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隆五十三年(1788)五月初四日,乾隆皇帝寄谕两江总督书麟、江苏巡抚闵鹗元、浙江巡抚琅玕等,令他们各严饬所属,悉心查缴应禁各书。日前皇帝接到安徽巡抚陈用敷的奏章,称他到任后,各属呈缴各书已有三十多种,乾隆皇帝质问:“安徽尚非大省,应禁之书,历年犹未能缴搜净尽,江苏、江西、浙江省份较大,素称人文之薮,民间书籍繁多,何以近来总未据该督抚等续行查缴?岂该三省于应缴之书,业已搜查净尽?抑该督抚于此等事件,视为无关紧要,竟不饬属认真查办耶?”他传谕江苏、江西、浙江各督抚:“严饬所属,悉心查察,如应禁各书,该省尚有存留之本,即行解京销毁,务宜实力查办,俾搜查净尽,毋得久而生懈,视为具文[6]!”
四库馆撤销的前两天,五月十三日,浙江巡抚琅玕将浙省查缴违禁书籍情形上奏皇上:“臣查浙省查缴应禁各书,自乾隆三十九年(1774)奉旨查办以后,于四十三年(1778)十二月钦奉上谕,予限二年呈缴,扣至四十五年(1780)十二月,二年期满,经前抚臣陈辉祖于四十六年(1781)五月奏请展限一年。统计先后共奏缴过二十四次,计书五百三十八种,共一万三千八百六十二部。”琅玕认为,虽然浙省已查办十年,先后奏缴二十四次,但浙江为人文渊薮,民间书籍繁多,肯定还没有彻底查缴干净,请求再宽限一年,“俾得逐细查访,不得稍有遗留[7]。”
四库馆撤销第三天,五月十七日,乾隆皇帝又一次颁示了“重新查缴禁书”的命令。要求把江浙违碍之书作为重点,再加逐细查访:“如有应查禁各书,即迅速饬缴销毁,不使稍有留遗。”
五月三十日,两江总督书麟奏复,已搜缴《休园省录》等书一十八种,重复旧书七十七种,书板三千三百八十八块。江西巡抚何裕城六月初六日奏复,他抵任以后,复经谆访各属,“不动声色,设法查收,务期净尽。并恐穷乡僻壤,士民未及周知,复刊简明告示,饬发教官,散给士子,令其传抄于乡村书塾之间,俾人人知晓,源源缴出[8]。”该省收缴《纲鉴纲目续编》最多,有一百八十七部,加上其他应禁之书四十四种,共一千一百二十四本,又五十八帙。也算小有成果。唯独江苏巡抚闵鹗元没有复奏,乾隆皇帝令军机大臣传旨严厉询问。
军机大臣也将皇帝谕旨寄知纪晓岚,将四库书内应行撤出销毁之书开具清单,奏明皇上,并把文津阁应毁之书带到京师销毁。纪晓岚开列的清单上有李清《诸史异同录》《南北史合注》《南唐书合注》《历代不知姓名录》,吴其贞《书画记》,周亮工《读画录》《闽小记》《印人传》,潘柽章《国史考异》共九种。其中周亮工《读画录》中有“人皆汉魏上,花亦义熙余”诗句,语涉违碍,所以将其一应著述悉数收缴销毁。
而两个月之后发生的贺世盛《笃国策》案,却成为乾隆朝文字狱的绝响。
这场案件的起因是:乾隆五十三年(1788)六月十二日,湖南巡抚浦霖在溆浦县检查水灾,接耒阳县知县阎广居禀报,该县生员贺世盛寄寓县城宗祠内,代人作词。
浦霖很敏感,立即随知会教官往拿,从贺世盛寓所里搜出《笃国策》抄本一本。经过审讯,这本书是贺世盛自己所作,而且尚未写完。查阅语多悖逆,当即把贺世盛锁拿收禁。衡州府知府潘成栋也紧张起来,派员赶赴贺世盛老家,从他家里搜出呈词底稿一包,还有一些贺世盛的平日所读经书、时文,没有犯禁的东西。立即把贺世盛一家十七口拿获,只有他一个侄子贺家瑾在外做生意未归,遂派人捉拿归案。
浦霖六月十九日将《笃国策》书稿带回长沙,与学使钱沣一起细加翻阅。
这本没写完的书只有二十六页,又有自作序文三页,书的内容大致表达了对捐纳官员的痛恨,对开捐之事反复指斥。妄议朝政,语句支离。浦霖下令把贺世盛和一干犯属人等解省审讯。查贺世盛是耒阳县学增生,六十九岁,住在居离县城五十里的黄泥塘村,于乾隆十七年(1752)入学,四十六年(1781)告给衣顶。此人自谓抱负不凡,因科名未遂,常怀愤懑,迨告顶后更加抑郁无聊,平日与乡党族戚讦讼,官司多以失败告终,于是避弃妻子独居城中祠屋,托名静养,实际上潜身县城代人写作词状。贺世盛平日最瞧不起的就是这些通过捐纳而得官的人,认为他们不由科目,靠花几个钱捐个顶子,阻滞正途,因而心怀忿恨。于是就在独居无聊时产生了著书立说的念头,将自己平生记得起的一些事写下来,这些文章多是对捐纳官员的指斥和对捐官政策的抨击。
