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墨子的“尚贤”与“尚同”论(1 / 1)

人文九课 何香久 2133 字 2个月前

墨子创立学说、成立学派的主要目的,是为了“治天下”,或者说让他“治天下”的理论为各国国君治理天下服务。“尚贤”与“尚同”,是墨子“治天下”理论的两大支柱。

墨子的时代,社会处于大动**大变革中,对贤人智士的需要是各诸侯国普遍面临的一个迫切问题。

墨子打了一个比方:“今王公大人有一衣裳不能制也,必借良工;有一牛羊不能杀也,必借良宰。故当若此二物者,王公大人知以尚贤使能为政也。逮至其国家之乱,社稷之危,则不知尚贤使能以治之,亲戚则使之,无功富贵、面目姣好则使之。夫无功富贵、面目姣好则使之,岂必有智慧哉?若使其治国家,则此使无智慧者治国家也,国家之乱,既可得而知已!”(《墨子。尚贤》)诸侯和卿大夫有一件衣服不会做,一定要找一个巧手的裁缝,有一头牛一只羊不会宰,一定要找一个手脚利落的好屠工。有一匹瘦马不能治,一定要去找一个好兽医。有一张弓不好用,一定要去找一个好弓匠。在这些细小的事情上,诸侯、卿大夫知道任用能者贤士,但是在治理国家这件大事情上,却不知道崇尚贤者,任用能者,而任人惟亲,或以貌取人。他们所用的那些骨肉亲戚,或虽没功名但面目姣好的人,不一定有智慧,任用他们来管理国家,国家的混乱也就可想而知了。墨子对这种任人惟亲的方针痛下针砭,认为这就如同让哑巴去当外交官,让聋子来做乐队指挥,是很荒唐的。这些诸侯卿大夫“明小物而不明大物”,小事上精明,大事上糊涂,小事上能任人惟贤,大事情上却任人惟亲。

墨子指出:“国有贤良之士众,则国家之治厚。贤良之士寡,则国家之治薄。故大人之务,将在于众贤而已。”(《墨子。尚贤上》)国家贤良之士多,就会繁荣富强,国家贤良之士少,就会积贫积弱。所以对于诸侯和卿大夫来说,最大的事就是网罗优秀人才。

墨子认为,尚贤是为政之本,立国之基,只有任用贤能之士,而不是父兄、亲咸、贵富等人,才能治理好国家。“是以知尚贤之为政本也。故古者圣王甚尊尚贤而任使能,不党父兄,不偏贵富,不嬖颜色,贤者举而上之,富而贵之,以为官长;不肖者抑而废之,贫而贱之,以为徒役。是以民皆劝其赏,畏其罚,相率而为贤。是以贤者众而不肖者寡,此谓进贤。然后圣人听其言,迹其形,察其所能,而慎予官,此为事能。故可使治国者,使治国,可使长官者,使长官;可使治邑者,使治邑。凡所使治国家、官府、邑里,此皆国之贤者也。”(《墨子。尚贤中》)墨子的尚贤主张,在这段话中可以看得很明白。是贤才不是贤才,要看这个人有没有才干。一切惟才是举,而不论所任用之人的贵贱、贫富、远近、亲疏乃至于他的道德情操。虽然一些优秀人才出身很低微,比如农民、手工业者、商人中有能力的人,也应同样对待。墨子强调“官无常贵,而民无终贱,有能则举之”,(《墨子。尚贤下》)打破一切官、民界限,惟才是举,这在当时社会无疑是一种非常大胆的观点。

墨子为贤者治国描绘了一幅愿景:“贤者之治国也,蚤朝晏退,听狱治政,是以国家治而刑法正。贤者之长官也,夜寝夙兴,收敛关市、山林、泽梁之利,以实官府,是以官府实而财不散。贤者之治邑也,蚤出莫入,耕稼树艺,聚菽粟,是以菽粟多而民足乎食。故国家治则刑法正,官府实则万民富。上有以洁为酒醴粢盛,以祭祀天鬼;外有以为皮帀,与四邻诸侯交接。内有以食饥息劳,外有以怀天下之贤人。是故上者天鬼富之,外者诸侯与之,内者万民亲之,贤人归之,以此谋事则得,举事则成,入守则固,出诛则强。”(《墨子。尚贤中》)贤者治国,才会尽职尽责,早出晚归,殚精竭虑,筚路蓝缕。贤者治国,才可能有国富民强的前景。贤者治国,才可能上得天、鬼护佑,外得诸侯相助,内得百姓拥戴。

