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写纪晓岚(代自序)(1 / 1)

何香久

纪晓岚是清代在正史和野史中都很炫人耳目的人物。他不仅在正统的史传中占尽风光,在民间也有广泛的知名度。上世纪九十年代,因为一部《铁齿铜牙纪晓岚》的电视连续剧,这位在清乾嘉时期执学术牛耳的学问宗师火爆天下,但同时也被“戏说”弄得面目全非。

纪晓岚被“戏说”,实际上从他的同时代人那里就已经开始了,清人的很多笔记,如英和的《恩福堂随笔》、张培人的《妙香室丛话》、梁章矩的《归田琐记》、昭梿的《啸亭杂录》、陈康祺的《郎潜纪闻》《燕下乡脞录》、徐锡龄的《熙康新语》、梁恭辰的《北东园笔录初编》、钱吉泰的《曝书杂记》等等,都不无夸张地写到了关于纪晓岚的许多异秉和奇闻轶事。比如说他是“火精转世”,以肉为食,不食谷类,烟枪巨大,还有他的风趣幽默,连皇帝的玩笑也敢开,还有他的好色,他的博闻强记、属对机敏等等。在世人的眼中,纪晓岚大体上是这样的一种形象。由于他的一些小节被夸大成了他人生的全部,离他的本来面目相去甚远,所以有人也评价纪晓岚是一个“世故老人”,或者干脆说他是一个拍马的高手,而且一度按照“御用文人”来给他定性。

纪晓岚在清乾嘉时期居于高位,负有盛名,学问淹通,正如同许多名人往往被人“造神”一样,时人和后人对纪晓岚的种种“戏说”,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也表达了人们对他的喜爱。

纪晓岚生于清雍正二年(1724),卒于嘉庆十年(1805)。他的仕宦生涯和学术活动展开的十八世纪中后期,正是中国思想文化史上一个重要的枢纽时期。来新夏教授曾说过:“纪晓岚是在中国文化史上有重大贡献的学者,是一位文化巨人。纪晓岚在整个中国文化史上所做的贡献可以说是前无古人,而且截至目前也尚无来者。”(2003年1月9日在沧县纪晓岚研究会成立大会上的讲话)

我认为,纪晓岚对中国文化的贡献主要表现在三个方面:

第一,他总纂了《四库全书》。《四库全书》的纂修是一项旷古文化工程,自乾隆三十八年(1773)二月开“四库”馆,至乾隆五十二年(1787)四修关闭“四库”馆,共经历了十四个年头。纪晓岚始终担任总纂一职。《四库全书》七份存阁后,各阁空函书籍的缮录、补写、复校工作全面铺开,纪晓岚仍然为校书、补录等奔忙劳碌,曾四次去热河校书。实际上到他嘉庆十年(1805)去世,《四库全书》的续缮工程刚刚完竣,历时三十二年。也就是说为《四库全书》他奋斗了大半生。在四库馆臣中,他是唯一一位从始到终做完了这项工程的人。

《四库全书》七万九千三百三十七卷,六千一百四十四函,每份为三万六千册,七份总共二十五万二千余册,成为中国古代最大的一部丛书,被称为中国文化的“万里长城”,历来有“典籍总汇,文化渊薮”的美誉。其收录书籍,上自先秦,下至清代,囊括了中国数千年历史发展过程中所产生的主要文献典籍,涵盖了中国传统学术文化的各个学科门类和各个专门领域,集中国古代重要典籍之大成,至今对中国学术文化的发展,仍然产生着巨大的影响。

同时,纪晓岚又一手勘定,完成了中国文献学史上扛鼎巨著《四库全书总目》的修纂工作。该书是一部纲纪群籍、指示治学门径的大目录书,余嘉锡先生称《总目》:“衣被天下,沾溉无穷。嘉道以后,通儒辈出,莫不资其津逮,奉作指南。功既巨矣,用亦宏矣!”(余嘉锡《四库总目辨证序》)诚为中国古代学术史上的一块重要里程碑。

学术活动是纪晓岚一生的主要支撑,他一直是官方学术工作的领导人,凡有编辑之役、修书之事,他必在其间。他历充武英殿纂修官,“三通”(通史、通志、通典)馆提调兼纂修官,“功臣馆”总纂官,《胜朝诸臣殉节录》总纂官,国史馆总纂官,方略馆总纂官,《职官表》总纂官,《八旗通志》总纂官,实录馆副总裁官,会典馆副总裁官等。他一生中领导和参与了多少重要典籍的编修,不可胜数。

