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云凭借自己从政多年的经验知道,蒋家王朝的彻底覆灭之日,也就是他自己政治生涯终了之时。这是因为蒋介石心狠手辣,必然要龙云为他的失败殉葬。
杜聿明调到徐州前线任“剿总”副司令不久,龙公馆里又增添了十多名杂役人员。龙云心里十分清楚,这些都是监视他行动的坐探。一天上午,龙云倒在双人沙发上正准备翻阅国民党的《中央日报》,想从满篇的谎言中推算出蒋家王朝还能苟延残喘到几时。这时,公务人员送来了一封寄自香港的来信。他双手捧信,两眼凝视着信封上那熟悉的笔迹,就象看见了久别的大儿子龙绳武的形象,听见了儿子亲切的话语:“亲爱的爸爸,您生活得好吗?”不知何时,他拆开了来信,取出厚厚一沓写得密密麻麻的信纸。他一页一页地读着,心潮随着信的内容起伏不已。当他读到“亲爱的爸爸,您所憎恨的王朝就要垮台了,独夫民贼就要滚进历史垃圾堆里了,这段世仇也算做了公开的了结”时,这几年的历史迅然闪过,在他心头激起了难以平息的浪涛。当他读到“亲爱的父亲,故里的百姓想念您,滇军的将领盼您早早归来举义旗”时,一种难以言状的情潮扑入心头,他的双手微微地颤抖了,昏花的老眼也渐渐地湿润了。当他读到“亲爱的父亲,我在香港为您安排好了一切,您快从樊笼里飞出来”时,他极度悲哀地摇了摇头,禁不住长叹了一口气,暗自说道:“咳!谈何容易啊……”
这时,室外传来了轻轻的敲门声。龙云收好大儿子龙绳武的来信,随手放在茶几上,语调低沉地说:
“请进来。”
门打开了,裴厅长大摇大摆地走了进来,连一句寒暄问候都没有,便一反常态地冷笑着问道:
“龙主任,从战略顾问委员会的角度观察全国的战局,您看是鹿死谁手啊?”
龙云微微抬起头,不屑一顾地用眼扫了裴厅长一下,信手拿起一张《中央日报》,低下头心不在焉地翻阅着。
对此,裴厅长毫不觉得难堪。他突然一收笑脸,神态严肃,调门加高地说:
“龙主任,蒋总统传下话来了,他去台湾的时候,拨专机请龙主任一同前往。”
龙云吃惊得抬起头来。他看了看裴厅长那洋洋自得的神态,不象是在说谎话。但转念一想,象这等重要的大事,蒋介石为何连招呼都不和自己打呢?他为了证实这条消息的可靠性,异常严肃地说:
“裴厅长,不要假传圣旨,扰乱民心。假如蒋总统需要我陪同他去台湾,他一定会和我协商的,用不着你来做我们的传话人。”
“裴厅长冷漠地笑了笑那就等着蒋总统亲自和您协商吧!”说完,转身走出了客厅。
龙云再也坐不住了,他摔掉手中的《中央日报》,倏地站了起来。由于焦急过分,再加上供血不足,他突然觉得头昏眼花、天旋地转。他匆忙用手扶住沙发的靠背,猝然闭上双眼,才没有栽倒在地上。此刻,他的头脑还是清楚的,他的耳边仍然响着裴厅长的话:“龙主任,蒋总统传话来了,他去台湾的时候,拨专机请龙主任一同前往。”过了一会儿,龙云才清醒过来。他在客厅里焦急地踱着步子,思索着如何才能逃出这座樊笼。各种设想都被他一—推翻。最后,他又想到了共产党。他急忙摇通电话,把张秘书叫来。未等张秘书落座,他便万分不安地说:
“现在形势紧迫,刻不容缓,你再去上海辛苦一趟行吗?”
张秘书虽说不知发生了什么情况,但从龙云的神态可以猜到:龙云的处境艰险,情况十分紧急。她为了安慰龙云,镇定地点了点头,说:
“行!只是不知要我去办哪些事情?”
“请你转告中共有关人士,就说我的处境很危险。看他们是否还有其他的办法能够帮我离开南京去解放区。”龙云非常着急地说。
张秘书立刻想到了第一次出走的失败。瞬间,她又分析了宁沪杭一带的形势,认为象龙云这样的大人物逃往解放区几乎没有一点可能性。因此,她直言反问:
“老主席,假如中共方面没有办法呢?”
关于这点,龙云也是很清楚的,他只不过是抱着侥幸的心理请求张秘书帮忙的。此刻,他和张秘书都沉默了。过了一会儿,龙云又想到了大儿子龙绳武的来信。就象是落水遇难的人抓到了一根稻草,他急不可耐地说:
“那你就通过内部关系询问一下,是否能从上海安全地飞往香港。”
张秘书答应立刻乘车去上海。她望着龙云那阴云密布的脸,小声问道:
“老主席,您还有什么话要叮嘱我吗?”
