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位美军军官名叫陈纳德。抗日战争期间,他以援华为名组织了“飞虎队”,参加对日作战。不久,他便因作战勇猛取得了“国际反法西斯战士”的美名,并被任命为美军驻华十四航空队司令。他在昆明驻防期间,经常出入龙公馆,和龙云的私交很深。
此时,龙云望着面带微笑的陈纳德摇了摇头,说明自己因年迈不愿跳舞。为了感谢美军对抗日战争做出的贡献,他又对陈纳德说了几句恭维话。当他们谈到战后的设想时,龙云笑着问陈纳德有何打算。陈纳德用英语流利地答道:
“我准备留在中国,退役经商。”
龙云深知陈纳德其人,对此一点也不感到意外,笑着问:
“你准备经营什么?”
“我准备在华创办民航公司。”陈纳德望着龙云继续说,“创业开头难啊!到时,还希望龙主席多多关照。”
说话间,走过来一位浑身珠光宝气的女人。她请陈纳德跳舞。陈纳德说声“龙主席失陪了”,便挽着舞女的腰肢,合着舞曲的节奏,消失在舞池中。
龙云欣赏了片刻,尔后带着胜利者特有的喜悦离开了舞厅。在过道上,他遇见了二公子龙绳祖和卢汉。龙云从他们的表情上猜到,两人正在严肃地谈论着什么。他正要开口询问,龙绳祖却火气十足地首先发话了:
“我不同意把滇军的主力全部派往越南。一旦昆明发生情况怎么办?”
龙云本来就不赞成二公子龙绳祖的见解,此时此刻更觉得这话不顺耳。他正要厉声相斥,杜聿明沿过道走来。望着杜聿明那生气勃勃的神态,一种不祥的征兆涌上龙云心头。待到杜聿明离开之后,他越想越觉着不对头。为谨愼起见,他秘密地对卢汉交代:
“如果后方有事,闻讯即火速回师。”
龙云送走出国部队以后,驱车回到龙公馆。他刚刚倒在沙发上,想小憩一会儿,小女儿龙国璧就闯人客厅,撒娇似的扑到龙云的身边,小嘴撅得老高,娇嗔地说:
“爸,您说话到底算不算数啊?”
龙云睜开眼,看着穿戴入时、长得如花似玉的宝贝女儿,有些茫然地答道:
“爸爸是行伍出身,平生从无戏言。”
“那……您曾答应过我的事呢?”龙国璧摇着父亲的肩膀,娇滴滴地问。
龙云平素最宠爱国璧,对她几乎是有求必应,但此刻他实在想不起曾答应过女儿什么事。他笑着问:
“我答应过你什么事啊?”
龙国璧这下真的生气了。她把头往旁边一歪,哼了一声再也不说话了。龙云一见这样子,心里很不是滋味。他检讨似的说明自己本来事情就多,再加上日军突然投降,政局一日千变,搞得有点头昏脑胀,把答应过女儿的事给忘了。他抚摸着女儿的美丽发丝,恳切地说:
“女儿,快告诉爸爸吧!我答应过你的事一定算数,绝不反悔!”
“真的?”
“真的!”
龙国璧仰望着父亲那慈祥的面容,说起去年龙云为了鼓励女儿读书,曾经答应日军投降以后送她去美国留学的事。龙云顿时如梦方醒,忙笑着说:“对,对!我是说过这样的话……”龙国璧不失时机地逮住父亲的话把,一本正经地逼着他表态:
“爸爸,现在日本可投降了,您什么时候送我去美国留学啊?”
“这……”
“这件事必须兑现!”龙国璧得理不让人。她见父亲犹豫不决,便学着龙云说话的腔调,故意激他一下:“爸爸是行伍出身,平生从无戏言。”
天下做父母的都喜欢儿女的这种娇憨劲,龙云此时也—样开心得很。他笑看着女儿,突然语调坚定地说:
“你的记性不错,这话我是说过的。可我没有想到日寇投降得这么快啊!现在,你中学还没有毕业,去美国留学……”
“还不行,对吧?”
“对!”
“不对!”龙国璧气得脸色都变了,说了一句“爸爸说话就是不算数”,便趴在沙发上哭闹起来。
龙云一看自己的心尖儿宝贝真的生起气来了,忙又哄又劝地说:
“别哭,别闹,今天是你卢汉叔叔和大哥出征的日子,要讨个吉利嘛!”
