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算我们假设一出戏已经得到了良好的编排,又要如何保证这个对手不会半途而废,中途退出呢?答案就藏在“对立统一”之中。很多人在最开始就无法正确理解这个词的含义,更不用说对它进行运用了。对立统一并不指代对峙中任意一方的力量或者意愿。对这个词的误用也会导致人物无法将冲突推进到底。为了避免这样的灾难,我们首要义务就是先理解清楚这个术语:什么是对立统一。
如果一个人在人群中受到了陌生人的推搡,二人对彼此发表了一些羞辱性言论之后又发生了打斗,这是对立统一的结果吗?
仅从表面上看是这样的,但其并非如此。这两人都有斗殴的欲望,因为他们的自尊受到了冒犯,希望实施具体行动进行报复,但二人之间的对立并不尖锐,不必非要通过流血牺牲来平息。这样的对手也许就会中途退出。最终,他们或许还会相互阐明逻辑、互相解释、道歉并握手言和。但在真正的对立统一中,不可能出现妥协。
在将这一原则应用到人类身上之前,我们需要再阐述一个存在于自然界中的案例。你能够想象人体中的致命病菌与白细胞之间,会互相妥协吗?不可能。由于两者之间的对立过于绝对,必然会引发一场你死我活的斗争,一方需要消灭另一方才能存活,别无选择。病菌总不能说:“噢,好吧,白细胞太厉害了,我要另谋生路。”白细胞也不可能毫发无损地放过病菌。它们是绝对对立的,又有着统一的目标:消灭对方。
现在,让我们将同一原则应用到剧场里。娜拉和海尔茂被许多事物统一在了一起:爱情、家庭、孩子、法律约束、社会观念和欲望。如果二人都毫不妥协地遵循着自己性格的独特性行事,那么两者之间的统一必然会被打破。如果他们希望继续保持统一,则必须有一方彻底消除自己的独特性,完全屈服于另一方。
就像细菌与白细胞一样,只有当其中一方的主要特性“消亡”了,例如娜拉在剧中表现出来的温顺,这样的统一才能被打破,戏剧也才能收尾。自然,在剧场里,“消亡”并非必须表现为人物的死亡。将娜拉与海尔茂之间的联系切断是非常痛苦且不易的。二人之间的统一关系越紧密,切断联系就越困难。但不论二人之间的统一性发生了何种变化,它依然会对涉及其中的人物有所影响。然而在《傻瓜喜事》中,人物之间并没有彼此维系的纽带,不具备统一性,所以如果一位人物不同意其他人物的意见,他大可以离开。
另一方面,在《旅程终点》(Journey’s End)中,士兵之间牢不可破的统一关系是毋庸置疑的。作者使我们完全相信了那些士兵必须待在战壕里,甚至死在那儿,虽然他们希望能够回到远在几千英里之外的家中。一些人不得不用酒精来支撑自己,保持勇气,才能完成他们的任务。让我们来分析他们的处境:在他们所处的时代,由于尖锐的社会矛盾无法调和不断激化,最终引发了战争。而这些士兵并不愿意打仗,他们甚至无心保家卫国,但却被送去杀敌。他们只能服从于统治者的意志——用战争来解决经济问题。此外,这些年轻人打小接受的教育就是为国捐躯是英勇的行为。他们被对立的情绪拉扯:如果逃跑苟活,就意味着自己会被当成懦夫,受人鄙视;而留下则意味着荣耀和死亡。在这样的矛盾之中就蕴含着戏剧性。这出戏就是对立统一的绝佳例子。
在自然界中,没有什么是“被摧毁”或“死亡”的,它们都被转变成了其他形态、物质或元素。娜拉对海尔茂的爱转变成了解脱,以及对更多知识的追求。海尔茂的自负则转变成对自我的反思,并开始探究自己与这个社会之间的联结。二人面对这段失衡的关系,都试图为自己找到新的平衡。
参考开膛手杰克[34]的例子。这个人滥杀无辜却从未落网,因为他的动机难以捉摸,他与受害人之间看似毫无关联。他的杀戮行为不带有怨恨、愤怒、嫉妒的情绪,也不是出于复仇的目的。他和他的受害者之间只有对立,并无“统一”。他的动机是缺失的。许多犯罪小说之所以糟糕,也是因为动机的缺失。如果实行偷窃或谋杀仅仅是为了获取能够在女人面前炫耀的钱财,这算不上一个真正的动机。这个动机十分肤浅,无法显示犯罪背后隐藏的不可抗拒的力量。犯罪分子其实是那些受到生活压迫的人,在他们无法通过合理的行动去反抗与挣脱时,犯罪就成了必然。因此,如果我们有机会见证一位杀人凶手是如何在需求、环境以及内在和外在矛盾的共同推动下实行犯罪,那么我们就能看到这些矛盾的对立统一是如何催生行动的。可见,合理的动机能够建立起对立之间的统一。
一个皮条客如果总是不断向妓女索要更多的钱财,她会给吗?她不得不给。因为她深爱着自己身患重病的丈夫,如果她拒绝了皮条客,他便会向她的丈夫透露她的秘密。
你侮辱了你的朋友,他很生气,头也不回地离开了。但如果他在此前借给过你一万美元,他会如此轻易地离开,不再回来找你吗?
