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孙恩起义的导火索是司马元显的大征兵。他征兵的目的,是对付长江上游的三刺史联盟。
在这三个刺史中,江州刺史桓玄值得大书特书。桓玄是大权臣桓温的小儿子。桓温眼看就要逼宫篡位成功,最后还是被谢安给拖死了。桓温死后,年幼的桓玄继承了南郡公的爵位。此时的桓家虽然还保留着不俗的军事和政治实力,但和桓温在世时已不能同日而语了。桓玄七岁的时候,荆州文武百官聚集在叔父桓冲家。桓冲摸着桓玄的小脑袋,无限感叹地说道:“这些人,之前都是你家的部属、幕僚啊。”桓玄竟然能听懂这句话的意思,泪流满面,顿时惊动了满堂宾客。
东晋朝廷没有追究桓家逼宫篡位的罪行,但对桓氏子弟非常防备,桓玄兄弟的仕途非常不顺。桓玄直到二十三岁那年(391)才被任命为太子洗马。而一般的世族子弟年满二十岁就能位列朝堂了。几年后,桓玄出京担任义兴太守。他郁郁不得志,登高远望震泽,叹道:“父为九州岛伯,儿为五湖长!”于是干脆弃官回到封国南郡(今湖北江陵),将对朝廷的不满和重振父业的野心埋藏在心底。
397年,王恭第一次起兵,反对司马道子和王国宝。桓玄敏锐意识到这是一个浑水摸鱼的机会。当时的荆州刺史殷仲堪在司马道子和王恭之间摇摆不定。桓玄就去劝他:“听说朝廷要征召刺史大人入京担任中书令了,不知道消息是否准确?”这话一下子就点中了殷仲堪害怕司马道子削藩、夺去手中实权的心理。殷仲堪于是决心参与王恭起兵,并分兵给桓玄率领,以之为前锋。
这次起兵以司马道子杀王国宝当替罪羊,王恭主动罢兵结束。桓玄断定司马道子懦弱无能,在第二年(398)向朝廷求授广州刺史的官职。司马道子本就将桓玄看作潜在威胁,希望他走得越远越好,爽快地答应了他的请求。不想,桓玄只是刺探而已,他接受了广州刺史的任命却不到番禺去上任,而是继续逗留在荆州等地。桓玄在荆州拉帮结派,聚拢力量,行为豪纵,俨然是荆州真正的主人。官民都忌惮他。荆州刺史殷仲堪的亲党劝殷仲堪除掉桓玄,殷仲堪优柔寡断,迟迟不敢动手。很快,王恭第二次起兵。殷仲堪、桓玄和南郡太守杨佺期联合出兵。荆州内部的矛盾就暂时被冷冻起来了。
这次起兵的结果是王恭被杀,殷仲堪等三人得到安抚,都被任命为刺史。三位刺史在浔阳结盟以求自保。桓玄因为家族声望和历史的缘故,被推为盟主。做了盟主后,桓玄更加骄纵。三人内部矛盾凸显。
雍州刺史杨佺期为人骄悍,在与前秦的战斗中积累军功不断得到提升,算不上官场正途,因此被世族子弟所轻视。但他常常自诩家世华胄,是天下数一数二的豪门(他是弘农人,自称是弘农杨氏一员)。桓玄一点儿面子都不给他,每次都直呼杨佺期为“寒士”,处处压他一头。杨佺期咽不下这口气,早在三人筑坛定盟的时候就计划偷袭桓玄,干掉他。殷仲堪担心杨佺期勇武,恐怕他消灭桓玄后就要夺自己的荆州地盘,苦苦劝杨佺期不要鲁莽行事。杨佺期这才隐忍不发。三人结盟后,各归辖区。殷仲堪回江陵当他的荆州刺史,杨佺期去襄阳镇守。桓玄知道了杨佺期怨恨自己,又想吞并杨氏地盘,就屯兵夏口(今武汉)。三个盟友各怀鬼胎,相互防备着。
司马元显了解三人的嫌隙,要诱发三人火并坐收渔利,就将杨佺期管辖的四个郡划拨给桓玄。杨佺期和桓玄的矛盾进一步加深了。
