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列驶往上海的客车，静卧在南京下关车站。上车的旅客你推我搡，就象是一群饥饿的难民在抢救济粮，或说是象上海的帮会、四川的袍哥打群架那样不要命。

少时，一辆黑色的轿车平行穿过站台，停在了客车最后一节车厢的门口。张秘书和沈大夫相继走下轿车，转身朝司机点了点头，轿车便急调车身，沿原路飞驰而去。张秘书和沈大夫见其他车厢拥挤不堪，而自己乘坐的这节车厢门前却冷冷清清，确实沒有安排别的乘客，便满意地交换了一下眼色，旋即登上客车。

这是一节专供达官显贵乘坐的车厢。每间包厢里设有四个床位，铺陈豪华、整洁，只有上下铺之分。靠近车窗的桌子上除去烟具以外，还摆着一盆散发着清香的兰花。淡绿色的窗紗紧紧贴在玻璃上，给每一间包厢增添了淡雅的情趣。

—间包厢的门打开了，张秘书和沈大夫相继走了进来。两人颇为满意地打量了一下包厢的环境，张秘书即将款式新颖的手提包放在自己的铺位上，习惯地回身关上了包厢的大门；沈大夫安放好随身携带的医疗器械，便与张秘书相对坐了下来。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又轻轻地吐了出来，风趣地说：

“张小姐，真没想到，堂堂的龙公馆还不如这间包厢安静。”

张秘书会意地笑了，沉默片刻，不无嘲讽地说道：

“道理嘛，说来也是简单的。龙公馆是为专人设的特殊公寓；而这间舒适的包厢呢？则是为上流社会各类华人服务的。”

沈大夫极表赞成地点了点头，随即十分轻松地舒了口气，就象是被囚进笼中的鸟突然又回到碧空蓝天一样。这时，他微微地仰起脸，望着张秘书那喜庆的表情，语意双关而又诙谐地说道：

“张小姐，龙主任的病情是严重的，可又不宜在龙公馆详细讲明，我看就在这安静的包厢里谈谈，你看好吗？”

“好啊！”也可能是神经放松，心情舒畅的原因吧？张秘书脸上那对漂亮的笑靥，显得那么妩媚动人。俄顷，她也凑趣地说，“沈大夫，正如您说的那样，老主席的病情是很严重。我想，您开的根除这重病的药方，也不是三言两语能讲清楚的。依我之见，索性等开了车，您再详详细细地对我讲吧。”

“好！”

沈大夫一抬头，看见张秘书冲着他做了个滑稽的鬼脸。二人都忍不住地笑了起来，笑得是那样的轻松、开心。

站台上传来了准备开车的铃声，张秘书和沈大夫再次交换了一个眼色，都会意地侧身躺在了自己的卧铺上。看他们那个样子，只要列车一启动，他们就将正式开始讨论龙云的病情，以及根治龙云重病的处方。

“咣嘡”一声门响，同时把张秘书、沈大夫的视线吸引到包厢的门口，惊得他们二人一起站起身来。原来是尤旗破门而入，意外地出现在包厢门口，正皮笑肉不笑地朝他们点头致意。张秘书很快平静下来，若无其事地笑着说：

“沒想到啊，尤旗你也去上海，而且我们还同在一间包厢。”

尤旗俯身放好手中的提包，很快就恢复了他那副正人君子的模样，笑着解释说：

“万事都出在一个巧字上。你们刚刚离开龙公馆，裴厅长就匆匆忙忙地赶到了，说是上海有一批货要取，让我代他辛苦一趟。”

尤旗说罢看了看张秘书和沈大夫的表情，急忙取出一张车票和一张取货的单据，有意在手中掂了掂：“呶！裴厅长把这两样东西往我兜里一揣，说了一句：‘快坐上我的车去车站，不要误了车！’”他一边收着单据，一边乐呵呵地说：“我坐上裴厅长的车紧赶慢赶，总算没晚了点。能和你们二位同在一间包厢，我真高兴。这样一来，大家就不会寂寞了。”

张秘书从尤旗这嘻嘻哈哈的言谈中，感到了问题的严重性。尤旗是军统组织中所谓文武全才的干将。他的到来，说明张秘书的上海之行不仅引起了军统组织的怀疑，而且已被当做监视龙云的重点工作了。当张秘书意识到尤旗的到来，也是对沈大夫采取特务手段的开始，而且他们不会随意放弃自己的目的时，张秘书那颗愤怒的心骤然变得异常不安了……她竭力控制住这起伏**漾的感情，言不由衷地说了一句：“是啊，坐火车的一大快事就是能遇上熟人，随意地谈天说地，一解旅途的单调和乏味”遂又侧身倒在卧铺上，不露声色地思索起应变的对策来。

