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访获《永乐大典》 一(1 / 1)

乾隆三十七年(1772),纪晓岚重任庶吉士小教习。

庶吉士小教习,由侍读学士以下各官选任,满汉官员各数人,分别训教庶吉士的满、汉文课程。每科殿式之后,选文行兼优之士为庶吉士,进庶常馆深造,三年期满,“散馆”后任用。庶吉士又称“庶常”,故学馆又称“庶常馆”。庶常馆设满、汉教习二人,由吏部开列翰林院掌院学士、内阁学士,题请皇帝钦派,小教习是庶常馆教职。这是乾隆二十六年(1761)纪晓岚三十八岁时的官衔,时光过了十一年,又回到了原点。

乾隆三十七年(1772),对于中国文化史来说,又是一个非常重要的年份。

这年正月初四,乾隆皇帝颁下一道谕旨,令各省官员广泛搜集前代遗书:“今府内藏书,插架不为不富,然古往今来著作之手,无虑数千百家,或遗在名山,未登柱史,正宜及时采集,汇送京师,以彰千古同文之盛。其令直隶省督抚会同学政等,通饬所属,加意购访……庶几副在石渠,用储乙览[1]。”

乾隆皇帝还规定了搜访图书的标准和范围,凡“历代流传旧书内有阐明性学治法、关系世道人心者,自当首先购觅。至若发挥传注,考核典章,旁暨九流百家之言,有俾实用者,亦应备为甄择。又如历代名人洎本朝士林宿望向有诗文专集,及近时沉潜经史、原本风雅,如顾栋高、陈祖范、任启运、沈德潜辈,亦各著成编,并非剿说卮言可比,均应概行查明。”这是征集的标准。至于“坊肆所售举业时文,及民间无用之族谱、尺牍、屏幛、寿言等类,又其人本无实学,不过嫁名驰骛,编刻酬唱诗文,琐屑无当者,均无庸采取[2]。”

乾隆皇帝在这份征书之谕中还规定了对所采图书的处置办法:“在坊肆者,或量为给价;家藏者,或官为装印;其有未经镌刊,只系钞本存留者,不妨缮录副本,仍将原书给还[3]。”

其实早在乾隆六年(1741),乾隆皇帝就下过一次在全国范围内征求图书的诏令,但并没有收到预期的效果。这一次虽迭次严催,然仍是所获无多。

时隔十月之久,贵州巡抚觉罗图思德才慢腾腾写来奏报,称:“黔省夙号荒徼,人文卑陋,自我朝教养百十余年以来,士知力学,文亦蒸蒸日上。地居山僻,书籍罕临,明经之士,于时艺诗章之外,鲜有撰述,可邀圣明采择[4]。”广东、广西、云南也都称无书可采,就连号称人文荟萃的江、浙地区,差不多快一年时间,竟没有奏上一份献书名单。

乾隆皇帝大为光火,他于同年十月十七日,又下谕严令各省督抚、学政“恪遵前旨,饬催所属,速行设法访求,无论刊本抄本,一一汇收备采,俟卷帙所积稍充,即开具目录,附折奏明,听候甄择移取[5]。”这一次还是作用不大,奉天、直隶、湖北、安徽不过寥寥数部。山西所得几种,差不多全都是坊间流传的一些没有采访价值的书籍,其他如河南十八种,山东二十一种,江苏二十二种,江西二十三种。浙江号称“书肆最多”,获书量居各省之冠,也不过一百十六种,且大多属近人解经论学的诗文私集,至于唐宋以来名家著作,或旧版仅存,或副稿略具,卓然可传者竟不概见。

官员和藏书家们岂敢违抗御旨,只是他们心里揣着小九九:文字狱如此严厉,如果所进呈的书被认为是逆书,不但藏书家会获罪,那些进书的督抚、学政都免不了吃挂落,闹不好脑袋也保不住。所以大家宁愿少一事也不愿多一事。

十一月,时任安徽学政的朱筠借乾隆下诏访书之机,上书朝廷,提出搜访校录书籍的四条建议:一、对旧本抄本的搜集,应视为当务之急。二、“中秘书籍,当标举现有者以补其余”。也就是说要充分利用皇家藏书,首先公布朝廷藏书目录,以便地方官员搜求所未备。在这一条中,朱筠特别提出,翰林院所藏《永乐大典》一书,虽“编次少伦,或分割诸书,以从其类;然古书之全,而世不恒觏者辄具在焉”,“请敕择取其中古书完者若干部,分别缮写,各自为书,以备著录。”三、著录与校勘并重,每收一书,先加以考订,写出内容提要,作为编书的参照。四、“金石之刻、图谱之学,在所必录[6]。”