浦霖七月十二日上了一道奏章,提出了处理意见:“该犯以告顶生员不安本分,乃逞其枭獍之性,妄诋朝政,肆其悖逆,实为人心共忿,覆载不容。查律载大逆者凌迟处死,正犯之子孙、兄弟及兄弟之子年十六以上皆斩,十五以下及正犯之妻若子之妻给付功臣之家为奴。正犯财产入官,知情隐藏肴斩等语,贺世盛合依大律凌迟处死,仍传首该犯原籍地方枭示。”
乾隆皇帝在奏章上朱批:大学士、九卿会法司核拟速奏。
于是大学士和九卿们遵旨合议,上了一道奏章,同意湖南巡抚浦霖的处理意见,“均应如该抚所奏办理完结”。并提出对历任学政失察之咎一并查明分别办理。同时指出,贺世盛《笃国策》中称官收漕粮淋尖踢斤,高价折收,并称巡抚捐官于省等语,是否实有其事,为什么会被贺世盛借为口实,亦不可不彻底根究。应令新任湖广总督毕沅对此秘密查访,据实具奏。
这份奏章是大学士和九卿联名所呈,有大学士嵇璜、大学士和珅、大学士王杰,协办大学士福康安、刘墉,吏部尚书绰克托,吏部左侍郎玛兴阿、右侍郎保成,户部尚书董诰、左侍郎诺穆亲、右侍郎蒋赐綮、右侍郎汪承霈,礼部尚书德保、纪昀等四十四人。
乾隆皇帝七月二十四日谕旨却大出人们意外:“第念该犯究因失志场屋,贫苦无聊,摭拾传闻,私自抄写,借以抒其抑郁,与显肆悖逆者尚属有间。贺世盛从宽改为斩决。至伊子贺家瑞见伊父所抄之书中多违碍,屡次跪劝烧毁,尚为知礼守法。乃该犯执意不从,终致败露,是此等无知妄作之徒不但自蹈法纲,且不顾伊子弟因其缘坐俱陷大辟,而在朕心转觉不忍。且其余子侄孙子据该抚查明俱在乡务农,不通文理,其未经举首亦属可原。所有贺世盛名下应缘坐之犯俱着加恩竟免,其缘坐概予省释。”并指示将这份谕旨给贺世盛看过之后再行正法,让他知道孽由自作而皇帝法外施仁,“不因该犯语涉违悖罪及其子孙,该犯亦当俯首就戮,死而无怨也[9]。”
乾隆一朝的文字狱,从乾隆六年(1741)九月谢济世著书案始兴起,到五十三年(1788)七月二十四日贺世盛《笃国策》案结束,历时四十七年。
四十七年的腥风血雨,终于停息。
四十七年的文字狱运动,几乎所有的国家机器都为了清查案情、追究同党、查缴书板而高速运转。触动了这张大网的人,或被凌迟,或被砍头,或被流放,就是坟墓里的僵尸也不放过。四十七年,等于是把一个国家放进高压灭菌锅里蒸煮了四十七遍,杀灭了所有的精神细菌。不但一切有胆量、有思想、有野心和朝廷作对的人从肉体上彻底消失,也让苟活者从此吓破了胆。所有与异端有涉的字纸灰飞烟灭,所有非“正统”的思想清理得干干净净。
七十八岁的老皇帝累了。为这只高压灭菌锅加火添柴的臣子们也心力交瘁。
全国人民和士子绷紧的神经也快断了。
近代学者推算,数十年禁书运动,全国禁毁图书一万三千六百卷,焚书总数达十五万册。销毁板片一百七十余种,八万余块。这些尚不包括民间自行销毁的书籍和书板。不仅仅是图书,明代档案也遭到涂炭。现存明代档案不足三千件,至少有一万多件明代档案被销毁。
文字狱戛然而止,也标志着乾隆盛世辉煌构想的全面完成。
[1]见《热河总管董椿等奏文津阁所贮全书已校竣归架等情折》,乾隆五十二年二月初十日,《纂修四库全书档案》下。
[2]见《军机大臣阿桂等奏遵议纪昀查勘热河书籍分别办理折》,乾隆五十三年二月十五日,《纂修四库全书档案》下。
[3]见《宫中档乾隆朝奏折》。
[4]见《谕内阁将来江浙文汇等三阁分贮全书许读者领出传写》,乾隆四十九年二月二十一日,《纂修四库全书档案》下。
[5]见《纂修四库全书档案》下。
[6]见《寄谕两江总督书麟等各严饬所属悉心查察应禁各书》,乾隆五十三年五月初四日,《纂修四库全书档案》下。
[7]见《浙江巡抚琅玕奏复浙省查缴违禁书籍情形折》,乾隆五十三年五月初四日,《纂修四库全书档案》下。
[8]见《江西巡抚何裕城奏复查办违禁书籍并缮书目清单进呈折》(附清单一),乾隆五十三年六月初六日,《纂修四库全书档案》下。
[9]见《贺世盛〈笃国策〉案》,乾隆五十三年七月,《清代文字狱档》第三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