沈大夫一如往常，十分坦然地笑了笑，指着尤旗打趣地说：

“这个弟兄说得很对。用我们老祖宗的话说，叫有缘千里来相会。一句话，是缘分管着哪。我是一个看病的郞中，与外界少有交往，可谓孤陋寡闻。这位弟兄走南闯北，又出人官宦之家，一定有不少见闻。我听了之后，自然会大长见识的。哈哈……”

尤旗一听暗自说真是一个比狐狸还狡猾的大夫！他不仅巧妙地封住了自己的嘴，而且还要撬开我的嘴巴，让我充当谈话的主角。你想得美！”对于一个吃特务这行饭的人来说，随机应变的能力是必须具备的。尤旗稍加思索，就又把球踢了过去：

“看沈大夫说的，大上海是外国人的利益所系之地，又是出了名的东方冒险家的乐园，你们上海人天天听到的马路新闻，也足以大饱我们京城之人的耳福了。”

汽笛长鸣，东去的客车缓缓地启动了。沈大夫很有礼貌地说道为了避免旅途的劳苦，我们还是躺在这舒适的铺位上谈吧！”旋即侧身倒在卧铺上，燃起一支香烟，眯鏠着双眼，悠然自得地呑云喷雾……

尤旗站在包厢中间犯了难。张秘书是个妇道人家，她躺卧的床铺，自然没有尤旗的落坐之地。沈大夫说“我们还是躺在这舒适的铺位上谈吧”，显然是不欢迎尤旗坐在他的**，况且他的身体占据了整个铺位，根本就不给他尤旗插身之地。尤旗左看右瞧，实在无奈，只好顺势找台阶下。“对、对……我们躺下再谈。”他一边说着，一边沿着沈大夫脚边的竖梯爬上了上铺，很不情愿地躺下了。

尤旗听着那单调的火车声，心里真是烦躁到了极点。他躺在上铺，不用说和下铺的沈大夫、张秘书交谈了，就连他们二位的人影都看不见。假如沈大夫和张秘书用表情、眼神乃至于暗号交换情报怎么办？好在没有过不去的火焰山！尤旗于焦急中猛地一抬头，发现包厢大门上是一面不小的穿衣镜。通过它，沈大夫和张秘书的一切举动，全都可以收入他的眼中了。于是，尤旗眯起眼睛，用心地注视着大门上的穿衣镜，不声不响地又开始做起他的本职工作来了。然而，自作聪明的尤旗却忽略了，他可以这样窥视别人，别人同样可以监视他。沈大夫和张秘书正是通过这镜子，随时掌握尤旗的动向的。

时间迅速地过去了，尤旗苦心监视的结果却令他失望。开始，张秘书侧身倒在铺位上，捧着一本书爱不释手，一页接着一页地往下看个不停。后来，困神渐渐地向她发起了进攻，没过多少时间，她竟然把书往脸上一放睡着了。沈大夫的表现则更是简单，不知是由于过分的劳累还是其他什么原因，没过五分钟他就发出了轻微的鼾声。尤旗看得仔细，沈大夫刚进入鼾声入雷阶段时，张秘书先是一怔，旋即又忍不住地偷偷笑了。

尤旗睜大眼睛暗自观察着沈大夫和张秘书是真睡还是假睡。过了一会儿，他好象受了传染，也禁不住地打了个哈欠。俗话说得好：贼人有妙计。作特务的人，往往是从睡者胸部的起伏及呼吸的声音来区别真假，判定熟睡的深浅程度的。尤旗仔细看了看张秘书胸部均匀的起伏动态，用心地听了听沈大夫那富有节奏的鼾声，暗自说：“是真的睡着了。”不知何时，他那不断打架的上眼帘和下眼帘，也终于握手言和，两相吻合了……“哎！醒醒，上海站就要到了。”

尤旗闻声猛地睜开了双眼，霍的一下坐了起来。看见沈大夫和张秘书已经准备好了行装，正隔着桌子自由地交谈，他非常懊悔地自责道：“我他妈的怎么真的睡过去了呢！”当他匆匆忙忙从上铺跳到地上，赶到洗漱间洗过脸，再走回包厢收拾东西的时候，客车已经放慢了行进的速度。他望着若无其事的张秘书，故做关切地问：

“张秘书，你准备在何处下榻？”

“国际饭店。”张秘书淡淡地答道。

“哈哈……这可又巧了，裴厅长给我订的住处也是国际饭店。”尤旗顿时又来了情绪，格外热情地说，“张小姐，上海方面的同事已经派车来接站了，我们一下火车就上汽车，不要半个小时就能到国际饭店了。”