不久荆州发大水,殷仲堪全力赈灾,拿出老本抚恤灾民,荆州仓廪面临空竭。桓玄乘人之危,发兵讨伐殷仲堪。江陵是桓玄的封地,哥哥桓伟还留在江陵。桓玄密报桓伟,让他做内应。桓伟遑遽不知所为,竟然把信件拿去“请教”殷仲堪。殷仲堪劫持桓伟为人质,让他写信给桓玄。桓伟在信中可怜巴巴地恳求桓玄撤兵。桓玄却对部下说:“殷仲堪为人优柔寡断,患得患失,老是考虑妻儿家室。我哥哥肯定没有危险。”继续督率大军,步步进逼江陵。殷仲堪派兵迎战,被桓玄接连打败。桓玄推进到距离江陵只有二十里的地方。
在桓玄进攻江陵之前,殷仲堪向杨佺期求救。杨佺期担心江陵物资短缺、缺衣少食,难以持久,拒绝了殷仲堪的求救。殷仲堪就写信骗杨佺期说江陵储备丰厚,物资和军需都没有问题。杨佺期信以为真,和哥哥杨广一起从襄阳增援江陵。桓玄很重视杨佺期部队的锐气,避其锋芒,全军暂且退后。杨佺期围追其后,桓玄突然调转枪头迎战。经过一番苦战,杨佺期溃败,逃奔襄阳。桓玄派将军冯该追击。杨佺期、杨广兄弟分头出逃,但还是被俘虏了,送到了桓玄面前,双双被砍了脑袋。
困守江陵的殷仲堪得知杨佺期的死讯,勇气丧尽,带上数百人弃城北上,要投奔后秦的姚兴,途中被冯该俘虏。桓玄下令杀死殷仲堪。此前,桓玄在进军江陵的途中,假传圣旨给梁州刺史郭铨,说朝廷已经将郭铨划归自己指挥。糊涂的郭铨莫名其妙地交出了权力,服从桓玄的指挥,做了征讨荆州的前锋。这些都是隆安三年(399)的事情。
三刺史联盟仅仅维持了一年时间,桓玄就消灭了荆州刺史殷仲堪、雍州刺史杨佺期二人的势力,尽占长江中游一带。次年(400),朝廷不得已,根据桓玄的请求,任命他都督荆、司、雍、秦、梁、益、宁、江八州及扬、豫八郡诸军事,为后将军,兼任荆、江两州刺史。至此,桓玄恢复了父亲桓温时期的势力范围。
二
东晋朝廷虽然由司马道子、司马元显父子相继专权,但能够管辖的仅仅是江南八郡而已。江北则由北府兵刘牢之、豫州刺史司马尚之分割。江南爆发了孙恩起义,朝廷对其一度失去控制。总之朝廷是四处树敌,捉襟见肘,处置乏力。而桓玄则是当时东晋最大的实权人物,掌握着东晋超过一半的领土(他自称三分天下有其二)。桓玄本就有野心,如今更是大造舆论,说什么“国运转移”,还屡次在辖区内制造祥瑞“进献”给朝廷,名为宣示个人功绩,实为公然示威。
照此发展下去,桓玄迟早要重蹈其父桓温逼宫篡位的覆辙。长痛不如短痛,元兴元年(402)正月,血气方刚的司马元显要求朝廷下诏讨伐桓玄。他自任征讨大都督,以刘牢之为前锋都督、征西将军。为了拉拢刘牢之,司马元显剥夺桓玄的江州刺史官职,转授给刘牢之。
桓玄没想到朝廷这么快就公开讨伐自己。他之前敢高调示威,是觉得扬州饥馑,孙恩未灭,司马元显没有能力讨伐自己。桓玄盘算着趁机蓄力养众,等力量更强大些再和朝廷摊牌。听说司马元显讨伐自己,桓玄一开始感到害怕,想放弃东部郡县,退保大本营江陵。长史卞范之劝他说:“桓公英略威名振于天下,司马元显只是个乳臭未干的小儿,刘牢之是个反复小人。您如果兵临京师,示以威赏,敌人必然土崩瓦解。如今为什么要引敌入境主动示弱呢?”桓玄有了信心,留哥哥桓伟守江陵,召集兵马顺江而下进驻浔阳。到了浔阳,桓玄移檄建康,公布司马元显的罪状,反过来声称要讨伐司马元显。
