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司马元显年少得志,非常想有所作为,但他的实力却很薄弱。在上游三刺史的重兵压迫下,司马元显能指挥的生力军只有倒戈而来的北府军,他想要建立一支嫡系部队,便动起了征兵练兵的念头来。
建康朝廷表面上拥有秦岭淮河以南的广袤地区,实际能够控制的领土少得可怜。中原各郡县和北伐拉锯,控制不了;中游的荆州、湘州和江州长期被荆州军盘踞;四川和两广地区远水解不了近渴。剩下来就只有长江下游的扬州了。所以我们看到,权臣要控制朝廷往往兼任扬州刺史。司马元显为了把扬州抓到手里,还不惜暗算他父亲司马道子。实际上扬州也不是全境都受朝廷控制,建康政令只能施行在东方的会稽(治山阴,今浙江绍兴)、临海(治章安,今浙江临海)、永嘉(治永宁,今浙江永嘉)、东阳(治长山,今浙江金华)、新安(治始新,今浙江淳安)、吴(治吴,今江苏吴县)、吴兴(治乌程,今浙江吴兴县)、义兴(治阳羡,今江苏宜兴县)八郡。这八郡也是众多世家大族集中之处,他们控制着数量甚巨的土地、人口,逃避朝廷的赋税和兵役。朝廷的赋税、兵役只能加在八郡的普通百姓头上。
司马元显知道八郡百姓已被压榨得一穷二白了,从中招募不了多少士兵,便把目光转移到了世家大族们控制的人口身上。这些人口,既包括没有人身自由的奴隶,也包括依附他们的门生故旧、食客、佃农和家丁家将。司马睿时期的征西将军戴渊,其部下就有由戴氏家族控制的人口改编而成的一万人的军队。戴家只是江南的世家大族之一,他们能控制这么多人口,其他家族也不逊色。399年,司马元显下令:征发江南诸郡免奴为客者(已经脱离奴隶身份却还依附他人的人口)当兵,号称“乐属”。征兵令激起了普遍的不满。世家大族们不满,因为朝廷要征发他们的依附人口;被征发的老百姓更加不满,因为他们被强迫去当兵当炮灰。结果司马元显兵没有征来多少,倒是把江南的百姓都给得罪了。
民心**。野心家乘虚而起。江南民间盛行五斗米教,信众很多。去年王恭起兵的时候,五斗米教首领孙泰以反王恭之名,聚拢信众起义。孙泰起义规模很小,被朝廷镇压了,孙泰父子全部被杀。孙泰的侄子孙恩侥幸逃脱,躲藏在海岛上,继任为五斗米教的首领。在海岛上躲藏了一年,孙恩见民怨沸腾,于399年从海岛率徒党百余人攻破上虞县,在东晋朝廷的柴火堆上点燃了第一把火。
对征兵令不满的百姓和五斗米教的信众纷纷参加孙恩的队伍。八郡遭受朝廷的剥削最重,一般百姓也积累着反朝廷、同情起义军的情绪。孙恩率军很快攻破会稽郡。会稽是江南重镇,是王、谢等世家大族的根据地。会稽被攻破,震动了朝廷,天下局势大变,东晋地方官心惊胆寒。百姓奔走相告,各地都有人攻杀官吏、响应孙恩的起义。没几天,孙恩的部队人数超过了十万。
警报传到建康,司马道子惊慌失措,终日在庙中祈祷。司马元显慌忙派遣谢琰、刘牢之率领北府兵南下镇压。
在很短的时间内,孙恩就兵强马壮,又占领重镇会稽,但却没有扩大战果,而是率领党徒在诸郡烧杀抢掠,毁房屋、塞水井、砍林木、掳掠妇女,只知破坏不知建设。东晋朝廷从初期的惊慌中反应过来后,从北向南压迫起义军。孙恩也没有组织北方各地的百姓反抗晋军,很快,谢琰收复义兴、吴兴两郡,刘牢之收复吴郡,兵锋抵达浙江岸边。起义百姓纷纷逃往会稽。
孙恩显示出了可笑的短视。旗开得胜时,他向信徒们承诺“我们马上要到建康坐天下了”;听说北府兵来了,孙恩立即收缩了大目标,说:“就算我只割据浙东,总也能做勾践第二!”北府兵渡过浙江后,孙恩说:“我并不觉得逃跑是丢人的事情。”当谢琰、刘牢之兵临会稽城下时,孙恩根本不做抵抗,掳掠男女二十余万人逃往海岛。
东晋朝廷在形式上收复了全部失地。海岛上的孙恩却也保有不可小觑的军力,不断骚扰浙东各郡县。
二
获胜的谢琰镇守会稽。谢琰自恃在淝水之战有大破苻坚大军的战功,将孙恩视为“小贼”,根本不放在心上,因此会稽守备松懈。
