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饮鲍君购得《鬼谷子注》抄本,属余是正,注甚明白简,当自非五季宋人可及,乃其卷首题曰:“东晋贞白先生丹阳陶宏景注”,则非也。陶系梁人,大同初赐谥贞白,东晋之误,无待深辩。案《鬼谷》录自《隋志》,有皇甫谧、乐一注各三卷。新旧《唐志》无皇甫,而增尹知章注三卷,不闻陶也。陶注始见于晁氏《读书志》,潜溪《诸子辨》继之,卷如乐、尹,而亡《转丸》《胠箧》二篇,是本篇卷适与相符,当即宋氏所见者,其书不类古本。如以《捭阖》《反应》《内揵》《抵巇》列上,《飞箝》《忤合》《揣摩》《权谋》《决事》《符言》并亡篇列中,《本经阴符七术》及《持枢》《中经》列下,与近刻无异。凡文之轶,见与《史记》《意林》《太平御览》诸书者,此皆无之。其篇名,旧有作《反覆》《抵巇》《飞钻》《涅闻》《午合》《揣情》《摩意》《量权》《谋虑》者,今亦不然。至《盛神》《养志》诸篇,正柳子厚所识讥“晚乃益出七术,怪谬不可考校”之言。梁世宁遽有此?纵有之,隐居抗志华阳,安用险诡之谈?《梁史》及邵陵王碑铭,亦绝不言其注《鬼谷》,而讹托焉可乎。《困学纪闻》载,尹知章序,《鬼谷子》有云:苏秦、张仪事之,受《捭阖》之术十三章,复受《转丸》《胠箧》三章。晁氏则但言序谓此书即受秦、仪者,虽详略不同,可证其皆为尹序。序出于尹,安见注不出尹?观其注文,往往避唐讳,如以“民”为“人”,“世”为“代”,“治”为“理”,“缧绁”作“缧絏”之类。而笔法又绝似《管子注》,是为尹注无疑。尹生中宗、睿宗之世,卒于开元六年,故于隆基字不复避也。其注《亡篇》云:或有取庄周《胠箧》充次第者,以非此书之意,不取。注《持枢》云:恨太简促,或简篇脱烂,本不能全故也。
盖自底柱漂没之后,五部残缺,不能复睹文德旧本,故注家以为憾事。若果系陶注,则同时刘勰作《文心雕龙》,明言《转丸》骋其巧辞,《飞箝》伏其精术矣。此岂不见原文者,可遽云《转丸》已亡乎?庾仲容亦梁人,其所钞子今在《意林》,“人动我静”及“以德养民”二条,显有完书可据,何是本独以脱烂为恨?此亦是尹非陶之明证矣。乃其讹尹为陶,莫解其由。以意揣之,尹注在旧史虽云颇行于时,而新志却自注云尹知章不著录。意其本在宋初,原无标识。而《持枢》篇注中尝一称“元亮曰”,元亮系晋陶渊明字,或陶渊明为陶通明,遂妄立主名,而读者不察,致成久假耳。亦或谄道之徒,既诡鬼谷子为王诩,强名为元微子,复以贞白寓情仙术,矫托以注,未可知也。然是注世已罕传,大可宝贵,似宜改题曰:唐国子博士尹知章注。与赵蕤《长短经》合梓以行,其裨益人神智正不少也。乾隆辛丑闰五月七日,海宁周广业书。
【译文】