墨子呼吁,贤能之士应该得到君王的礼遇厚待,“高予之爵,重予之禄,任之以事,断予之令。曰:‘爵位不高明民弗敬,蓄禄不厚则民不信,政令不断则民不畏’。举三者授之以贤者,非为贤赐也,欲其成事也。”(《墨子。尚贤上》)对于贤能之士,应该给他高官厚禄,给予他一定的权力。他的爵位不高,老百姓就不敬重他。他的俸禄不厚,就得不到老百姓的信赖。他没有一定的权威,老百姓就不会对他存敬畏之心。中国从来就是一个“官本位”的国家,官本位的体制自然会培养出官本位的民众。墨子上述话,是站在百姓的角度上讲的。一个人再贤能,他不当官,就没有平台,就得不到老百姓的敬重,就无法推行自己的政治主张,施展自己的政治抱负。墨子主张给贤能者以高官厚禄,不是把官、禄作为对贤能者的赏赐,而是让他们成就伟业。墨子重利,他强调的不是仅仅给贤能之士一个什么名分,授予他们一个某某荣誉称号,让他们只是“感动”一方百姓,而是给他们实际的爵位、俸禄和权力。

“尚同”,是墨子思想的第二大主脉。

墨子的最高理想,是建立一个上通“天志”,下系万民的权威秩序体系。在这个基础上,他提出了“尚同”的思想。

什么是“尚同”呢?“尚同”就是人们的思想言论要高度统一。在什么基点上统一呢?在上位者即君王的基点上统一。

墨子从国家的起源论述“尚同”的必要,他说:“古者民始生,未有刑政之时,盖其语人异义;是以一人则一义,二人则二义,十人则十义。其人兹众,其所谓义者亦兹众。是以人是其义,以非人之义,故交相非也。是以内者父子兄弟作怨恶,离散不能相和合。天下百姓皆以水火毒药相亏害,至有余力不能以相劳,腐朽余财不以相分,隐匿良道不以相教。天下之乱,若禽兽然。夫明虖天下之所以乱者,生于无政长;是故选天下之贤可者立以为天子。天子立,以其力为未足,又选择天下之贤可者,置立之,以为三公。天子三公既已立,以天下为博大,远国异土之民,是非利害之辨,不可一二而明知;故画万国,立诸侯国君。诸侯国君既已立,以其力未足,又选择其国之贤可者,置立之以为正长。”(《墨子。尚同上》)原始社会那时候,是混沌初开的初民时代,政治制度还没有出现。那时的人没有国家政权的管束,一个人一个主义,十个人十个主义,人很多,主义也就很多。人人各执己义,就产生了冲突,大家互相争斗。你害我我害你,父子兄弟互相仇视。人有余力不会给别人帮一点小忙,自己用不完的东西宁可烂掉也不会给别人一点。天下之乱,就和禽兽世界没有两样了。天下为什么乱到这个份儿上呢?因为没有君主啊。所以就把贤能有智慧的人推选出来,拥立他做天子。建立政权,以管束和教化万民。天子有了,势单力薄呀,他一个人怎么能治理天下呢?于是又选择贤良之士,立为三公。天子和三公都有了,可是天下很大呀,他们巴掌再大也捂不过天来,于是就把天下划分,有了一个个诸侯国。诸侯治理也难免力不从心,于是又从他的侯国中选择贤能可任之人,任用他们做乡长(正长)。

这同霍布斯的国家理论倒有相似之处。霍布斯认为人都是自私的,利害相关又利害不同,必然会发生冲突,所以必须通过“契约”来建立国家。

墨子认为建立国家政治机构的根本目的,在于建立一个共同的标准,这个标准就是:百姓必须在思想言论及行为上“同”于正长,正长“同”于诸侯,诸侯“同”于天子。在下者必须无条件地服从在上者,天下人都要以天子的是非为是非:“上之所是必皆是之,所非必皆非之。”(《墨子。尚同上》)天子要建立绝对权威,下边的人对天子的话理解的要执行,不理解的也要执行。只有如此统一思想,统一意志,国家才能实现大治。

“尚同”,是好百姓的标准。

常常听到一句赞美:中国的老百姓,多好啊!