朱筠的上书,直接导致了《四库全书》的修纂。

朱筠上书之前,乾隆皇帝下旨搜访图书,并没有修《四库全书》的意图,不过借此汇集天下书籍,“副在石渠,用储乙览”。

朱筠的上书,不仅对乾隆皇帝在全国大规模访书的行动是一个及时的策应,同时也迎合了乾隆皇帝标榜“稽古右文”的需要。十二月十一日,军机大臣刘统勋等奉旨对朱筠的四条建议进行论证,大家争论十分激烈,一部分大臣认为“非政之要,而徒为繁”,主张不予采纳;另一部分大臣则认为这个建议应该立即实行。最后赞成的意见占了上风。

按照乾隆皇帝的旨意,大学士刘统勋、于敏中等经过反复讨论,提出了相应的办理意见,特别针对《永乐大典》的辑校制定了实施办法:鉴于此书“扃贮既久,卷册又多”,“惟是卷帙繁多,所载书籍又多散列各韵之中,非一时所能核定。相应奏明,容臣等就各馆修书翰林等官内,酌量分派数员,令其陆续前往,将此书内逐一详查,其中如有现在实无传本,而各门凑合尚可集成全书者,通行摘出书名,开列清单,恭呈御览[7]。”

乾隆皇帝对《永乐大典》似乎格外关注,他首先提取了该书目录并首套“东”“冬”字韵各十本阅看,乾隆三十八年(1773)二月初六日、二月十一日连发两道御旨,从朱筠之奏,派军机大臣为总裁官,校办《永乐大典》。并命以《图书集成》与《永乐大典》互为校核。强调限期完成:“是书卷帙如此繁重,而明代蒇役仅阅六年。今诸臣从事釐辑,更系弃多取少,自当刻期告竣,不得任意稽延,徒诮汗青无日[8]。”

《永乐大典》初名《文献大成》,明永乐元年(1403)敕修。其规模宏大,有二万二千八百七十七卷,目录六十卷,装成一万一千零九十五册。凡天文、地理、人伦、国统、道德、政治、制度、名物,以至奇闻异见、庚词逸事等,无不详载俱备。所采古今图书达七八千种,其中有不少是元以前的珍本秘籍。该书按《洪武正韵》之韵目排列顺序,是我国最大的一部类书,同时也是全世界编纂最早、规模最大、参与编辑人员最多的类书。前后参与纂修此书的文人学者,有二千余人。永乐六年(1408)书成,成祖亲撰序文,赐名《永乐大典》。

由于《永乐大典》卷帙庞大,没有刊刻,编成后抄写藏于南京文渊阁。永乐十九年(1421),明朝迁都北京,《永乐大典》移贮北京宫禁;嘉靖四十一年(1562)宫禁内着了一把大火,《永乐大典》险遭焚之一炬的厄运。亡羊补牢,世宗命“重录一部,贮之他所[9]”,并派专人对所录副本进行校理,穆宗隆庆元年(1567)始完竣。原本仍归南京,所誊正本贮文渊阁,副本别贮皇史宬。明朝灭亡时,《永乐大典》原本及北京文渊阁正本毁于火,副本得以保存,流传到清代。雍正间,从皇史宬移到东交民巷,后又搬移数处,《永乐大典》渐渐少有人知。

所以,经历数百年劫波的这部大书已非完帙,到军机大臣奉旨派员前往库内逐一检核,发现此书移贮之时,本多缺失,现在库者,不过九千余册,丢失二千四百二十二卷,较原目数已相差悬殊。

《永乐大典》这部大书的访获,纪晓岚当推首功。

陈康祺《郎潜纪闻》中记,朱彝尊在翰林院供职时,多次寻访《永乐大典》而不获,常叹息说:“这部书恐怕是让李自成衬了马蹄了。”没想到竟让纪晓岚给找寻了出来。

纪晓岚的门生,同时又是四库馆臣的刘权之,在《纪文达公遗集序》中道出了纪晓岚访获《永乐大典》的过程:“吾师纪文达公天资超迈,目下数行……及在翰林院署斋戒,时于敬一亭上得《永乐大典》,朱竹垞寻访不获,已云:李自成衬马蹄矣。不知埋藏灰尘中几三百余年也。数月中每于直宿之暇翻阅一过,已记诵大半,后纂修《四库全书》,经文达一手裁定,宜其溯源彻委,抉奥提纲,如驾轻车而就熟道也。”