“我才不管什么吉利不吉利呢!”龙国璧倏地从沙发上跃起,非常生气地说,“大哥他带兵去越南了,可您呢……还是把我留在这闭塞的昆明,留在您和妈妈的身边。我不干!我要去美国留学……”
“不要这样大声吵闹。”龙云无可奈何地站起身朿,走到龙国璧的身边,关切地说,“好女儿,听爸爸说,等你中学毕了业,爸爸一定送你去美国留学。”
“我不听!我不信!”龙国璧双手捂着脸,委屈地哭着。
龙云看着哭闹不已的女儿,感慨地说了一句:“咳!可把你宠坏了。”旋即转身走到写字台前,展纸提笔,瞬间草就一张便文,随即手拿写好的东西,返回到龙国璧的身边,摇了摇头,深情地说:
“女儿,这是爸爸写给你的字据。到时,你就拿着它来找爸爸。”
龙国璧掏出她那洁白的丝绸手帕揩去满面的泪迹,这才双手接过父亲立的字据。展开一看,上边写的是:
爱女国璧:
一俟中学毕业,爸爸就送你去美国留学。空口无凭,立字为据。
父亲
龙国璧连着看了好几遍,脸上渐渐地露出了笑容。她稍经思索,又将信将疑地小声问道:
“爸爸,这回可得算数了吧?”
“算数了。”龙云说罢爱抚地亲吻了一下女儿的额头,笑着说,“到时,我还要亲自送你出国呢!这……满意了吧?”“满意了!满意了!”龙国璧激动地在原地旋转了两圈,乂扑到龙云的怀抱里,连声叫道,“爸爸真好!爸爸真好!”
龙云也开心地笑了,忽而又轻轻地推开龙国璧,严肃地说道:
“好!听爸爸的话,快去读书吧。”
龙国璧离去不久,二公子龙绳祖就气呼呼地闯进客厅,连向龙云请安问好的话都没说一句,便劈头盖脸地指责起父亲来,说他不该把大哥所属的部队都派往越南,使得昆明成了空城一座,一旦发生意外,连卫城救驾的亲兵都派不出。龙云对此却不以为然。他先是教训二儿子没有全局观念,继而又指出:日军投降以后,全国人民痛定思痛,越发渴望和平,连蒋介石和毛泽东这两个死对头都在重庆握手言和,谁还胆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在抗日的大后方——时称民主堡垒的昆明挑起事端。龙绳祖不能同意父亲的见解。他指出:大量蒋家嫡系部队麋集云南,军统和中统特务密布四处,不久以前,美国在昆明的驻军已经下了戒严令,并传出消息:“蒋介石要解决龙云。不解决龙云,中国就不可能成为一个统一的自由民主的强国。”龙云听后不为所动,反而坦然地笑了。他微微地摇了摇头,十分严肃地说:
“不要因轻信谣传而误了和平建国的大事。你知道蒋介石派驻昆明的嫡系将领是谁吧?”
“杜聿明将军。”
“对。”龙云似乎又想起了遥远的往事,他很重义气地说,“你不会忘记吧,当年,杜聿明将军率部去缅甸远征,惨败后只身逃往印度,是谁代他收容残兵败将?还不是我龙某人嘛!再说,他和我并无私怨和宿仇。”
“可您在蒋介石的眼里……”
“是眼中钉。”
“对!您说得一点也不错。”龙绳祖抓住了理。他沿着这个话题,进一步阐述自己的意见:“爸爸,我们可不能忘了这位蒋委员长的本性,他是容不得任何政敌存在的。另外,也不要忘了这位杜聿明将军的来历,他在政治上是听命于蒋介石的。”
龙云有些不耐烦了。他以长辈的口吻打断了二儿子滔滔不绝的讲话,说明自己和蒋介石的矛盾虽然由来已久,但目前全国形势的发展决定了蒋介石尚不敢兴动不义之师。龙绳祖既没被父亲严厉的神态压服,也没被父亲的道理说服,反而理直气壮地反问:
“世上意外之事往往都发生在万中的一上。蒋介石假若冒天下之大不韪,突然对我们大动干戈又怎么办?”
“这……我也做了防范。”二儿子说话的口气龙云觉得很不顺耳,要是在以往他一定会把龙绳祖轰出客厅。然而,念及儿子是直言谏议有关自己安危的大事,他便强压着内心的火气,非常不高兴地说:“方才为卢汉送行之时,我说的话你还记得吧?”
