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晓岚举家回到京师。
他外放福建学政,一走三年,期未满,又回老家守孝,所以就把虎坊桥的宅邸租了出去。携家回京,虎坊桥的宅子租期不到,收不回来,暂时在因病告休的前刑部侍郎钱陈群先生一套空宅院里落脚。
听说钱陈群先生的故居楼上有狐狸,纪晓岚的好奇心又给勾起来了。楼上是存放杂物的地方,平时上着锁,人也不能轻易上去。纪晓岚戏作一诗,粘于壁上,曰:“草草移家偶遇君,一楼上下且平分。耽书自是书生癖,彻夜吟哦莫厌闻。”一日,小妾上楼开锁取东西,急呼“怪事!”纪晓岚走上去,一看,吓了一跳,楼上地板的浮尘上,画满了荷花,茎叶苕亭,俱有笔致。于是就拿了笔墨纸砚置于几上,又粘一诗于壁:“仙人果是好楼居,文采风流我不如。新得吴笺三十幅,可能一一画芙蕖。”过了几天,上楼再看,纸笔原封不动放在那里,动也没人动过。
纪晓岚把这件事告诉了他的老师裘曰修,裘曰修笑道:“让画就画,未免流于滥俗。钱香树家的狐狸嘛,原本应该高雅一些才是。”
不久,纪晓岚由《三通》馆提调兼纂修官升为总纂官。
《三通》,即杜佑《通典》、郑樵《通志》、马端临《文献通考》,乾隆十二年(1747)六月十一日,乾隆皇帝颁谕,令重刻《三通》:“一仿新刻经史成式,以户册府之储[1]。”六月十五日,又命大学士张廷玉等纂修《续文献通考》:“上溯宋嘉定以后,马氏所未备者,悉著于编,为《续文献通考》[2]。”遂建《通考》馆。乾隆三十二年(1767),《续文献通考》告成,乾隆皇帝于二月二日颁谕,开设《三通》馆,由大学士傳恒、尹继善、刘统勋充任正总裁,吏部尚书、协办大学士陈宏谋、兵部尚书陆宗楷、刑部尚书舒赫德充任副主裁。
纪晓岚担纲《三通》馆总纂,裘曰修自然十分高兴。他把自己珍藏的一方古砚送给了嗜砚如命的纪晓岚,作为对得意门生的褒奖。
纪晓岚欣喜异常。更让他吃惊的是,砚腹内竟赫然刻着“夹漈草堂”四个字。他眼睛为之一亮:“这是郑樵先生用过的旧砚?!”
裘曰修点点头。这块砚石,本为江西农人凿井所得,是他用三斛稻谷从农人手上换来的。
郑樵便是《通志》的编撰者,字渔仲,南宋兴化军莆田(今属福建)人,晚年不应科举,刻苦力学,卜居于莆田西北的夹漈山上,专心编撰《通志》,所以世称郑樵为“夹漈先生”。或许,这方砚台见证了郑樵编撰《通志》青灯黄卷、呕心沥血的艰辛。如今,它又将陪伴纪晓岚完成《续通志》的纂修工作,此或真乃天意乎!
纪晓岚十分敬仰郑樵的学问、人品,在这方砚台上刻下了一则砚铭:“惟其书之传,乃传其砚。郁攸乎予心,匪物之玩[3]。”
纪晓岚的另一位朋友邵齐然,也在这方砚台上刻了一则铭文:“墨锈斑斑阅人几,觚棱刓缺字不毁。夹漈有灵式凭此,六百年后待吾子。”邵齐然字光人,号暗谷,江苏昭文人。乾隆十三年(1748)进士,官至杭州知府。邵齐然也是一位书法大家,其风格酷学苏东坡。
这方砚台的佳话,被当时士林中所熟悉。数年后,纪晓岚在福建任学政时的弟子吴孱提,要求拓下这方乡贤之砚的砚铭带回福建。纪晓岚感慨系之,为之题诗曰:
博物推渔仲,当年实寡双。
空堂传夹漈,遗砚落西江。
好古逢闽士,拓铭归海邦。
如同乡祭酒,相对坐吟窗。
(《三十六亭诗》)
这方被纪晓岚视为绝珍的古砚,后来还是转送给了他的学生林育万。林育万,名乔荫,字樾亭,一字育万,福建侯官人,乾隆三十年(1765)举人,曾官四川江津知县,著有《樾亭诗稿》《樾亭杂纂》等。“深湛经史之学,博闻广识复雄于诗文[4]。”
而此时,由华亭县举人蔡显《闲渔闲闲录》一书引发的一场大规模文字狱案,又一次震惊了士林。
五月,蔡显著《闲渔闲闲录》,被乡人举发其“语涉狂悖”,遂投帖公揭,七十一岁的蔡显情急自首。知府钟光予从书中摘出“风雨从所好,南北杳难分”“莫教行化乌肠国,风雨龙王行怒嗔”之类的诗句,认为这是诽谤朝廷的逆诗,当即给华亭知县下令,立即逮捕蔡显及全部家属,并封锁蔡家住宅。
于是蔡家很快被抄家,其所著《宵行杂识》《红蕉诗话》《潭上闲渔稿》《老渔尚存草》《续红蕉诗话》《闲渔闲闲录》《闲渔闲闲录余》等七本书的底稿、刻板和印完的《闲渔闲闲录》全部查缴。与这些书有关的人,也同时被搜捕,不管是写序的、刻板的、看过的、受赠的,还是师友、门生,或者书里点了真名实姓的人,一律逮捕系狱,前后抓了三十多人,再加上蔡显及其家属二十多人,一共五十多人,披枷戴锁,解往省城。
此案很快引起最高关注,乾隆皇帝从六月初五日到六月二十九日,连下数道谕示,经三法司核议,将蔡显凌迟处死,其十八岁的儿子蔡必照被斩首示众,其余亲属,男十五以下及母女妻妾给付功臣之家为奴,财产入官,与此案有关人等,或刑杖后遣发伊犁充军,或杖一百流三千里。
文网罗织,越来越紧密,文字之间,稍有牢骚抑郁之词,一经告讦,辄迅速锻炼成狱,天下士人,皆不免心惊肉跳,人人自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