第二,他写出了《阅微草堂笔记》。该书二十四卷,计一千一百九十六则故事,举凡官场世相、轶事掌故、民俗风情、异地风光、典章事物、乡里见闻、狐鬼神怪、医卜星相,上下古今,包罗万有,所反映的社会生活面十分广阔。鲁迅认为:“纪昀本长文笔,多见秘书,又襟怀夷旷,故凡测鬼神之情状,发人间之幽微,托狐鬼以抒己见者,隽思妙语,时足解颐。间杂考辨,亦有灼见。叙述多雍容淡雅,天趣盎然,故后人无人能夺其席,固非仅借位高望重以传者矣。”

《阅微草堂笔记》的思想积极意义,首先在于对宋明理学的揭露与讽刺。对于这一点,鲁迅十分赞赏,他说:“生在乾隆间法纪最严的时代,竟敢借文章以攻击社会上不通的礼法、荒谬的习俗,以当时的眼光看去,真算得上很有魄力的一个人。”其次是对盛世之下黑暗社会的揭露与批判。纪晓岚在《阅微草堂笔记》中,真实地写下了当世官场的窳败与黑暗。他沉浮宦海五十多年,在这长达半个多世纪的光阴中,他是被挟裹浸泡在一个恶浊卑污的政治漩涡中。清代的统治机构,是千余年封建官场的最后延续,也是千余年封建官场恶浊卑污的集大成者。纪晓岚生活的乾嘉时期,表面上看起来,是清朝昌盛强大的一个时期,但从整个封建社会的历史来看,它已被笼罩在落日的余晖之中。纪晓岚身在其中,虽然他不可能意识到封建社会必然要灭亡的命运,但对它的弊端却洞若观火。因此《阅微草堂笔记》中对于封建官场批判的内容也就格外引人注意。《阅微草堂笔记》中凡是涉及官场的,清官寥寥无几,而赃官、贪官则比比皆是。贪赃枉法者有之,草菅人命者有之,昏庸腐败者有之,卑鄙龌龊者有之。尤其是写到一些冤假错案的处理,就更让人看到这个集团的整体腐败。

在揭露官场的黑暗、官吏的残暴豪猾的同时,《阅微草堂笔记》还以大量笔墨反映了下层人民群众所遭受的涂炭与压迫(如对奴婢的悲惨命运及灾荒中乡村人吃人现象的揭示等等)。蔡元培先生将其与《红楼梦》《聊斋志异》并列为“清代三大流行小说”。孙犁先生也曾把它比作与《聊斋志异》“双峰并峙的两大绝调”。

而我认为,正是在这部《阅微草堂笔记》中,藏着一个真实的纪晓岚。

读他的诗,你看到的是一个曲高和寡的纪晓岚;读他的文章,你看到的是一个笏袍显宦的纪晓岚;读他的《四库全书总目》,你看到的是一个谨严多识的纪晓岚;听别人讲他的故事,你看到的是一个诙谐谑浪的纪晓岚。

但这些,都不是真实的纪晓岚。

纪晓岚以总纂《四库全书》而名满天下,他是有清以来执学术牛耳的一代文宗,后人看他如仰视南天北斗,但是如果没有这一部《阅微草堂笔记》,他将永远是一个寂寞的学问大家,永远是一个谜一样的人物。

藏在《阅微草堂笔记》中的真实的纪晓岚是个什么样子?

——他是一个在文网紧密、法纪森严的时代,敢于抨击社会的黑暗、官场的腐败、理学的腐朽的文学斗士;他是一个在对乾嘉之治的一片颂扬声中,从虚假繁荣的幕后看到了那个社会的危机、敢于呐喊出“盛世危言”的清醒的小说家;他是一个在理性主义的时代“持理”而又“反理”的学问宗师;他是一个重性灵、重真情而又有着模糊情爱观的矛盾人物;他是一个借谈狐说鬼烛照人间幽微的幽默文学大匠;他也是一个善于把人生经验化作生存智慧的智者。

第三,纪晓岚张大了“经世实学”精神。作为一个执官方学术牛耳的泰斗级学者,纪晓岚对中国学术思想的贡献在于他立足于古典文化的“穴结”点,借助于浓厚文化积淀所锻铸出来的锐利眼力,回眸追索,将气象万千的学术文化之流条分缕析地加以滤析、评验。在学问的“围城”中,纪晓岚不失为一个忠勇的擎灯者,他在中国学术思想上的建树,也正立足于中国古典文化的“穴结”点,在深沉的反省与宏阔的价值评判中重申儒家的“务实”传统,发扬光大经世实学的精神。他倡导“以实心励实行,以实学求实用”,鼓励学人摒弃虚玄学风,主张不读死书,不尚空谈。对道学家坐而论道,纷争门户,则提出尖锐的批评。这种“崇实黜虚”实事求是的务实精神,对今天仍有重大的现实意义。