张秘书自然懂得尤旗的热情纯系黄鼠狼给鸡拜年之举。陡地，她想起了龙云曾经讲过的宋子文的趣谈，便也应付自如地笑着答道：

“讲句不雅的俗话吧，我这也叫小禿子跟着月亮走一一沾光啦！”

“那里，那里，张秘书可真会开玩笑哟。”尤旗说着，转身又问沈大夫，“沈大夫，有专车来接站吗？”

“没有。”沈大夫淡然一笑，转而又话里含讥地说道，“我区区一郞中，哪来的什么专车呀！说句不怕您见笑的话吧，今天我才第一次听说这种事，人还没有到上海，下榻处安排好了，连接站的汽车都开进了站台？”

“这对我们来说简直是家常便饭。”尤旗多少听出了沈大夫的弦外之音，但却仍然洋洋自得，不厌其烦地吹嘘。忽而他话锋一转，不安好心地问：“沈大夫，您用祖传秘方给龙主任配的成药……”

“我亲自送到国际饭店。”沈大夫未等尤旗把话说完，就抢白他一句，回绝了这卑鄙小人的纠缠。

说话间，列车已平稳地停了下来。尤旗第一个走下火车。看见一辆银灰色的轿车停在站台上，他用眼扫了一下车牌号码，微微地点了点头，遂以主人的身分说：

“张秘书，沈大夫，请上车吧！”

张秘书应声钻进了轿车，可沈大夫却连连摆手，很是客气地说：

“谢谢，谢谢。不敢打扰，我出站就快到家了。”

“不要这样客气嘛！用车送您是应当的，再说也费不了多少时间。”尤旗边说边争着抢提沈大夫手中的东西。“爸爸——”

突然，前面传来了一声亲切的呼喊。尤旗惊得抬起头循声望去，只见一位穿着朴素的中年妇女领着一个十多岁的小姑娘和一个七八岁的小男孩正向这边喜滋滋地跑过来。沈大夫很是歉疚地对尤旗说道：

“谢谢您的好心，没想到一家老小都来接站了，好在我们后会有期，后会有期……”

尤旗企图侦探沈大夫住所的借口失掉了，因而感到十分扫兴。他转身一看，发现张秘书倒在轿车后排的靠垫上，有些幸灾乐祸地看着他。这就更使尤旗感到沮丧。他俯身钻进轿车，坐在前排与司机平行的座位上，没好气地说了一句：“开车！去国际饭店。”遂败兴地闭上了双眼。

张秘书出身名门望族，加之常年给龙云当秘书，因此，从她住进国际饭店伊始，客居上海的云南人，以及龙云在上海各界的亲朋好友就都赶来看望她，希望能从她的嘴里得到有关龙云的准确消息。简言之，张秘书天天迎来送往，处在欢声笑语之中。

尤旗的下榻处和张秘书的客房相毗邻，可他的房中鲜有人访，只有他不停地打电话的声音。两天过去了，沈大夫还没有来送药，尤旗的心里犯了嘀咕。另外，裴厅长那笔货还没提取。每当他想起行前裴厅长的嘱咐“这是一笔很贵重的货物，你要亲自去办，千万不能发生意外”，他就忍不住地自问：“这到底是一笔什么货？”尤旗实在呆不住了，他趁着张秘书刚刚送走一拨客人，便叩开了张秘书的客房门。他讪讪而笑，装作十分关心的样子说：

“张秘书，您好忙啊！沈大夫怎么还没把配好的药送来？”

“好药难配嘛！路上沈大夫再三叮嘱：为了保证成药的质量，千万急不得。”张秘书望着表情很不自然的尤旗笑了笑，有意问道，“裴厅长的货取到手了吗？”

“还没有……”尤旗说罢感到不安，忙又补充说，“不过，我已经委托人去办了。”

这时，桌上的电话铃响了，张秘书拿起听筒，很客气地问：

“喂！您找谁啊？”

“我找张小姐。”对方答道。

“您是谁啊？”

“我是沈大夫。”

“您好啊，沈大夫，药配好了吗？”

尤旗站在一边，听说打电话的是沈大夫，他就象是受惊的兔子一样竖起了两只耳朵，恨不得听清电话中说的一切。遗憾的是他什么也听不清。正当他焦急万分的时候，张秘书又对着话筒笑着说：“好、好……十分钟以后，我在饭店大门口等您。再见！”接着就轻轻地挂上了电话。尤旗急得就地打了个转，讪讪地问：

“张秘书，十分钟后是沈大夫送药来吗？”

“是。”张秘书毫无忌讳地说，“他十分钟后派车来接我去外滩游逛，玩完以后再请我去吃西餐。”