这回轮到司马元显害怕了。他也就是一时意气用事,并没有消灭桓玄的周密计划,也没有想到桓玄有如此强硬的态度。他本来已经上了船,大军准备开拔了,看到檄文后却迟迟不敢动身。仗还没开打,司马元显就在气势上输了。
另一方,桓玄一边顺江而下,一边还在心里打鼓。他怀疑部众敢不敢与朝廷大军作战,会不会取胜。等过了浔阳,还没有见到司马元显的一兵一卒,桓玄悬着的心终于落了下来,部队的士气也高涨起来。桓玄兵抵姑孰,派遣部下击破了倾向朝廷的襄城太守司马休之和豫州刺史司马尚之。
司马元显没主意了,派使者向刘牢之询问战事。刘牢之也害怕。他一来担心桓玄威名鼎盛,手下有大批精兵强将,取胜的希望不大;二来,刘牢之担心即便平定桓玄了,自己也会功高震主,必定不能为司马元显所容。所以刘牢之犹豫不决,消极怠工,磨磨蹭蹭地带着北府兵进驻建康西南的溧洲,就止步不前了。
桓玄适时地派其族舅何穆来当说客,劝刘牢之说:“高鸟尽,良弓藏;狡兔殚,猎犬烹。文种被勾践逼死,白起被秦昭襄王赐死,韩信被刘邦杀死,这些都是前车之鉴。那些英雄霸王之主,还不敢信其功臣,况且是愚昧平庸之流!盘古开天地以来,戴震主之威,挟不赏之功,以见容于暗世者,有谁呢?现在你的情况是,战败了则家族不保,战胜了也难逃满门抄斩的命运,你想怎么办?倒不如幡然醒悟,与桓公联手,保有富贵。身与金石等固,名与天壤无穷,比起手足异处,身名俱灭,为天下人耻笑,你选哪个?”刘牢之听了,觉得何穆所言有理,要派使者去向桓玄请降。
外甥何无忌和部将刘裕苦苦劝谏,觉得桓玄不可靠,刘牢之都听不进去。儿子刘敬宣也劝阻说:“今国家衰危,父亲和桓玄是天下最有实力的两个人。桓玄借家族优势,据有全楚,割朝廷三分之二领土,威望已成,父亲恐怕难以与他共存。父亲如果投靠他,只怕董卓之变,就在今天了。”刘牢之怒道:“你说的这些我难道不知道?今日,我是可能打败桓玄,但平定桓玄之后,我又怎么和司马元显相处呢?”最终,刘牢之还是派刘敬宣至桓玄营中请降。
桓玄大喜,热情款待刘敬宣。他接受了刘牢之的投诚,但对北府兵早有处置的意见。那就是要分化、杀戮北府兵,不能让它继续存在。荆州将领们都知道桓玄的心意,在招待刘敬宣的席上莫不相视而笑,笑话刘牢之的愚昧和短视。刘敬宣却被蒙在鼓里。
刘牢之率北府兵投降后,战争实际上已经结束了。桓玄大军沿江而下,进至新亭。司马元显弃船退入建康城中,桓玄军队轻松登陆。司马元显退无可退,硬着头皮整军在宣阳门外列阵迎战。无奈军心已乱,晋军不战自溃。司马元显单枪匹马逃回城中,身后只有一个谋士跟随。他逃到家里,问父亲司马道子怎么办。司马道子只是对着他哭泣,也拿不出任何主意。很难想象,东晋朝廷竟然被这对父子操纵了二十年。桓玄兵不血刃进入建康,抓住司马元显,将他和之前被俘的司马尚之一起杀死。司马元显当时才二十岁而已。司马道子被放逐到安成郡,很快就被毒死,也才三十九岁。
桓玄控制白痴皇帝司马德宗,自任丞相、都督中外诸军事,又派遣家人、亲信占据要津,控制了东晋朝野。
三
桓玄掌权后,首要的事情就是要削弱与镇压北府兵。他任命刘牢之为征东将军、会稽太守,剥夺了他的军权。刘牢之恍然大悟:“一转眼,桓玄就夺我兵权,祸将至矣!”儿子刘敬宣劝刘牢之趁着军权还没有交出去,袭击待在建康丞相府中的桓玄。关键时刻,刘牢之显示出了低劣的政治素质,经过一番犹豫不决,刘牢之没有采纳儿子的建议,而是计划带着北府兵渡过长江,与在江北的女婿高雅之联合据守北岸,和桓玄相持。
