闻晋人之言曰:“廉颇、蔺相如虽死,千载下奕奕有生气;曹蜍、李志虽见在,奄奄如泉下人。”然则人之寿与不寿,不在年岁之修短,叔孙豹所谓三不朽也。太夫人之寿永矣,岂复与寻常寿母较年之大小哉。

(《尹太夫人八十序》)

这段文字,叙述尹壮图上书前母亲对他的激励,其弦外之音,蕴含着对尹壮图境遇的不平,又有对国家命运的隐忧。和珅余党不肃清,仍然在祸害百姓,何来清平天下?尹壮图之母,以一老妪,尚有士君子之行,其识见如此,而乾、嘉父子,却放着如此刚直方正大臣不用,真是一大悲哀。这层意思没有明说,却再明白不过。尹壮图读之再三,涕泗交流。

尹壮图走后,纪晓岚偶取展四十年前乾隆己卯秋钱塘沈先生为他画的一幅画像,他的老师董邦达曾为补《幽篁独坐图》,感怀今昔,因题长句:

我家京国四十年,俗情入骨医难痊。

堂多隙地居无竹,此君未曾省周旋。

先生此画竟何意,忽然置我幽篁间。

当时稽首问所以,淋漓泼墨笑不言。

毋乃怪我趋营猛,讽我宴坐娱林泉。

拈花微旨虽默解,拂衣未忍犹留连。

人生快意果有失,一蹶万里随戎旃。

孤城独上望大漠,泱漭沙气黄无边。

慨然念此画中景,有如缥缈三神仙。

枯鱼书札寄鲂鱮,风波一失何时还。

玉门谁料竟生入,鸣珂又许趋仙班。

归来展卷如再世,羊公重认黄金环。

少年意气已萧索,伤禽宁望高飞翻。

但思臣罪当废弃,骖鸾忽蹑蓬莱巅。

友朋知己尚必报,况乃圣主恩如天。

文章虽愧日荒落,江淹才尽非从前。

石渠天禄勤校录,尚冀勉涤平生愆。

以此踌蹶未能去,故人空寄归来篇。

湖州妙迹挂素壁,风枝露叶横苍烟。

弹琴长啸悬明月,相从但恐终无缘。

画虽系我我非画,对之仍作他人观。

盘陀石上者谁子?杳然相望如神仙。

(《己卯秋钱塘沈生写余照先师董文恪公为补〈幽篁独坐图〉今四十年矣偶取展观感怀今昔因题长句》)

这首诗写照出了纪晓岚的矛盾人格。

从嘉庆四年(1799)二月初九日开始,纪晓岚充任《高宗实录》馆副总裁官,一年后蒇其事,进呈御览。由于纪晓岚出力最多,实录馆奏请嘉庆皇帝,为纪晓岚等议叙。

嘉庆元年(1796)十月大学士出缺,嘉庆皇帝早有擢升刘墉、纪晓岚之意,但太上皇不允,只升了董诰做大学士。嘉庆二年刘墉得以补授,可纪晓岚六年来却一直被冷落着,在兵部尚书、左都御史、礼部尚书之间调来调去,现在实录馆提出为纪晓岚议叙,嘉庆皇帝感到有些不好办。想来想去,他决定亲自和纪晓岚谈。

这天,嘉庆皇帝召见纪晓岚,开门见山问他:“卿于实录馆总裁任内,用力最勤,实录馆奏请议叙。然有以过优言者,朕当如何?”

纪晓岚没想到皇上会这么问他,实录馆提出议叙,皇上亦有此意,可有人打小报告说议叙过于优厚,让被议叙者本人来回答是否应该议叙这个问题,实在太难了。纪晓岚不置可否地回答:“臣服官数十年来,从未收取分毫贿赂,也没有人敢以苞苴相送,只是亲友中有请臣为其先代题主或作墓志的,即使有厚礼相送,臣也不曾推辞。”

嘉庆皇帝听出了纪晓岚这番话是“绕路说禅”。

题主是为死去的人题点神主牌位。发殡时,孝子要为先人立神主牌位,上写“显考某公讳某某之神主”;如是母亲,则为“显妣某太君之神主”,但神主的“主”字,不能写全,必须缺笔写成“王”字,在赞礼仪式中,由点主官在“王”字上用朱笔点上一点,便成为“主”字。点主官一定是有功名、有声望的人来担任。而且对点主官的酬劳也十分丰厚。不管酬劳有多丰富,点主官也不能推辞,因为这不仅是约定俗成的常礼,而且是代先人向点主官致以谢忱。纪晓岚为学问宗师,士林望之如泰山北斗,请他点主或作墓表的人家自然很多。

嘉庆皇帝当然明白纪晓岚的弦外之音,笑道:“那么,朕为先帝施恩,有何不可?”

嘉庆皇帝遂谕示,依原议将纪晓岚从优议叙。

[1]见《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藏》。

[2]见晏爱红《清代官场透视——以乾隆朝陋规案为中心》。

[3]见《东华续录》嘉庆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