龙云蓦地站起身来,紧紧地握住张秘书的双手,急切地说:
“我没有什么要说的话了。你快去快回,我等着你的好消息。”
张秘书束装东去,当天就到了上海。首先映人她眼帘的是一片混乱。她怕白天被如蚁的特务盯梢,暴露了上海地下党的联络站,就没有直接去找有关的同志,而是驱车直奔售飞机票、轮船票的地方。那些从南京逃来的达官显贵和居住在上海的资本家都纷纷出高价购买机票、船票,准备逃往自认为安全的南方。因此,所有的售票处都挤得水泄不通,连脚都插不进去,想买到票真是比登天还难。
当天深夜,张秘书机警地躲过特务的耳目,找到了有关同志。令她失望的是,他们对此无计可施。同时,地下党的负责同志还告诉她:
“蒋介石已经下令封锁了上海,所有的海陆空交通工具都被军统特务控制着。象龙云这样显赫的大人物,想从上海逃往香港是根本没有可能的。”
张秘书怀着痛惜的心情告别了上海,翌日乘车返回了南京,如实地向龙云作了报告。龙云听后没有说一句话,只是长长地吐了一口气,然后慢慢地仰起头,隔窗望着阴云密布的长空。龙云那双悲苦、惆怅的眼睛渐渐地露出了愤怒的光芒,似乎是在怒责苍天:“难道你真的绝了我的生路了吗?”
张秘书十分理解龙云此时此刻的心情,也清楚地知道眼下不是宽慰龙云的时候。于是,她小声说道:
“老主席,我在上海听说,蒋介石要约您一同去台湾,然后再安排您出主西南,建立反共联防基地。”
龙云并不完全相信此说,他微微地摇了摇头,满面愁容地说:
“要是这样还有一线希望。不过,就常理而言,蒋介石这个独夫怎么敢让我出主西南?再说,我也不会接受他这一委任。”
张秘书仔细思忖,认为龙云说的不无道理。她十分着急地说:
“老主席,蒋介石若强制您去台湾怎么办?”
“这正是我所忧虑的啊!”龙云说罢禁不住地又长叹了一声,挥起右拳用力砸在自己左手的掌心上。
张秘书忧心忡忡,坐立不安。最后,她竟然以反问的口气说:
“老主席,那……该怎么办才好呢?去解放区的计划实现不了,飞往香港的机票买不到,南京又危在旦夕,我们总不能住在龙公馆里坐以待毙啊!”
龙云真不愧是一位从政多年的政治家,此刻,他仍然能够临危不乱,保持镇定。他还以一种异常感激的口吻说道:“虽然我去解放区的计划暂时不能实现,但我与中共的交情已经十年多了,中共对我的关怀我内心很感激。”接着,他又十分自信地说:“我还是相信天无绝人之路、没有过不去的火焰山这两句话的,我一定能够迅速离开南京。”
龙云在臥室里缓缓地踱着步子,脑海里迅速地闪现着过去的同事、好友的形象,但却没有一位能够定格在他的脑海屏幕上,供他选择。很快,中国的同事、好友的形象全部消失了,龙云无比懊恼地摇了摇头,收住脚步,又陷人凝思之中……
张秘书望着龙云那悲苦的神态无计可施!她为了缓解室内令人窒息的气氛,打开了摆在桌上的收音机。这时,一个酸气十足的女播音员正在拿腔拿调地说着:
“……我们最伟大的盟友美国就要参战了。当年援华抗战的‘飞虎队’司令陈纳德将军已经和国府签署了协定,愿派出陈纳德民航队为剿共服务,为徐州前线的官兵空投给养……”
龙云听罢这条消息,真可谓喜从心生。他想到当年在昆明的时候自己和陈纳德私交很深、友情素笃,顿时满面生辉,按擦不住内心的喜悦,大声说道:
“有了!有了!真乃天赐我生路也!天赐我生路……”
张秘书惊得立即关掉收音机,转身望着喜出望外的龙云,剎时明白了“天赐我生路”的原因。她稍经思索,果断地说:
“老主席,陈纳德和您相交多年,他的航空公司又是商业性的,唯利是图。看在旧交的份上,您只要用巨款包租他的飞机,他是不会向南京当局告密的。”
龙云渐渐地冷静下来,细心地想着如何才能包租陈纳德的飞机出走的问题。一大堆问号在他的脑海里生起。就说陈纳德同意包租飞机,可从何地起飞到何地降落才能瞒过特务的耳目?宁沪一带的飞机场,不是为军队所属,就是为军统特务接管,突然飞来一架包租的客机,又怎能不引起怀疑呢?退一万步说,陈纳德有办法把飞机停在约定的机场,自己又怎样才能混进机场,安全地登上飞机呢?……他无法消除这一个个问号。
一个陷人绝境的人,是不会放过任何一线生机的。龙云暗自下定了决心,决定无论成与不成,都要在陈纳德的身上试一试。然而,谁去执行这个和陈纳德谈判的住务呢?这个人既要精通英语,又须和除纳德有相当的交情。一时间,他竟想不出合适的入选者。他抬起头,望着也陷入凝思的张秘书,小声地问:
“谁去和陈纳德接头较为合适?”
“缪云台先生。”张秘书似乎早有准备,当即果断地说。她接着又补充道:“缪云台先生是留美的学生,和陈纳德有交往,和您又是同乡挚交,托缪先生和陈纳德密商一定成功。”
龙云点头称是,亦觉缪云台先生是最合适不过的人选。但缪先生远在上海,派去找他的人又该是谁呢?龙云又陷人了沉思。过了一会儿,他又说:
“缪先生是社会贤达,只能起个穿针引线的作用。下边的事还得有人来做。”
张秘书紧锁眉头认真地思索了一会儿,十分坚定地说道:
“一切请您的英文秘书刘宗岳办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