你的女儿爱上了一个你讨厌的人,她会离开家吗?她当然可以这么做。但如果她希望你能支持她未来的丈夫做生意,她还会离开家吗?
你与岳父合伙做生意,但你不喜欢这位老人的经商方式,你会解除这项合作吗?没什么不可以的。你唯一面临的问题是,那位老人持有一张你伪造的支票,只要他愿意,就可以把你送进监狱。
你与继父住在一起。你十分讨厌他,却依然执意要与他同住。这是为什么呢?因为你强烈怀疑他会杀了你的父亲,所以你选择跟他住在一起,来防止这件事真的发生。
你把财富分给孩子们,并要求他们在自己宽敞的屋子里准备一间房间给你住。之后,他们不再听你的话,甚至开始对你进行辱骂。如果你已经没有办法养活自己,你还能收拾行囊离开他们吗?
最后的两个例子看起来也许很眼熟。因为它们正是《哈姆雷特》和《李尔王》的故事。
法西斯主义和民主的强烈对立就是一种完美的对立统一关系。其中一方必须被摧毁另外一方才能存留。以下列举了其他类似的组合:
科学——迷信
宗教——无神论
资本主义——共产主义
关于对立统一的例子,我们可以列出一个无穷无尽的清单。在这些例子中,人物之间的对立统一是如此强烈,使得他们无法作出妥协。戏剧中的人物只有包含着这样的元素才会将冲突进行到底。而且对立双方的统一面必须十分紧密,紧密到其中一方或双方都要精疲力竭或者被击败甚至一死一伤,才能打破僵局。
如果李尔王的女儿们能够理解他的困境,就不会有戏剧冲突了。如果海尔茂能够理解娜拉伪造签名的动机是为了救他,那么《玩偶之家》就不会存在。如果一个战乱的国家政府能够体会士兵们极度的恐惧,他们就会让士兵们回家,停止战争。但他们会做出这样的事吗?当然不会。李尔王的女儿们不依不饶,正是出于她们的本性,也因为她们在心里设下了一个目标。而政府选择战争也是迫于其内外的矛盾,才走上毁灭的道路。
这里有一出幽默小品的戏剧梗概,随着故事的发展,它建立起了对立统一:
一个干爽的冬夜,你走在下班回家的路上。一只狗尾随在你身后,你对它说了声:“好狗狗。”鉴于你们两者之间并无关联,你便继续往前走,渐渐忘了身边这只狗。走到家门口,你突然发现它还跟在你身后。可以说,它盯上你了。但你一点也不想收留它,便对它说:“快走吧,小狗,快离开。”
然后你走上楼,与妻子一起吃了晚饭,读了一会儿书,听了一阵收音机之后就上床睡觉了。第二天早晨,你震惊地发现那只狗还在门外,满怀希望地看着你,对你摇着尾巴。
“多有毅力啊!”你说,对它产生了同情。你走向地铁站,那只狗紧随其后。你在地铁入口摆脱了它,不一会儿便把它抛之脑后。到了晚上,你回到家,正准备进家门,突然又看到了它。很明显,它在等你,像一个很久不见的朋友那样跟你打招呼。它现在饥寒交迫,满心期待你能将它带回家。如果你刚好有这个心情,你会把它领进家门。但你其实不想养狗,而这只傻乎乎的小动物用自己疯狂的坚持使你屈服了。它需要你,它爱你,看起来它甚至愿意死在你的台阶上,也不愿意放弃你。
你把它带上台阶,它凭借自己的坚持不懈,与你建立起了对立统一。
但你的妻子勃然变色,她一点都不想养狗。你为自己的行为辩解,却没什么效果。她很坚持,对你说:“要狗还是要我,你选一个。”于是你放弃了。在给你的小朋友喂食之后,你对妻子说:“你把它带出去吧,我可不忍心。”她欣然把它赶了出去,但随后又感到一丝沮丧,因为她想到那只可怜的小动物也许正在屋外受冻。
她开始担心那只小狗,生气自己居然被你逼着做出了如此无情的事情,但即便如此,她依然不想养狗。
这个夜晚算是毁了。你用一种异样的带有敌意的眼光审视你的妻子,仿佛这是你第一次见到她的真面目似的。
次日早晨,你又遇见了那只狗,而现在你是真的生气了。它造成了你和妻子之间感情上的第一道裂痕。你试图把这只可恶的小动物赶走,但是小狗并不愿意,依然陪你走到了地铁站。现在,你已经确信晚上回家又会见到它了。
这一整天你都在想那只狗以及你的妻子。你想,它现在一定快被冻死了吧,于是你觉得自己必须为它做些什么,简直迫不及待想要回家了。
你回到家,却没有看到狗,于是你没有进屋,反而四处寻找,却没有发现一丝它的踪迹。你非常失望,因为你本来打算再次把它带回家,再次与你的妻子对抗。如果她因为一只狗就想离开你,那就随她去吧……反正她从没爱过你。