孙恩在海岛上一直窥伺时机。400年,孙恩登陆突袭,连破余姚、上虞等县,进攻会稽。谢琰仓促率兵迎战,兵败后被部下所杀。谢琰的死,从微观上来看是朝廷和孙恩力量角逐的一次反复,从宏观上来看则标志着门阀士族力量从此丧失了军队实权,因为谢琰死后,再也没有世族子弟担任重要的军队职位。一来是世族子弟不屑于领兵打仗这种“俗事”,二来是长期养尊处优的世族子弟们也没能力领兵打仗——这点从王恭骑不了马就能看出来。
世族子弟不行了,朝廷只能依靠寒门人士了。当年年底,刘牢之负责东征孙恩,率领北府兵寻找孙恩决战。孙恩不敢接战,再次主动退入海岛。刘牢之屯兵上虞等处,监视孙恩。
朝廷镇压孙恩的军事行动,让一个中年军官开始为人瞩目。他就是刘牢之派去卫戍句章城(今浙江宁波南鄞江南岸)的刘裕。刘裕是刘牢之的部将,曾受命率数十人侦察义军的行动。侦察途中,刘裕遭遇起义军数千人的包围。他没有丝毫胆怯与犹豫,勇敢地率领侦察小分队投入战斗。结果所有随从都战死了,刘裕也坠落到水中。部分起义军到岸边,想下去捉拿刘裕,刘裕挥舞长刀砍杀了好几个人,重新登岸大叫着与人决斗。最后,起义军不再与他纠缠,过路而去了。刘裕奇迹般地生还,并报告了起义军的动向。
刘裕作战勇猛,冲锋陷阵,让同伴和长官刮目相看。但他不仅勇猛凶悍,而且还带兵有方,在部队的声望越来越高。句章城很小,刘裕部下的士兵只有数百人。每次都是刘裕身先士卒,被坚执锐,每战都冲锋陷阵,击破敌军,使得小小的句章城成了朝廷在沿海的坚固堡垒。东征的其他官军毫无军纪,到处劫掠,生灵涂炭。只有刘裕治军整肃,法纪严明。百姓们都愿意投奔刘裕,以寻求保护。因为讨乱有功和刘牢之的赏识,刘裕战后被朝廷封为建武将军,领下邳太守。
隆安五年(401)二月,孙恩第三次登陆掠战。他亲率大军进攻句章,却迟迟攻不下来,反而遭到刘牢之的反击,不得不退走入海。三月,孙恩攻海盐,依然攻不下来。这回是刘裕带兵来救援海盐,孙恩主动退兵,北上进攻沪渎(今上海)。沪渎被孙恩攻克,包括吴国内史袁崧在内的四千官兵被杀。孙恩部队士气大振,六月,乘胜逆长江而上,又攻克丹徒。至此,孙恩部队再次迅速膨胀,拥众十余万,楼船千余艘,军旗遮天蔽日。
丹徒离建康很近。朝廷守卫建康的兵力非常薄弱。司马元显一边戒严,一边急调浙江的北府兵入卫京师。停驻海盐的刘裕,率不满千人的小部队长途驰援建康。短视的孙恩这时又犯了一个致命错误:他没有抓住建康空虚的良机,派出精兵进攻建康,而是坐在高高的楼船上,指挥十几万人的大部队一起进军。楼船有几层楼高,非常笨重,又是逆江而上,行进速度非常缓慢,很快就被刘裕的部队在镇江追上。
孙恩仗着人多势众,这回敢和刘裕正面交战了。他率部队登陆,抢占镇江的蒜山,阻击刘裕。刘裕不顾劳累,率军毅然猛攻蒜山。孙恩的起义军本为乌合之众,在刘裕大军的猛烈攻势下,很快溃散。孙恩退至船上,放弃陆路,全力从水路进逼建康。刘裕在岸上随行监视。起义军的楼船实在太慢了,又花了好几天才到达建康郊外的白石垒。眼看建康就在眼前了,可惜刘牢之率领的大部队也赶到了。孙恩毕竟心虚,不敢决战,于是放弃攻打建康,分兵袭取北岸的广陵(今江苏扬州),再率主力北上进攻郁洲(今江苏云台山一带的海岛),打败高雅之率领的晋军。不过这只是孙恩起义军的回光返照而已,之后再次退入大海。
海上毕竟生活不便,依赖陆地补充给养,所以孙恩盘踞海上一段时间后总得登陆劫掠。402年,孙恩从海上南下,入寇临海郡。不想临海的晋军勇敢迎战,击败了孙恩。孙恩穷困不堪,对前途丧失信心,投海自杀。
三
孙恩死后,余众推孙恩的妹夫卢循为首领,盘踞在浙江东南沿海。卢循虽然出身世族,但门第不高,南渡又较晚,因此在东晋遭到排挤。他起兵同样带有浓厚的私心。朝廷就对卢循施以怀柔,任命他为永嘉(今浙江温州)太守,希望招安起义军的余部。卢循接受了任命,可依然率领部队在今天浙江金华、温州一带劫掠。朝廷痛下决心,派刘裕南征,力求斩草除根。卢循在刘裕的追击下,入海而逃。
