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沿着一条长长的毛坯墙往前走,忽然间来到一扇大门前,其两侧各有一座哨岗亭。轿夫放下轿子,瓦丁顿急匆匆走到凯蒂跟前,她已经从轿子上下来了。军官一边大力敲门一边大声呼喊。一个边门被打开了,他们走进这个四四方方的大院子。悬挑屋顶的屋檐下,士兵们裹着毯子,成堆地躺在墙根那儿。他们停下脚步——军官先是和一名像在站岗的兵士说了几句话,然后又转身对瓦丁顿说了些什么。
“他还活着,”瓦丁顿低声说,“走路时当心点儿。”
引路的还是那个提着灯笼的人,带着他们穿过院子,上了几级台阶,通过一扇大门后进入另一个宽大的院子里。院子的一侧是一个长长的房间,里头亮着灯,透过米纸的灯光勾勒出窗格上精美图案的轮廓。提灯笼的人带着他们穿过院子走向这个房间,军官敲了敲房门。房门立马打开了,军官看了凯蒂一眼,退到一旁。
“你进去吧。”瓦丁顿说。
这是一个又长又矮的房间,点亮的油灯冒着烟,让昏暗的屋子里带着一种不祥的预兆。房里还站着三四个勤务兵,对着房门的墙边摆着一张小床,有一个人蜷着身子躺在**,身上盖着一张毯子。一名军官一动不动地站在床脚那儿。
凯蒂快步走到床边,俯下身子。沃尔特闭着眼睛躺在那儿,昏暗的灯光下,他的脸上一片死灰,毫无生息的样子十分骇人。
“沃尔特,沃尔特。”她喘着气,用一种低沉、惊慌的声调呼唤着。
他的身体微微地动了动,或者说是那影子轻轻地晃动了一下;这个动作微弱得像是一丝微风,虽然你感觉不到,但在刹那间便让平静的水面**起了涟漪。
“沃尔特,沃尔特,和我说说话。”
那双眼睛慢慢地睁开了,仿佛是倾尽全力才抬起了那沉重的眼皮,但他谁也没看,而是盯着与他的脸相隔几寸远的墙壁。他说话了,低沉微弱的声音里带着一丝笑意。
“真是糟透了。”他说。
凯蒂都不敢喘息。他没有再发出任何声音,也没有做任何动作,但他那双冷漠的黑色眼睛却一直盯着粉白的墙壁(是看到什么神秘的东西了吗?)。凯蒂站起来,带着憔悴的目光面向站在床边的那个人。
“肯定还能再做点儿什么,你不会就站在这儿什么都不做吧?”
她双手紧握在一起。瓦丁顿和站在床脚的军官说了几句话。
“恐怕他们都已经尽力了,这儿的军医一直在救治他。他受过你丈夫的培训,你丈夫教的治疗方法他都已经试过了。”
“那位就是军医吗?”
“不,那是余团长。他一直守在你丈夫身边。”
凯蒂心烦意乱地瞥了他一眼。他个子很高,体形粗壮,穿着卡其布军装,看起来有些焦急。他正看着沃尔特,她发现他的眼里含着泪水,她顿时心里一阵刺痛。这个黄皮平脸的家伙凭什么眼含泪水?这激怒了她。
“什么都不能做也未免太糟糕了。”
“至少他已经不痛了。”瓦丁顿说。
她再次俯身靠向她丈夫,那双可怕的眼睛依然空洞洞地盯着前方。她不知道他是否还能看见他们,也不知道他是否还能听见她的声音。她把嘴唇靠在他的耳朵旁边。
“沃尔特,我们还能做什么吗?”
她觉得肯定还有药物能挽留住他正在消逝的生命。她的眼睛现在适应了昏暗的光线,她惊恐地发现他的脸已经塌陷下去,她都快认不出是他了。无法想象才过了短短的几个小时,他就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他都完全不像一个人了,像是已经死了。
她感觉他极力想说什么,便凑耳过去。
“别瞎忙活了,我经历了一段难熬的路途,但现在一切都好了。”
凯蒂等了一会儿,但是他又沉默了。他毫不动弹的样子给她带来了撕心般的痛苦。令人害怕的是他就这么静静地躺着不动——他似乎已经准备好就这样躺进坟墓里。有个人走了过来,不知是军医还是医生的助手,他打了个手势让她站在一旁。那人俯身靠向这个濒死的男人,用一条肮脏的抹布打湿他的嘴唇。凯蒂起身再次绝望地看向瓦丁顿。
“完全没任何希望了吗?”她低声说。
他摇摇头。
“他还能活多久?”