你还是上楼了,心里一阵酸楚,但是你看见了始料未及的一幕。你看到那只小流浪狗坐在家里最好的那把扶手椅上,浑身洗得干干净净,毛也梳得整整齐齐。你妻子正跪在地上,对它说着嘤嘤儿语。
在这个例子中,这只狗就是主使人物,是它的不懈坚持改变了两个人。它摧毁了一种平衡,又建立了新的平衡。就算你的妻子没有将这只狗领进家门,旧的平衡也已经被打破了。
真正的对立统一只有在一方或双方完全改变自身的特点或特性时才能被打破。在真正的对立统一中,想让任何一方作出妥协都是不可能的。
在找到前提之后,你最好马上验证人物之间是否具有这样的对立统一(如果有必要的话,可以做一个测试)。如果他们的“统一”关系不够紧密,对立不够绝对,那么你的冲突就会显得扁平,无法被激化,更无法抵达**。
[1] 欧里庇得斯(Euripides),希腊三大悲剧大师之一。
[2] 罗兰德·洛斯·伍德拉夫(Lorande Loss Woodruff),美国生物学家。
[3] 苏格拉底(Socrates),古希腊著名思想家、哲学家、教育家。
[4] 柏拉图(Plato),古希腊哲学家。
[5] 格奥尔格·威廉·弗里德里希·黑格尔(Georg Wilhelm Friedrich Hegel),德国哲学家。
[6] 参见《逻辑学》(The Science of Logic)。
[7] V. V. 阿多拉茨基(V.V.Adoratsky),苏联政治活动家、历史学家。
[8] 芝诺(Zeno),古希腊哲学家。
[9] 约1.57米。
[10] 奥斯卡·王尔德(Oscar Wilde, 1854—1900),英国作家、诗人、散文家。
[11] 剧本译文摘自潘家洵译本,人民文学出版社《易卜生文集·第五卷》。
[12] 威廉·马金(William Maginn),爱尔兰剧作家。
[13] 尤金·奥尼尔(Eugene O’Neill),美国剧作家,美国民族戏剧的奠基人。
[14] 格特鲁德·斯坦(Gertrude Stein),美国小说家、诗人、剧作家,致力于对语言文字的创新。
[15] 罗伯特·E. 舍伍德(Robert E. Sherwood),美国编剧、制片人。
[16] 西德尼·霍华德(Sidney Howard),美国编剧。
[17] 拉尔夫·沃尔多·爱默生(Ralph Waldo Emerson),美国思想家、文学家、诗人。
[18] 1.83米。
[19] 安东尼·列文虎克(Antony van Leeuwenhoek),荷兰显微镜学家,微生物学的开拓者。
[20] 伽利略·伽利雷(Galileo Galilei),意大利数学家、物理学家、天文学家,科学革命的先驱。
[21] 罗伯特·富尔顿(Robert Fulton),美国工程师。
[22] 约翰·高尔斯华绥(John Galsworthy),英国小说家。
[23] 戈特霍尔德·埃夫莱姆·莱辛(Gotthold Ephraim Lessing),德国戏剧家、文艺批评家和美学家。
[24] 本·琼森(Ben Jonson),英国诗人、剧作家、评论家。
[25] 弗里德里希·恩格斯(Friedrich Engels),德国思想家、哲学家、革命家、教育家、军事理论家。
[26] 维克托里安·萨尔杜(Victorian Sardou),法国剧作家。
[27] 约1.6米。
[28] 普洛克路斯忒斯,古希腊神话中的一个强盗,他强行将旅客的躯体拉长,或者将他们的脚砍下以适应床的长度。
[29] 索福克勒斯(Sophocles),雅典三大悲剧作家之一。
[30] 剧本译文摘自罗念生译本,上海人民出版社《罗念生全集·第二卷》。
[31] 埃斯库罗斯(Aeschylus),雅典三大悲剧作家之一,古希腊悲剧诗人。
[32] 阿伽门农的妻子。她记恨阿伽门农在出征时因得罪狩猎女神阿耳忒弥斯而以长女伊菲革涅亚来献祭,便与情人埃癸斯托斯一起谋害了他。
[33] 卡萨诺瓦(Casanova),意大利浪**公子。
[34] 开膛手杰克(Jack the Ripper), 1888年伦敦连续凶案的案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