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乾隆二十二年(1757)始,纪晓岚官运畅通,结束了庶常馆的学习,散馆一等,授编修,洊擢左春坊左庶子,充日讲起居注官。二十三年(1758),大考二等七名,充武英殿纂修。
这一年,乾隆皇帝南巡,在南巡途中,亲手制造了震动朝野的彭家屏文字狱案。
河南布政司彭家屏因私藏明末野史,且所刻族谱,取名《大彭统记》,且与帝之名字(弘历)皆不阙笔,乾隆皇帝下谕申斥彭家屏“目无君上,为人类中所不可容[1]”。即赐令自尽,为人臣之负恩狂悖者戒。与此案有关的一干官员,或被斩决,或被流徙,闹得一时人心惶惶。
乾隆皇帝横下一条心,要用文字狱诛锄士人的“能忧心,能愤心,能思虑心,能作为心,能有廉耻心,能无渣滓心”,不到臣工个个俯首贴耳,庙堂永绝逆耳之音,绝不罢休。
纪晓岚心中似乎没有这场大事件的阴影,他毕竟太年轻了,意气方盛,在仕途上又是顺风顺水。他自己记述这个时期的心境时说:“是时,余初授馆职,意气方盛,与天下胜流相驰逐,座客常满,文酒之会无虚夕[2]。”
朋友的文酒之会中,文思敏捷、风趣幽默的纪晓岚永远是个核心人物。纪晓岚口吃,可只要吟诗属对,却能口若悬河,人人称绝。某日文社聚会,刘墉提出要集诗对句,各位文友一致赞同。刘墉率先吟出李白诗句:“文章辉五色。”
纪晓岚抢对出下联:“心迹喜双清。”
钱大昕拍手称赞:“好!前一句是李太白之诗,后一句是杜子美佳句,李杜合成一联,珠联璧合,妙造天然!”
刘墉说:“我也记起一句杜甫的诗:‘学业醇儒富。’”
纪晓岚一笑:“正好有韩愈的诗可对:‘文章大雅存。’”
卢文弨拊掌曰:“名高八斗星辰上。”
纪晓岚从容应对:“这是王廷珪诗句。在下不妨用张孝祥句:‘诗在千山烟雨中。’”
刘墉笑说:“方千有诗曰:‘圣代科名酬志业。’”
纪晓岚应答:“罗隐其诗谓:‘中朝品秩重文章。’”
卢文弨用手里的折扇敲打了一下手掌:“彩笔只应天上用——这是唐僧贯休的诗句。”
纪晓岚立即接应:“五云多绕日边飞——此为五代鲍照的佳什。”
卢文弨看着对面窗子,吟出一句:“小窗多明,使我久坐;”
纪晓岚信手拈来,脱口而出:“入门有喜,与君笑言。”
从兄纪昭见这位总爱抢风头的老弟锋芒毕露,又成众矢之的,不免好笑,但又想到大家都是居官之人,还是应老成稳重为好,于是插空吟出一句:“胸中已无少年事;”
刘墉向以少年老成称著,对纪昭之意心领神会,遂接吟:“门外犹多长者车。”
纪晓岚知两位兄长告诫自己,也会心一笑,警告自己,莫要言出无状,也就不再接下去了。
刘墉笑道:“诸兄属物命篇,联珠叠唱,行天入地,语如己出,弟佩服之至。”
如上既有集句,又有联句,这样一种艺术形式,大多用于宾友酬酢、饮宴游乐。中唐古文家吕温给这种艺术形式下了“属物命篇,联珠叠唱”的定义。联句内容,较多涉及风花雪月,而士大夫联句,又多歌功颂德之作,故少有佳什。
纪晓岚和他的一班文朋诗友,虽也在士大夫之列,但更多的却是学力深厚的醇儒。因此,他们的联句,也便多了一些理趣和情趣。首先是对仗极工,上下联浑然天成,若不点破,简直让人觉得是出自一人之手。其次是格律谨严,联珠串玉语如己出。第三是注重情致,行天入地,虽未能一扫台阁之气,但也给人耳目一新的感觉。
青年翰林纪晓岚属对的天才在京师屡屡被传为佳话,传说他有一天在翰林院当直,一个老太监见他穿着皮袍却手执一把折扇,遂出一联:“小翰林,穿冬衣,持夏扇,一部春秋可读否?”