“很难说,或许是一个小时。”
她环顾了一下这个空****的房间,目光在那位身材结实的余团长身上停留了片刻。
“能让我和他单独待一会儿吗?”她问道,“只要一分钟。”
“如果你希望的话,当然可以。”
瓦丁顿踱步走向余团长,跟他说了些什么。这位团长微微颔首,然后低声地下了一道命令。
“我们在台阶上等你,”他们成群往外走,这时瓦丁顿说,“你到时候只要喊一声就好。”
凯蒂现在还是觉得很难以置信,就像是有麻醉药在自己血管里流淌。她意识到沃尔特就快死了,她现在满脑子只有一个念头——消除那股毒害他灵魂的怨恨,让他更安乐地死去。如果他在死前能和她言归于好,那他走的时候也可以安心了。她现在完全不是在为自己考虑,而是为了他。
“沃尔特,我恳求你能原谅我。”她俯身靠向他,因为害怕他现在经受不住任何的压力,便小心翼翼地不要让自己压到他,“我为自己犯下的过错深感抱歉,我现在也忏悔不已。”
他什么都没说,好像根本没有听见凯蒂的话。她只好继续说下去。她有种奇怪的感觉,他的灵魂就像一只飞舞的蛾子,一双翅膀因怨恨而无比沉重。
“亲爱的。”
一片阴影掠过他苍白、凹陷的脸,那甚至都不算一个动作,但是带来了一阵可怕的抽搐。她以前从未用这个词呼唤过他。他濒死的脑子里闪过一个困惑又难以捕捉的念头,也许他曾听她用过这个词,这是她的口头禅,她曾这般呼唤过小狗、小孩儿、小汽车。接着一件可怕的事情发生了。她攥紧双手,尽全力控制住自己,因为她看到两行眼泪缓缓划过他那干枯的脸颊。
“哦,我的宝贝,亲爱的,如果你曾爱过我——我知道你爱过我,是我太可恶了——我恳请你能原谅我。我现在已经没有机会来证明我的悔改之心,你就可怜可怜我,原谅我吧。”
她停下来看着他,屏息凝神,急切地等待着他的回答。她看到他在试着开口说话,她的心猛地一跳。在她看来,要是自己能在最后一刻将他从沉甸甸的怨恨中解放出来,在某种意义上,这也算是对自己曾给他带来痛苦的一种补偿。他动了动嘴唇,但没有看她,两眼空洞地盯着粉白的墙壁。为了能听到他要说的话,她俯下身子,但他的声音相当清晰。
“死的是那条狗。”
她一动不动地定在那儿,就好像变成了一块石头。她没能理解这句话,只能六神无主地看着他。这句话毫无意义,看样子是在说胡话,他没听懂她说的那番话。
一个活人不可能会这么死气沉沉的。她盯着他看了又看,他的眼睛还睁着,但她也说不准他是否还有呼吸。她开始害怕起来。
“沃尔特,”她低声呼喊着,“沃尔特。”
最后,她猛地直起身子,她突然感到很恐惧,转身走向门口。
“你们可以过来吗?他好像不……”
他们走进来。那名中国军医走到床边,按亮手里的手电筒,照了照沃尔特的眼睛。然后他合上这双眼睛,用中国话说了句什么。瓦丁顿伸手搂住凯蒂。
“恐怕他已经死了。”
凯蒂深深地叹了口气,眼睛里流下几滴眼泪。不是因为她承受不住,而是觉得有些茫然。这几个中国人无助地围在床边,好像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办。瓦丁顿沉默不言。过了一会儿,这几个中国人开始低声交谈起来。
“我最好先送你回平房那儿,”瓦丁顿说,“接下来他会被送到那里去。”
凯蒂疲倦地用手抚了抚额头,然后走到床边,俯身轻轻地吻了一下沃尔特的嘴唇。她现在不哭了。
“很抱歉给你们添了这么多麻烦。”
军官们在她经过的时候向她敬礼致意,她神情肃穆地回鞠一躬。他们按原路穿过院子,出门坐到轿子上。她瞧见瓦丁顿点燃了一支香烟,一缕烟雾消散在空气里,就宛如一个人已然逝去的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