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年多的大漠风沙,让纪晓岚领悟到了人生的无常。他的心理气质也发生了不小的变化,同时也对官场的险恶和世态炎凉有了真切的体验。他时时被一种空虚、落寞和伤感的情绪所困扰。
纪晓岚在他所用的一方砚台背面戏书一绝:
万里从军鬓欲斑,归来重复上蓬山。
自怜诗思如枯井,犹自崎岖一砚间。
(《辛卯十月再入翰林戏书所用玉井砚背》)
这时,他的座师,大学士刘统勋让儿子刘墉送来一方砚台,这方砚台是前朝名士黄汝亨用过的。黄汝亨,字贞父,号泊玄居士,明浙江仁和人,万历二十六年(1598)进士,官至江西布政参议,著有《廉吏传》《寓林集》等。刘统勋嘱咐纪晓岚不必在意人们的闲评,应韬光养晦,蓄势待发,文章亦可为不朽事业。纪晓岚感慨系之,对这方砚台爱不释手,后来曾制砚铭记述:“黄贞父砚,归刘文正。晚付门人,石渠校定。启椟濡毫,宛聆提命。如郑公笏,千秋生敬[1]。”还有诗记之:
砚才何须米颠评,片石流传授受明。
此是乾隆辛卯岁,醉翁亲付老门生。
(《刘文正公旧砚》)
纪晓岚学问淹通,字却写得不好。平常有人慕名求字,有推脱不得的,只好让门生代劳。对这一点,他一生耿耿于怀。他自己说:“余稍能诗而不能书[2]。”又有诗刻在砚匣上,曰:“笔耕匆匆总是忙,晦翁原自笑钟王。老夫今已头如雪,恕我涂鸦亦未妨。虽云老眼尚无花,其奈竦懒日有加。寄语清河张彦远,此翁原不入书家[3]。”昭梿称:“近时纪晓岚尚书、袁简斋太史皆以不善书著名[4]。”纪晓岚的大同乡,任丘边连宝也说:“献县纪晓岚昀,高才博学,为近来翰苑中巨擘,而书法殊不工[5]。”
拙于书法的纪晓岚,却有两个与书法有关的大爱好。
第一是喜欢听书法家论书。
平素探讨书法的朋友,首推刘墉。刘墉字崇如,号石庵,是纪晓岚的座师东阁大学士、军机大臣刘统勋的长子,乾隆十六年(1751)进士,比纪晓岚年长四岁,两个人从少年时就是好朋友。刘墉长于小楷,得力于董其昌,兼学颜真卿,而自称学钟繇,其书妙处在于瘦硬,用紫毫浓墨,而紫毫最长锋不过寸四五分,风骨遒劲,别具面目。看刘墉写字、听刘墉论书法艺术,对于纪晓岚来说是莫大的享受。他曾说:“诗文晚境多颓唐,书画则晚境多高妙。倪迂写竹似芦,石田翁题咏之笔每侵画位,脱略畦封,独以神运天机所触,别趣横生,几乎不自觉也。……余不能书,而喜闻石庵论书。盖其始点规画矩,余见之;久而拟议变化,摆脱蹊径,余亦见之。今则手与笔忘,心与手忘,虽石庵不自知亦不能自言矣[6]。”对刘墉书法的理解,自有独到的深意。再就是王文治。王文治字梦楼,书法与刘墉并称,秀逸清健,得赵松雪、董华亭之神。时有“浓墨宰相,淡墨探花”之称。还有翁方纲,功力深湛,因精于金石考古,生平所见碑帖极多,下笔自然不俗。伊秉绶,字墨卿,尤精古隶,分隶愈大愈精,愈瘦愈妙。这都是时常与纪晓岚一起探讨书道的朋友。
纪晓岚的第二个爱好是收藏砚台。其一处书房即名“九十九砚斋”,收贮颇丰。有皇帝赏的、朋友送的、门生敬的,还有和人家耍赖抢来的,见到好砚台他就迈不动步子。他收藏的砚台上,每一款都刻上了他亲笔书写的砚铭。