绿饮鲍君购得《鬼谷子注》的手抄本,托嘱我审查谬误,加以订正。此书注解得十分明白简单,应该不是五代宋人可达到的水平。抄本卷首说:东晋贞白先生丹阳陶弘景注。实际并不是这样的。陶弘景是南朝梁人,梁武帝大同初赐谥号贞白,卷首东晋的时间错误就很明显,便没有必要考证了。《鬼谷子》从《隋书·经籍志》开始被收录,有皇甫谧、乐一注各三卷。《旧唐书·经籍志》《新唐书·经籍志》中没有收录皇甫谧的注,而新增了尹知章注三卷,也没有看到陶弘景的注。陶注第一次被收录,始于晁公武的《郡斋读书志》,宋濂的《诸子辨》继续收录它,卷数与乐注和尹注一样,而散佚了《转丸》《胠箧》二篇,则正好与之相符,这应该是宋濂所见版本。如以《捭阖》《反应》《内揵》《抵巇》列在上,《飞箝》《忤合》《揣摩》《权谋》《决事》《符言》与散佚的篇目一并列在中,《本经》的阴符七术及《持枢》《中经》列在下,便和最近刻的版本没有差异。凡是《鬼谷子》见之于《史记》《意林》《太平御览》诸书中散佚的文字,都没有在此出现。它们的篇名,旧有《反覆》《抵巇》《飞钻》《涅闻》《忤合》《揣情》《摩意》《量权》《谋虑》者,如今则不是这样。到《盛神》《养志》诸篇目,正是柳宗元所批判的“晚乃益出七术,怪谬不可考校”的内容。梁代怎么会有这种内容呢?即便有,隐居在华阳,又怎么会用得到这种险诡计谋呢?《梁史》及邵陵王的墓志铭也从来没说过陶弘景注《鬼谷》的事情,又怎么能讹称他注过呢?《困学纪闻》记载尹知章序,鬼谷子说苏秦、张仪向他拜师,学习《捭阖》十三章,又学习《转丸》《胠箧》三章。晁公武则认为《困学纪闻》所载尹知章《鬼谷子》序与《郡斋读书志》虽详略不同,但可证明其都为尹序。既然序是尹知章写的,就不能说注不是尹写的了。观其注文,往往避唐讳,比如将“民”改为“人”,“世”改为“代”,“治”改为“理”,“缧绁”改作“缧絏”之类。而笔法又类似《管子》注,可以确定是尹写的注无疑了。尹出生于中宗、睿宗之世,卒于开元六年,所以不避讳唐玄宗隆基的字。尹注《亡篇》说:有时会选取庄子的《胠箧》写在下面,用来辩驳《鬼谷子》的观点,在此不取。注《持枢》时说:可惜文本太简短,可能是因为竹简脱烂,导致文本不能完整地保存下来。
大约在经历过《五部目录》沉没在三门峡的事故之后,这些书许多都残缺了,不能再看到文德时的旧版本,做注的人感到十分遗憾。如果真的是陶弘景注的话,那么当时刘勰写的《文心雕龙》中评论《鬼谷子》的《转丸》用词精辟,《飞钳》精术绝妙。既然刘勰看到了原文,我们怎么能够说《转丸》已经亡佚了呢?庾仲容也是梁代时的人,其所引用《鬼谷子》的内容今在《意林》,“人动我静”及“以德养民”二条,明显存有完整的文献可作凭据,为什么就单单只有这个片段因为文献不全而造成了遗憾?这也是《鬼谷子》注是由尹所写,而非陶所写的证据。将尹注讹传为陶注,没有办法理解其中的缘由。以自己的想法揣测一下,尹注虽然在旧史中相当流行,新志却有自注说尹知章不著录《鬼谷子》注。大概是新志成于宋初,原本没有标识。而《持枢》篇的注中曾经有“元亮曰”的语句。元亮是晋代陶渊明的字,或陶渊明讹为陶通明,便随便立名号,而且在读者不知道的情况下,导致日久成假了。也有可能是谄道之徒,既然诡称鬼谷子为王诩,便强加名号为元微子,又因为陶弘景寓情仙术,假托他写了注,也很有可能。但是这个注于世间已经非常罕见,十分宝贵,最好修改题目为:唐国子博士尹知章注。与赵蕤《长短经》合刊出版,可以大大有利于人的神智。乾隆辛丑闰五月七日,海宁周广业所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