纪晓岚一听这老太监是南方口音,而所出之联又暗嵌了春、夏、秋、冬四季之名,便即躬身长揖,对曰:“老总管,生南国,来北地,那个东西还在吗?”
周围立刻爆出一片笑声,老太监更是哭笑不得。
又有传说纪晓岚与号称“江南第一才子”的吴文魁以联语争树文帜,妙语偶对,时人争为传诵。
吴文魁出首联云:“四维罗,夕夕多,罗汉请观音,客少主人多;”
纪晓岚对曰:“弓长张,只只双,张生求红娘,男单女成双。”
吴文魁再出首联:“天当棋盘星当子,谁人敢下?”
纪晓岚对曰:“地作琵琶路作弦,何者能弹?”
吴文魁首联:“山竹无心,空生几对枝叶;”
纪晓岚对:“河藕有眼,不沾半点污泥。”
吴文魁首联:“松下围棋,松子每随棋子落;”
纪晓岚对:“柳旁垂钓,柳丝常伴钓丝悬。”
二人以药名、桥名、地名、物名属对,更是钩心斗角,分外生色。
吴文魁首联:“三尺天蓝缎;”
纪晓岚尾联:“六味地黄丸。”
吴文魁首联:“今日过断桥,断桥何日断?”
纪晓岚尾联:“明朝看圆月,圆月几时圆。”
吴文魁上联:“洛阳桥,桥上荞,风吹荞动桥未动;”
纪晓岚尾联:“鹦鹉洲,洲下舟,水推舟走洲不走。”
可谓妙语天成。更有简约的二字联,亦堪称绝对。
吴文魁上联:“色难;”
纪晓岚击掌:“容易。”
吴文魁讶曰:“既云容易,何不对出?”
纪晓岚答:“已对出矣。”
吴文魁沉思良久,方大悟,道:“好个才思敏捷的纪翰林,‘色难’对‘容易’,果然妙造天成!”
纪晓岚门生梁章矩记:“吾师纪文达公尝言,世间书籍中语,无不可成偶者。客举‘惟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公应曰:‘有寡妇见鳏夫而欲嫁之。’又举‘孟子致为臣而归’;公应曰:‘伯夷非其君不仕。’皆信口拈出,不假思索,自是别才[3]。”
而纪晓岚参与纂修《热河志》,他于考据方面的才华得到了充分施展,同时也给他带来很大的声望。
纪晓岚的学生刘权之说:“吾师纪文达公天资超迈,目数行下,掇巍科,入翰苑,当时即有昌黎北斗、永叔洪河之目[4]。”
曹仁虎有诗云:
河间著作才,舆志资编纂。
初登词苑班,即备属车选。
踵事逮末儒,依类订成卷。
余义在引申,匪曰夸证辨。
(曹仁虎《热河怀人》)
王昶、翁方纲、诸从光这三位名重一时的学者,与纪晓岚是近邻,都住在给孤寺附近,来往就更加密切,“乾隆庚辰、辛巳间,王述庵侍郎,翁潭溪学士,诸桐屿太史,结屋比邻,时有‘三家村’之目[5]。”
某日,纪晓岚的业师董邦达先生邀请了一群弟子在家里饮酒,钱塘一位姓沈的画家为纪晓岚画了一张写照,酒酣耳热,董邦达先生挥毫泼墨,在那张写照上补了一丛幽篁,成了一幅别具意境的《幽篁独坐图》。
纪晓岚不解地问:“我居处并无竹,先生此画,为何置弟子幽篁之间?”
大家纷纷说:“年兄向以东坡自况,先生画竹,或取意东坡‘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无肉使人瘦,无竹使人俗’?”
董邦达先生笑而不答,那眼神分明告诉纪晓岚:什么时候你读懂了这幅画,什么时候你就体悟到了真正意义的人生。也许,你一生也不会读懂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