稍事休整,纪晓岚翻检出去西域前没完成校勘的几部前人诗集,当他沉浸在学问之中,心中所有的块垒顿时消解。他发现,没有什么能取代他对学术的热爱。只有在学术中,他才能够有属于自己的快慰。
在等待安排期间,他点勘了《苏诗五阅始缮净本》《王子安集》《韩致尧集》《唐诗鼓吹》,完成了以前未竟的《瀛奎律髓刊误》,点评了《文心雕龙》。他只想在学术上找回自己。
一日,纪晓岚在书房里,请门生李文藻代为一个亲戚书写贺寿联。乾隆三十四年(1769)五月,李文藻谒选至京师,九月二十五日,签选广东恩平县,这时纪晓岚已被羁押,他多次到纪家,和纪晓岚的长子汝佶检曝书籍,直到十一月初七出京。其间出了一件事情,惠栋的经义底稿《周易述》《易汉学》《周义本义辨证》《左传补注》《古文尚书考》等数部,寄在纪晓岚家,纪晓岚遣戍期间,其藏书多为人借,而这几部书稿却丢失了。
这一年李文藻正在桂林知府任上,听说恩师从西域归来,特赶来探望。纪晓岚取出一方瓦砚,让李文藻磨墨。李文藻接过来看了看,问:“先生何处得来此砚?”
纪晓岚说:“原是一邻家翁,困于饥寒,将他藏了多年的这瓦砚强卖给了我。老翁说这是铜雀瓦砚,砚背上有汉献帝的年号‘建安’字样,砚额上还有苏轼、黄庭坚的铭词。”
见李文藻拿过砚台倒过来正过去地找寻,纪晓岚说:“别找了,那些铭词全让我磨掉了。”
李文藻大惊:“让您磨掉了?那可是苏东坡、黄庭坚的铭文呀!”
纪晓岚说:“瓦能宜墨,即中砚材,何必汉未央宫,魏铜雀台。那些铭文更是砚上赘疣,去之岂不更干净。”
李文藻笑说:“不知先生可记得明人杨慎的诗:磨墨浓填蝉翅帖,开半月岩为满月。富翁漆却断纹琴,老僧削圆方竹节。”
纪晓岚大笑:“那是杨慎的《煞风景诗》,你何不干脆说我焚琴煮鹤。”
两个人正说笑,老仆咸宁引一个古董商人来访,拿着一片周世宗时柴窑的磁片,要卖几百两银子。说嵌在甲冑中,临阵可以避开火器。纪晓岚说:“好啊,那咱们找个绳子把它吊起来,用火铳打一下看看。如果真能避火器,必然不碎,要价几百两银子也不为多。如果碎了,那避火器的说法就是假的了,当然也不值这么多钱。”
那人说:“你在赏鉴方面是个外行,这话真煞风景。”随即揣起磁片走了。
李文藻大笑。纪晓岚问他笑什么,李文藻说:“我笑怎么那人也说先生煞风景。”
李文藻说:“真有些可惜。”
纪晓岚说:“现在想一想,可惜固然可惜,可物有形必尽,也就随缘罢了。我曾经跟我的老友董曲江说过:山河大地,佛家尚以为泡影,你我区区之人又何足云!我百年之后,假如有图书、器皿、字画、珍玩散落人间,令赏鉴家们指点玩味说:这是纪晓岚的故物,也算是佳话一段。董曲江说:你这么说,名心尚在。我觉得,这些玩物只是供消遣度日,自娱自乐。到我死了以后,我还有什么?一任这些东西喂虫鼠、埋入泥土罢了。所以我的书不钤印章,石砚不刻标志,恰如花好月圆、胜水名山,偶然间与我相逢,便为我所有,等到时过境迁,不再理会它属于谁了。何必刻字题名,做名留后世的打算呢?董曲江的这份洒脱,真让我感怀。”
李文藻颔首:“先生这一席话,我真是受益良多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