“记得。您曾密言相告:如果后方有事,闻讯即火速回师。”
“另外,你该不会忘了吧?云南各县尚有保安团数万之众,一旦有事,可星夜向昆明集中。”
正当龙氏父子争辩不休的时候,走进一位穿着素色旗袍、气韵脱俗的中年妇女,她就是龙云和共产党暗中联系的联系人张秘书。龙云见到她格外高兴,马上改变了态度,未等张秘书落座,便乐呵呵地说:
“张秘书,听说共产党方面有人自重庆来到了昆明,不知这消息确实不确实?”
“确实。”张秘书跟随龙云多年了,深知龙云在昆明耳目众多,再说也没有必要瞒着他,就实言相告,“老主席,是华岗同志到了。”
龙云和华岗可谓老相识了。抗战爆发以后,龙云为了在国共两党中间取得平衡,于蒋介石咄咄逼人的情势下稳住脚跟,便决意打开通向共产党的渠道,和共产党暗中合作。当时,担负这一联系工作的我方人员便是张秘书和华岗。自从西南联大迁入昆明,众多爱国民主人士、进步教授和青年学生云集于此,抗日民主运动在这个西南边城便也波澜壮阔地开展起来了。为促进这不断高涨的抗日运动,我党通过华岗同志和张秘书及时有效地开展了对龙云的工作,使其在政治上采取开明的态度,支持抗日民主运动。在长期的交往中,他们之间结下了可以信赖的亲密关系,从而使得昆明这座美丽的春城变成了有名的抗日民主堡垒。
今天一清早,龙云的耳目就向他报告了华岗由重庆来到昆明的消息。他真想一下子就获知重庆方面的全部情况,若不是忙于为对日军受降的部队送行,他一定会请华岗同志来龙公馆长谈。
这些年来,张秘书非常了解龙云的心理活动和政治方面的意向,为此深得龙云的信任。举凡和共产党办交涉的大事,龙云几乎完全听命于她。当龙云问到蒋介石和毛泽东会谈的情况时,张秘书骤然脸色一变,严肃地说:
“老主席,华岗同志让我转告您。蒋介石对和谈缺少诚意。”
龙云听后猝然皱起了眉头,沉默片时,有些不解地说:
“蒋介石既然对和谈没有诚意,为什么又向全世界发布消息,声称自己电请毛泽东赴渝进行和谈呢?”
“这有什么奇怪的?我个人认为,这只不过是一种手段。”张秘书答道。
“手段?”
“对。”张秘书望着龙云迷惑不解的样子,平心静气地说,“请老主席回忆一下蒋介石的历史吧,北伐开始的时候,他需要共产党人给他冲锋陷阵,便以国民党左派的面貌出现;北伐临近胜利,他却撕下了合作的面纱,向共产党人挥起了屠刀。张学良将军在西安愤而兵谏,他被迫同意了共产党人的抗日条件,但他一回到南京,就把张学良将军变成了阶下囚。现在,日本投降了,广大的沦陷区没有他的一兵一卒,他想立即用武力统一全国谈何容易!”
“那他就打出民主建国、和平谈判的旗号,借以争取时间?”龙云接住话茬作了回答,说罢凝思片刻,又疑虑不定地说:“我看此次和谈,并不完全出于此因吧?要从民心思定方面去想,才会更符合历史的实际。”
这些年来,由于工作上的原因,张秘书很少当面反驳龙云。此时,她思索了一会儿,不容置疑地说:
“老主席,历史将会做出正确的仲裁。”
龙云认为,华岗说的情况仅是共产党一方之见,而且又是根据历史经验推论出来的,并不能证明蒋介石真的就是这样想、这样为的,因此,说“蒋介石对和谈缺少诚意”,他是不会相信的。至于说蒋介石把和谈当作争取时间发动内战的手段,他就更不能苟同了。他望着张秘书那从未有过的严肃表情,为缓和气氛,有意笑着说:
“这只不过是一方之见嘛!”
张秘书跟随龙云多年了,深知他在关系全局的政治大事上有着自己的看法,而且不易为别人所动。因此,她只好惋惜地叹了口气。稍过一会,她又试探道:
“老主席,我想起了中国的一句古话:‘卧榻之侧,是不容他人鼾睡的。’”
“这是什么意思?”龙云警惕地问。
“很简单。”站在旁边一直未语的龙绳祖接过话茬,“我理解这句话。这是提醒您不要忘了蒋介石的本性。抗战胜利了,他不准共产党人与他分庭抗礼。我相信,他也不会同意您与他同床鼾睡!”
龙云听后不以为然。他愣了一下神,反而处之泰然地笑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