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后的病情在一天天恶化。
她的妹妹——临光侯吕媭和大谒者张释一刻不停地守侯在她的床前。
审食其呢?这个时侯,他到哪里去了,他忙着处理右丞相的公务吗?也不尽然,因为吕媭和张释把持得很严,除他们两个之外,别人是很难靠近吕后寝宫一步的。
吕媭是个母夜叉,而且她的权欲一点也不输于其姐。趁这个机会,她大展雌威,索性把个“二天子”的身价抬得天高,内宫的大事小事,先要过她一道门坎。张释呢?他本来是个宦官,执掌宫中礼仪之事,因为吕后很宠爱他,就渐渐趾高气扬起来。吕后在病重时,已经为他安排了后路,封他为建陵侯。阉人封彻侯,在汉代历史上是以张释为开端的。
不但张释以阉人封侯,他的那一班亲近的阉党,也沾了他的光,《汉书.高后》本传中记:“诸中官、宦者、令丞皆赐爵关内侯,食邑”。虽然关内侯只是一个爵位,并不像列侯一样出关就国,但一样给他们关内的食邑,已备极宠荣。
这年夏天,长江和汉水涨大水,两河流域一片泽国,百姓多为鱼鳖。
吕后不知道发大水的消息,就是知道了她也没有心情去关注了。她知道自己已经是油尽灯枯,来日无多。
吕后到底患的是什么病?所谓“赵王如意作祟”,化作黑狗咬了她的腋下,只是她的幻觉,按照其本传记载的“遂病掖下”的推测,她患的很可能是恶性淋巴瘤。
痛疼的感觉从腋下漫延至全身,连骨头也疼得钻心。
夜深人静时,她看到自己的一生在跌跌撞撞向她走来——??
在单父县的田野上捕蝶的娥姁;??
在沛县中阳里携一双儿女劳作的吕雉;??
在项羽的楚营当人质的汉王夫人……??
当然,她的眼前也时时会出现一些愤怒、仇恨的脸孔——韩信、彭越、戚夫人、赵王如意、齐王刘肥,还有被他暗杀的少帝刘恭,还有刘邦的那几位死于非命的皇子。那些脸孔让她感到了平生从未有过的恐惧。
哪怕是有一刻的清醒,她念念不忘的仍是吕家江山的后事。
与吕家最亲近的是女婿张敖一族,在她称制的第一年,鲁元公主病逝后,她的儿子张偃被封为鲁王,第四个年头上张敖死了,追谥为鲁元王,张敖在娶鲁元公主之前,与姬妾生过两个儿子,一个名张侈,一个名张寿,都已经十五六岁了,对鲁王张偃很友好,吕后也很喜欢这两个孩子,想到鲁王日后也需要这两个异母兄长的扶助,趁自己还有口气,不能留下任何遗憾。于是下诏封张侈为新都侯,封张寿为乐昌侯。
七月二十七日,苦撑了半年的吕后真正进入了弥留之际。但她没忘记签发下最后一道关于人事安排的诏令:??
任命吕产为相国,以吕禄之女为少帝皇后,以审食其为少帝太傅。
最后一道诏令,看出了既使在那个时刻她的意识之中仍然保持着那一份本能的清醒。
让吕产做相国,必须要让朝政的总揽之权在她死后迅速完成第一步过渡;审食其在她死后,日子肯定不会好过,他再在相位上,就会成为众矢之的。让他去做少帝太傅,是保全他的一条万全之计。失去了情夫的地位,审食其就会成为一个很尴尬的角色,诸刘视他为异已,诸吕也不把他引为同党。
事实证明吕后的忧虑一点也不多余,她一死,审食其就被吕禄、吕产赶出了长乐宫。
该安排的,似乎都已经按排就绪。
该了断的,似乎都已经作了了断。
这个时候,卢绾的夫人捎来口信,她愿到长安来,见见吕后,叙叙姐妹之情。从打卢绾被诬“谋反”,闹了一场大风波,亡走匈奴,最后将一把骨头抛在异乡,卢绾的夫人就曾数次捎信到长安,要求见吕后。这一回,吕后也想老姊妹了,她问张释:“卢夫人从匈奴到长安,要走多久啊?”
张释说:“大概要一个多月吧。”
吕后沉吟了半晌,叹了口气:“唉,一个多月呀!当年朝夕相处,如今隔如参商啊。一个多月,怕,怕是来不及了……”
喘息了半天,她又问张释:“外边还有什么事么?”