刘牢之召集北府兵将领商议去留,不想大家对他的主张都默不作声。参军刘袭打破沉默说:“事不可者莫大于反,将军往年反王兖州,近日反司马郎君,今复欲反桓公。一人而三反,岂得立也?”说完,刘袭快步离开,将领们纷纷走散。刘牢之的主张没有得到部下的支持。他事先已安排儿子刘敬宣到京口安置家眷,如今见儿子失期,以为他遭遇不测。众叛亲离之下,刘牢之自缢而死。不一会儿,刘敬宣赶了回来,见父亲已死,也不敢哭喊,急忙投奔高雅之而去。北府兵将士将刘牢之安葬在丹徒。桓玄仍然不依不饶,下令斫棺斩尸,把刘牢之的尸体抛暴于大街上。一代名将,落得如此下场。
除去心腹大患刘牢之后,桓玄再矫诏任命自己为太尉、都督中外诸军事、扬州牧、领豫州刺史,完全掌控了国政。对群龙无首的北府兵,桓玄举起了血腥的屠刀,接连杀害了高素、竺谦之、竺朗之、刘袭、刘季武、孙无终等北府旧将。刘敬宣、高雅之和冀州刺史刘轨(刘袭的哥哥)起兵自保,被桓玄打败。三人北逃,投降了南燕的慕容德。
剩下的北府兵将领人人自危。刘牢之的外甥何无忌去找刘裕,询问:“我们怎么办?”刘裕相当镇定地回答:“你可随我回京口。桓玄如果能效忠朝廷,我们就服从他,听他指挥。如果桓玄有篡国谋权的举动,我们就对付他。现在正是桓玄树立威势、施展拳脚的时候,肯定用得着我们这样的人。”果然,桓玄铲除了一批北府兵将领后,并没有对剩下的人斩尽杀绝,而是希望他们为己所用。他派堂兄桓修镇守丹徒,任命刘裕为中兵参军。其他北府将领依然在位。这说明桓玄想杀一派拉拢一派,收编利用北府兵。而刘裕在刘牢之之后,无形中成了北府将领的中坚力量。
元兴二年(403)二月,桓玄矫诏自任大将军。大将军之职,几乎是奸臣谋权篡位之前必经的一道官阶。桓玄篡位的意图已经很清楚了。同年九月,他又加授相国,封楚王,封地有十郡,并加九锡,准备篡位了。
篡位之前,桓玄环视天下,最不放心的还是北府兵的残余力量。于是,他派堂兄桓谦前去刺探刘裕对自己篡位称帝的态度。桓谦屏退众人,问刘裕:“楚王勋德隆重,四海归怀。朝廷各位公卿大臣都是希望皇帝禅位给楚王。不知道刘将军意下如何?”刘裕毫不犹豫地回答说:“楚王是宣武之子,勋德盖世。桓氏家族,世代都是朝廷的功臣支柱。晋室微弱已经很长时间了,早已失去民心。现在楚王是众望所归,乘运禅代,有何不可!”桓谦听完,大喜过望:“刘将军说可以,那就真的是可以了!”他马不停蹄地回到建康。桓玄得报,以为自己得到了刘裕为代表的北府旧将的支持,再没什么可忌惮的了。
元兴二年(403)十二月,又一幕“禅让”大剧上演。白痴的晋安帝司马德宗献出国玺,禅位于桓玄。桓玄经过一番辞谢表演后,粉墨登场称帝,国号楚。历史上将这个政权称为桓楚。
篡位后,桓玄贬司马德宗为平固王,迁居浔阳。
关于新朝的年号,桓玄一开始下诏,定年号为建始。右丞王悠之指出八王之乱时,篡位的赵王司马伦用过建始这个“伪号”。桓玄就改年号为永始,结果这个年号又曾经是王莽刚执政时西汉末年的年号,还是很不吉利。桓玄用它的本意可能是希望自己的楚政权保持朝气,永远欣欣向荣,事情的发展能如他所愿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