纪晓岚又是一个矛盾人物,他的性格中有太多的“两面性”。他是在乾隆时期文化专制最残酷的一片风声鹤唳中入主“四库馆”的,有清以来的文字狱,到乾隆朝,达到了最盛,在中国历史上第一次把“思想犯罪”引入法律惩治的范围之内,乾隆朝是为发轫。其文字狱的株连,也远远超过了“大清律”的规定。《四库》开馆期间发生的五十多起文字狱案,大多是从修书得到眼线。和纪晓岚一起担任总纂、总校的大员,或被吓死、或被罚光了家产,除纪晓岚以外,无一人得到善终。纪晓岚本人也曾几次被牵连进相关的文字狱中,几番险象环生。他也被多次记过,出资赔写讹错书籍。

所以在这样的政治高压下,知识分子被异化、被扭曲是难免的。纪晓岚在“文字狱”的阴影下,一方面是百般小心,力求多保护一些好书免遭秦火,另一方面他自己也制造过“文字狱”,把找他献书的人送去惩办(笔者见于第一历史档案馆馆藏原始文档)。

纪晓岚一生写了那么多“恭和圣制”的诗篇,做了那么多歌功颂德的文章,上了那么多道谢恩折子,这些文字也不全是为了讨皇帝的欢心。他感恩的情感是真实的,因为乾隆皇帝的体恤,他的官职才一再擢升,拥有了一个文臣最高的荣耀。他对乾隆皇帝的钦敬也是发自内心的。当然这其中也有一生挥之不去的恐惧感。

对于他的矛盾人格和灵魂上的污点,不必为尊者讳,曲为掩饰,我是坦直地写了出来。

另一方面,在官场闪现的刀光剑影中,纪晓岚又不得不时时保持着他处世的警觉。他的砚铭中随处可见“守口如瓶”,在修书过程中发生的一系列文字狱案,他感同身受。有很多起文字狱,压根儿就不是因为有什么悖谬文字,而是因为著书者得罪了小人,结果锻炼成大狱。所以纪晓岚的处世之道是不跟小人争一日之短长,不做出头椽子,尽量不以真面目暴露在小人的视野中。对他的生存方式,有人讥之以“世故”。但纪晓岚从未与小人同流合污过,和珅权倾朝野,朝臣无不趋走,连他的老师也颠倒奉迎,反过来成为他的门生。而纪晓岚终不依附,还对其时加嘲弄。以至于发生御史曹锡宝奏劾和珅家人刘全案时,乾隆皇帝第一个怀疑到纪晓岚,认为纪晓岚与和珅有积怨而从背后操纵此事。

纪晓岚虽是硕儒显宦,但他个人的生活十分俭朴。朝鲜冬至书状官沈兴永回国后评论说:纪昀文艺超伦,清白节俭,虽宠爱不及和珅,而甚敬重之。还说纪晓岚一件旧棉袍穿了七八年。他的学生汪德钺称:“吾师居台宪之首,据宗伯、司马之尊,登其堂萧然如寒素,察其舆马、衣服、饮食,备数而已,其俭也若此。”“文革”中他的墓被挖开,里面除了书几乎没有一件值钱的随葬品。

纪晓岚的传记,几乎可以等同于半部乾嘉学术史和文化历史,把人物置身于史的语境中,自然看出了纪晓岚的与众不同。

我力求写出一个真实的纪晓岚,一个丰富的纪晓岚,一个始终在灯影和阴影中经历着灵魂挣扎的纪晓岚。写出一个通古今之变的大儒真实的心路历程,同时也让读者看到,那个年代的冰川,如何在人文知识分子的心壁上留下擦痕。

这样一个纪晓岚,才真正是有爱有恨,有血有肉。

这是一部学人的传记,也是一部书的传记。

纪晓岚已被各种“戏说”弄得面目全非,所以本书拒绝戏说,虽采用了文学传记的手法,然重要史实均信而有征。

“我在书里开始我的生命,也将在书里结束我的生命。”这是法国思想家萨特《词语》一书中最具感染力的一句话。

二百多年前,以总纂《四库全书》而名满天下的学问宗师纪晓岚为自己写了一副挽联:“沉浮宦海如鸥鸟,生死书丛似蠹鱼。”这副挽联概括了他一生的行藏,也为后人留下了深长之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