中国的老百姓好在哪里?吃苦耐劳、忍辱负重,而最主要的是“听话”。

中国的老百姓,是最讲“尚同”的,他们习惯了被管制、被统摄。他们从来就不是“公民”,而是“臣民”。

百姓服从正长,正长服从诸侯,诸侯服从天子,天子服从谁?

墨子说,天子服从“天志”。“天子总天下之义以尚同于天。”(《墨子。尚同下》)

好了,我们现在可以看得很清楚了。墨子尚同理论的核心,是人人放弃自己的是非标准,而服从在上者的标准。一级一级服从,最后则以服从“天志”为旨归。这也是墨子“尚同”与“天志”思想接轨的地方。

对持不同政见、不“尚同”的人怎么办呢?

墨子认为,天子所施行的政策应该是“疾爱而施之,致信而持之,富贵以道其前,明罚以率其后。”(《墨子。尚同下》)要爱百姓,要取信于百姓,以富贵来引导他们,最后对不尚同的要施以惩罚:“古者圣王为五刑,请以治其民。譬若丝缕之有纪,罔罟之有纲,所连收天下之百姓不尚同其上者也。”(《墨子。尚同上》)百姓的思想行为,如不能与上位者同一,那么就要施以肉体的惩罚,乃至从肉体上消灭。

王晓明先生认为,墨子的学说中,“尚同”的思想大概是最可怕的。他源:“今天可以看得很清楚,在春秋战国时期,中国已经走到了中央集权的专制形态的边缘,正向里面迅速地滚进去。君王的一句话,便可以发动或者停止一场战争,他点一下头或者挥一下手,便会决定成千上万人的生死存亡。面对这样的现实,大概任何人都会紧张地盯住君王不放吧。在古代,也许只有古希腊那样的城邦国家里,只有那种以异族为主要奴役对象的自由市民,才会将社会的整体利益,看得比最高执政官更重要;大概也只有在这样的社会里,人们才会更多地注意基本的经济和政治关系,才会想到用法律来确定这些关系,而不是只盯住一张君王的宝座。”(王晓明《追问录。君位祟拜的俘虏》,上海三联书店1991年版)

我们的一些学者总是试图证明墨子学说中有“民主”思想,因为他讲兼爱,讲爱没有差别,确实有一些政治平等、人格独立的意识在其中。但读了《尚同》,你会看出一种很可怕的东西。

自古以来,中国一直奉行着“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的价值观念。中国的原始民主只在氏族制时代以“民自治”和“众治”及首领“传贤”的形式出现过,但自跨入了文明的门槛,就与民主政治揖别,商周时期,不但没有出现古希腊雅典式的城邦民主制,也罕见斯巴达式的贵族政治。中国的王权主义政治始终讲究“王者执一”,“一则治,两则乱”(《吕氏春秋。执一》)。统驭天下百姓的始终是“口衔天宪”的君王。而君主专制的一个先决条件就是臣民的绝对服从。孔子认为至高无上的“君子之德”即是“思不出位”,(《论语。宪同》)又把“礼乐征伐自天子出”与“庶人不议”相并联,视为“天下有道”的理想境界。墨家的“尚同”论、法家的极端尊君论、儒家的民本---尊君论,殊途同归,共同组成了中国式君主专制主义的精神支撑体系。

“尚同”思想,其所论述的,只是君主专制的合理性,这又是墨子这个智慧的大匠的又一个可怕的误区。

今天就讲到这里。谢谢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