卢循率众向南逃亡,越过福建,来到了广东沿海。404年,卢循攻陷番禺(今广州),造成大乱。东晋朝廷考虑到广州偏远,鞭长莫及,在第二年顺水推舟任命卢循做广州刺史。如果卢循和起义军能够在南海一隅安定下来,不作乱,尊奉朝廷,未尝不是解决问题的一个方法。卢循也有这个意思。他自己做了广州刺史,成了一方藩镇,又任命姐夫徐道覆做始兴(今广东韶关)相,扼守南岭,大有关起门来安居岭南的意思。
可是徐道覆却不甘寂寞,一心要卷土重来。在广东的五六年时间里,徐道覆暗中操练兵马、打造军械,怂恿卢循北伐。相对应的是,东晋的实权逐渐落入刘裕的手中。刘裕掌权后的主要精力在北方,发动了多次北伐。徐道覆见刘裕远征在外,大军一时难以返回,觉得是东山再起的良机,便不征求卢循的意见,在义熙六年(410)二月从始兴北伐。卢循阻止不及,不得不参与行动。卢徐兵分两路,卢循攻长沙,徐道覆进入江西。
卢循的部队是“三吴旧贼,百战余勇”,在广东新招募的“始兴溪子,拳捷善斗”,战斗力很强,加上休养操练多年,开战后势如破竹。东晋地方官闻风逃窜。江州刺史何无忌领兵迎敌,阵亡。卢循和徐道覆联军,逼近建康。建康人心惶惶。刘裕正在北伐南燕的前线,闻讯担心建康有失,只带几十名随从轻装返回建康指挥御敌。
刘裕赶到建康后,考虑到北伐的将士尚未返回而且刚刚经历大战,劳顿多病,因此主张消极防守。镇守姑孰(今安徽当涂县)的豫州刺史刘毅本是刘裕创业期的盟友,后来地位落在了刘裕的后面,渐渐与之不睦。他力主出兵迎击卢徐大军,企图借战功压过刘裕,进而夺权。刘裕从大局出发写信劝阻,又派人去面劝他暂缓出兵。刘毅铁了心要出兵,带上两万精兵和全副家当迎敌,结果在桑落洲一战被卢循杀得落花流水。几百艘大船和堆积如山的辎重都成了起义军的战利品。他本人历尽艰辛,才逃回建康。
刘毅这一败,大大损耗了东晋的有生力量。剩下建康的几千守军,要对抗十几万起义军。形势危如累卵。刘裕悬出重赏,招募建康百姓当兵,又动员民众修治石头城,集中兵力扼守石头城。敌我力量对比依然悬殊。
当年五月中旬,起义军包围建康,秦淮河入江口都出现了卢循的士兵。徐道覆主张烧毁舟舰,登陆猛攻建康各个城门,以示有进无退的决心。起义军占有优势,再破釜沉舟,也不失为鼓舞士气的妙计。如此重要关头,卢循还对前途没有信心,怕烧了船战败了就无路可逃了,留着船还能留条后路。他主张暂缓攻城,采取围城的方式,寄希望于建康主动投降。卢循借口说:“从大势看来,建康不日自会溃乱。”他分兵攻掠周边各县。徐道覆无可奈何,悲叹道:“我终为卢公所误,大事将不成;我若能为英雄效劳,天下可定也!”起义军没有集中兵力对建康城发动猛烈攻势,零星的挑战都被刘裕遏制了。刘裕也勒令部将不准出城挑战,凡是违令出战失利的都被他斩首。建康城最终守住了。而卢循在建康周边的攻掠收获不大。相持到七月,起义军士气疲乏,卢循主动退到浔阳休整。
刘裕并没有追击卢循,而是派沈田子等带兵数千,从海路南下偷袭起义军的老巢广州。卢循北伐倾巢而出,留守广州的兵力微乎其微,很快被消灭。沈田子的数千晋军竟然攻占了广州,让起义军无家可归。消息传到长江前线,起义军军心动摇。战争形势大变。
十月中旬,刘裕从建康出师,主动与起义军决战。卢循接连失利,徐道覆企图西进占领荆州,又在江陵为荆州刺史刘道规所败。年末,卢循、徐道覆带着几千残部退回岭南。
义熙七年(411),刘裕派兵平定岭南。二月,徐道覆在始兴战败被杀。卢循反攻广州又为沈田子所败,逃往交州,在今天的越南河内附近被东晋的交州守军打败。卢循走投无路,毒死家人,然后学孙恩那样投水而死。他的死,标志着孙恩起义的最终结束。
孙恩首义的江南农民起义时间跨越了十余年,纵横半个中国,席卷数十万百姓,是魏晋南北朝时期规模最大的农民起义。起义重创了本已衰微的东晋朝廷,为实权人物的上台铺设了基础。这里说的实权人物,除了上文说的刘牢之、刘裕,还有作为长江三刺史联盟盟主的桓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