尤旗听罢万分焦急，好半天想不出跟踪的办法来。坐失了良机，上峰岂能饶得了自己！为了掩饰内心的惶恐，他想暂时离开一下，可正当他转身欲走时，张秘书却笑着说：

“不忙走嘛，再坐一会儿吧！”

“不、不……”尤旗为了脱身离去，忙急中生智，伸手掏出裴厅长的那张提货单，有意晃了晃说，“你看，真对不起，我忘了把它送去了。咱们今天晚上再谈吧！”张秘书望着就要离去的尤旗，十分惋惜地叹了口气说：

“咳，真是不巧啊！看来，我只好代你去领沈大夫的情啦。”

尤旗听她话中有话，蓦地收住脚步，消微沉思了一会儿，故作不解地问：

“张秘书，请问，你代我去领沈大夫的什么情啊？”

“今天，他也约你一块去逛外滩、吃西餐，可没想到你偏偏又要去办裴厅长的事。怎么办呢？好在我们都是龙公馆的办事人员，这份人情也只有我代你领了。”

尤旗听罢并未产生丝毫怀疑，反倒心中一喜，暗自笑道：“真他妈的天赐良机，今天我偏要看看他姓沈的搞什么名堂！”但表面上他却装得很填静。他故作为难地思索了一会儿，然后非常严肃地说：

“沈大夫的情还是我亲自领的好。再说，他是一个穷郞中，这车钱、饭钱，还是由我来掏腰包吧！”

张秘书和尤旗刚刚走出国际饭店的门口，一辆时兴的美国轿车便飞驰而来，戛然停在他们的面前。沈大夫迅速打开车门，走出轿车，把手一伸，说一声“请”，没容尤旗多想，就一把将他推进了轿车。尤旗猛一抬头，又被车上的一位青年人按倒在座位上。那青年同时将一支手枪对准了他的胸膛，严厉地命令说：

“别动！你敢叫喊一下，我就用这支无声手枪结果了你的狗命。”

这一连串行动，对尤旗来说实在是太意外了。他俯首看了看手枪的型号，知道是货真价实的无声手枪，被迫举起了双手，浑身抖瑟着，战战兢兢地说：

“别误会！别误会！沈大夫，我……可是龙公馆的办事人员啊！”

沈大夫钴进轿车，顺手关死了后门。待到张秘书在司机旁边的座位上坐定以后，他才神态严肃地说：

“一点也没有误会。开车吧！”

轿车启动了，飞也似地向前驶去。沈大夫从大褂中不慌不忙地取出一副手铐，把尤旗的双手死死地拷住。接着，沈大夫又取出一块手绢，堵住尤旗的嘴，用一块黑纱紧紧地蒙住了尤旗的双眼。拿无声手枪的年轻人收好枪支，一拳将尤旗击昏，顺手撕开尤旗的上衣，掏出了裴庁长那份提货单据。他和沈大夫交换了个眼色，便把单据装进了自己的口袋里。张秘书有点惊诧地问：

“沈大夫，这样做会不会给今后的工作带来麻烦？”“不会的。”沈大夫拍了拍年轻人存放提货单据的口袋，成竹在胸地说，“放心吧，有了它，今后的工作就更好办了。”

轿车停在了外滩的马路边，沈大夫对那位年轻人说了一句“一定要办得干净、利索”，遂与张秘书走出了车门。他们二人踱到一张供游人小憩的长凳处，象是夫妻那样依偎着坐了下来。沈大夫望着大海中的万国轮船，感慨万端地说：

“停泊我们自己轮船的时代快到了！”

张秘书自然懂得这句话的寓意。由于她有自己的特殊使命，无暇去询问这方面的情况，所以她有些焦急地问：“沈同志，老主席的事办妥了吗？”

“办妥了。”沈大夫沉默了一会儿，目视前方，充满自信地说，“回到上海以后，当天晚上我就向吴克坚同志做了汇报。党组织对龙云不堪忍受蒋介石的重压和迫害表示支持，对他要求逃离南京，渴望早一天到解放区的义举表示欢迎。”

张秘书听后真是兴奋极了，迫不及待地询问：

“出走的具体办法决定了吗？”

“还没有，沈大夫蹙着眉头想了一下，又非常郑重地说，“龙云希望我们在南京帮助他找只船，直接去江北解放区。党组织经过缜密地研究，认为在蒋介石的鼻子底下搞成这件事可能性不大。”

“那该怎么办？”

“党组织认为，只能让龙云先到上海，然后再从容地去解放区。具体的时间、路线，必须和龙云商定。”

成功在即，张秘书十分欣喜。她看了看手表，有些着急地说：

“今天还有回南京的火车，我马上买票去。”

“不用了。”沈大夫从衣兜中取出两张车票，“早买好了。还有两个小时开车，我们在此先商议一个初步的方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