敬一亭亭屋三椽,中设宝座,旁有十二个大书架,屋子比较宽大,是用来放各省进呈图书的,武英殿的书版也收贮于此。这是纪晓岚经常来看书的地方。那部《永乐大典》即藏在这里,但很久没有人动过,纪晓岚发现了这部书,喜出望外,每于直宿空暇,翻阅一过,已能记诵大概。

纪晓岚访获《永乐大典》,不仅在其中挖掘出了许多失传的古代典籍,而且不时有很新奇的发现。比如,他在《永乐大典》中发现了早已失传的“神臂弓”的图例。这种神臂弓始于宋代,实际上是大弩,立在地上,用脚踏动机关,可穿透三百步外的铁甲,又叫“克敌弓”。洪迈在《容斋三笔》试词科中所说的《克敌弓铭》,谈的就是这种弓。宋军抗金,往往依靠它,把它当作高效的武器。军法规定一张也不能丢失,如果打了败仗来不及带回来,宁可破坏它,以免敌军用来仿造。元世祖灭了宋朝,得到了克敌弓,曾用它打了胜仗。到了明代,克敌弓就失传了。《永乐大典》中载着这种神力之弓所有的图例,然而关于它的机关原理的图例,只有长短宽窄的尺寸,和其雌雄凸凹的形状,并没有一个全图。

纪晓岚来了兴趣,他叫来侍郎邹念乔,两个人用尺子比着图例,研究了好几天,也没弄出个头绪来。

纪晓岚一天对他的座师刘统勋讲了这件事,说:“西洋人精于机械物理,我想勾勒个大样出来,请西洋人来研究一下。”

刘统勋说:“西洋人工于心计,比如算术中的借根法,本是中国的算法流传到西方国家,所以他们称之为‘东来法’。如今向他们学习算术,西洋人反而保密不肯告诉你。这种克敌弓既然是前人传下制敌利器,怎么会防得了他们不偷偷学了去,却告诉我们他们也不明白呢?《永乐大典》藏在翰林院中,后来人未必就弄不明白它的原理,何必求教于外国人呢。”

纪晓岚听了这番话,钦佩老师老成,果然深谋远虑。两个人打消了请教西洋人的念头。

另据《鲒琦亭集》所记,谢山先生曾与临川侍郎就翰林院同抄《永乐大典》中秘帙。是物色此书不始于文达。或秘阁清严,陈编繁冗,自二公后无问津者,故文达以为创获耳。谢山先生是史学家全祖望(1705—1755)的号,临川侍郎即户部侍郎、内阁学士、临川籍人李绂(1673—1750)。他们两个人对《永乐大典》的抄录只是少而又少的几本书,而且这个工作很快就中断了,这之后《永乐大典》又是长时间无人问津。到乾隆皇帝下旨辑校《永乐大典》时,全祖望和李绂都已作古,所以,即使不算是创获,纪晓岚对该书的再次访得也有着十分重要的意义。

军机处根据乾隆皇帝御旨,很快拟定了辑校《永乐大典》具体办理章程十三条,二月二十一日,大学士刘统勋等奏请“将翰林院衙门内现有迤西房屋一区”做办理处所,不久又改在翰林院内的原心亭。同时从翰林官员中选择三十名“堪预分校之任者”参与辑校工作,又派出“军机司员一二员作为提调,典簿厅等官作为收掌,常川在署,经理催趱,毋致稍有作辍”。同时“设供事十名,皂役四名,纸匠二名”,负责出入搬运及其他杂役[10]。

二月二十八日,乾隆皇帝在军机处的这件奏章上批示:“依议。将来办理成编时,著名《四库全书》。钦此[11]!”

三月二十八日,又谕将《永乐大典》“详加别择校勘”,“择其醇备付梓流传,余亦录存汇辑,与各省所采及武英殿所有官刻诸书,统按经、史、子、集编定目录,命为《四库全书》,俾古今图书荟萃无遗,永照艺林盛轨[12]。”

由此,有清一代规模最为宏大的辑校《永乐大典》工作正式开始,这也拉开了《四库全书》纂修的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