张释吭哧了一会,才说:“也没别的事,就是昨天发生日蚀,长安城里,百姓有些谣言。”
吕后似乎受了惊吓:“什么,日蚀?”
张释说:“这次日蚀持续了大半天,长安百姓家家都跑到街上敲打铜盆,闹得鸡飞狗跳。谣言于是就出来了。”
吕后问:“什么谣言啊?”
张释支支吾吾,吕后说:“算了,我知道了。”
近年来,各种灾异实在是太多了。惠帝即位第二年,陇西大地震,四百多户人家被压在瓦砾之下;她自己称制的第二年正月,武都山因地震而崩坍,这场地震的余震一直持续到当年八月乃止,莫非这真的是天谴?
过了一会,吕后撑起身子,对张释说:“你去。替我拟一份罪己诏,这都是因为我这几年做了孽,致使人怨天怒。”
张释说:“太后为民殚精竭虑,天下人皆知……”
吕后无力地挥挥手:“你去吧!”
张释抬脚刚要走,她又说:“等等,你先让吕媭进来。”
吕媭来了。吕后抓过她的手,嘴唇颤抖着,说不出话来。
吕媭叫了一声“姐”。
吕后摆摆手:“没你的事,你,你去叫吕产、吕禄来,我有话对他们说。”
吕产、吕禄来了。吕后挣起身子,两只手抓起他们一人一只手,说:“吕家……以后……就靠你们了……吕氏子孙封王封侯……大臣……大臣心中多有不服,我一旦撒手……恐怕他们乘机发难……我死以后,你们……务必不要离开禁、禁军……不可一步离开,不要为我去送丧,给人造成可乘之机……为人所制……你们……你们记住了?”
吕产、吕禄涕泗交流,两人跪在吕后床前,说:“太后,我们都记住了。”
吕后眼角滚出两滴浊泪。
这最后的回光返照之后,她就进入了昏迷状态。有时在昏睡中会突然坐起,大声惊叫,好像与人争辩一般。
高后八年(公元前180年)七月三十日辛巳,吕后崩于未央宫。遗诏赐诸侯王各千金,将相列侯下至郎吏各有差,大赦天下。
吕后带着她深深的忧患离开了这个世界,所以她的眼皮一直没有合上。
陈平、周勃、审食其张罗着操办丧事,吕禄、吕产则按照吕后的遗嘱,各自把持着南北禁卫军团寸步不离。他们心里此时紧绷着一根弦,两个人达成共识,一旦有风吹草动,就立即举兵自保。这也是太后所授给他们的机宜。
未央宫内外的气氛,一时紧张起来,大有一触即发之势。
各派的政治力量,在暗中集结、分化、融合。
功臣派的太尉周勃、灌婴和皇族派的朱虚侯刘章,成了核心人物。
虽然吕禄、吕产把持着整个禁卫军团,但另外一支同样强大的武装力量却掌握在刘姓诸侯王——如楚王刘交、齐王刘襄、淮阳王刘强等手中,这支武装就是郡国军队,也称郡国兵、属国兵。郡国兵是指内地郡国之兵,是地方按户籍征发到郡县服役的正卒,有材官、骑士、轻车、楼船等兵种。其基本成份就是材官,也就是步兵,装备最精良,人数也最多。配备了器械击技和精良的弓弩箭矢。其次是骑兵,也就是骑士,武器装备仅次于材官。这一支武装力量是吕产、吕禄不能染指的。
因此,吕产和吕禄虽然控制了宫禁的整个警务力量,但也不敢轻举妄动。他们手里有军权,有军队,但并没有带兵的经验。而周勃和灌婴,则是身经百战的宿将,吕禄吕产之辈哪里是他们的对手。
对于这一点,人们当然会看得见很清楚。
尽管诸吕正是势焰冲天,把持内外朝政,但人心向背却十分分明。除了功臣派、皇族派、外戚派这三派政治力量之外,还有新成长起来的第二代——新生代的政治力量,这些人就是以曹窋、张郡疆等为代表的勋贵子弟。当初吕后为了笼络功臣派老臣,把他们的子女委以要职,这些子女是吕后看着长起来的,视她为伯母,对她也是感恩的。但在这个时侯,他们是不会站在外强中干的诸吕一边的,而只能向他们的父辈靠拢。
容不得外戚派有什么动作,皇族派抢先动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