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坐在一幢小楼房的台阶上(有四根漆柱，高高的瓦屋顶下挂着一口巨大的铜钟)，望着弯弯曲曲的河流徐徐流向那座受灾的城市。他们还能看见它那锯齿状的城墙，而热浪像棺布一样笼罩在它的上空。尽管河水缓缓而流，但仍有动态的感觉，不由得给人一种世事无常的悲凉感。一切都将逝去，它们又会在这世上留下什么样的痕迹呢？凯蒂觉得所有人——包括他们——都像是这条河流里的滴滴水珠一样，互相之间挨得这么近，又隔得那么远，汇聚成一股不知名的巨流奔向大海。既然世间万物都稍纵即逝，一切都是沧海一粟，那么，人们如果还毫无理性地看重那些不值一提的事情，从而给自己和他人徒添烦恼的话，岂不可悲!

“你听说过哈林顿花园吗？”她问瓦丁顿，那双美丽的眼睛里满是笑意。

“没有，怎么？”

“没什么，只是那是我家人居住的地方，不过跟这儿相隔很远。”

“你是想回家了吗？”

“不是。”

“我猜过不了几个月你就能离开这儿了，疫情似乎有所缓和了，等天气凉下来就能彻底结束了。”

“我可能都舍不得离开这儿了。”

霎时之间，她想到了未来。她不知道沃尔特的计划是什么，他什么都不告诉她。他既冷静又彬彬有礼，沉默寡言又神秘莫测。两滴水珠随着河流静静地流向一个未知的地方，于彼此来说，它们是那么独特，但在旁观者看来，它们只是河水中普通到难以区别开来的水滴。

“当心那些修女会改变你的信仰。”瓦丁顿不怀好意地笑了笑。

“她们都太忙了，不过她们也不在乎这个。她们都很伟大，都那么善良。但是——我不知该怎么解释——我和她们之间隔着一道墙。我不知道那是什么，就好像她们拥有一个能让生活变得全然不同的秘密，一个我不配去分享的秘密。那不是信念，那是一种更深奥、更重要的东西：我们和她们行走在两个不同的世界里，我们对她们来说永远是陌生人。每天，当身后的修道院大门关上后，我便感觉对她们来说，我已经不复存在了。”

“我能理解，这多少有些打击你的虚荣心。”他不无挖苦地回答道。

“我的虚荣心。”凯蒂耸耸肩，再次笑了笑，懒懒地转向他。

“你为什么都不告诉我你跟一个满族公主住在一起？”

“那些爱嚼舌根的老女人都和你说了些什么？我敢肯定，对修女们来说，谈论海关官员的私事是一种罪孽。”

“你何必这么敏感呢？”

瓦丁顿垂眼看向另外一侧，露出一副诡秘的模样，然后轻轻地耸耸肩。

“这不是什么值得宣扬的事情，这又不能让我升官发财。”

“你很喜欢她？”

他抬起眼睛，那张丑陋的小脸上露出一种像小男生一般调皮的神情。

“她为我放弃了一切——家乡、亲人、安全，以及自尊。好些年来，她不顾一切地跟着我。有两三次我都把她送走了，但她每次都能回来。我也曾躲着她，但她始终都跟着我。现在我已经放弃了，估计下半辈子我都只能跟她一起过了。”

“她肯定爱你爱得发狂。”

“你知道，那是一种很古怪的感觉，”他皱着额头，一脸困惑地回答道，“我把话放在这里，如果我真的离她而去，她一定会选择自杀。不是因为对我有所怨恨，对她而言这是一件很合理的事情，因为她不愿意过没有我的日子。知道这一点后，你就会产生一种奇妙的感觉。你不由得也会有些在意。”

“但重要的是去爱，而不是被爱。一个人甚至都不会感激那些爱他的人。如果你不爱他们，他们的爱也只会让你感到困扰。”

“我没有被不同的人爱过的经历，”他回答道，“我只被一个人爱过。”

“她真的是位皇家公主吗？”

“不是，修女们有些夸大其词了。她出身自一个满族的大家族，当然，他们家族已经被那场革命运动搞垮了。尽管如此，她依旧是一位高贵的女子。”

他说这话时的语气很是自豪，不由得让凯蒂的眼里闪过一丝笑意。

“那么你是打算在这儿度过自己的后半辈子吗？”

“在中国？是的，她还能去别的地方吗？等我退休了，我就在北京置办一个小房子，在那儿度过余生。”

“你们有孩子吗？”

“没有。”

她好奇地望着他。这个长得像猴子的秃顶小男人，竟然能让一个异族女人这般至死不渝地爱着他，真是奇怪。虽然聊到她时，他的态度看起来漫不经心，言辞也有些轻佻无礼，但女人那种强烈而专一的爱慕还是给凯蒂留下了莫名而深刻的印象。这让她有些苦恼。

“似乎要走很长一段路才能回到哈林顿花园。”她笑着说道。

“为什么这么说？”

“我什么都不懂。生命就是这么奇特。我感觉自己之前像是一直住在小池塘边，突然之间见到了一片大海。这让我有些喘不过气来，但又觉得欣喜不已。我不想死，想继续活下去。我开始体会到一股新的勇气，感觉自己就像一位老水手一样，正启航前往那些未知的海域，我觉得我的灵魂渴望追求未知的世界。”

瓦丁顿若有所思地看着她。她心不在焉地凝视着平静的河面。两滴小水珠正静静地、静静地流向那片神秘、永恒的大海。

“我可以去拜访一下那位满族小姐吗？”凯蒂突然抬头问道。

“她一句英语都不会说。”

“你对我一直很好，帮了我很多事情，或许我可以用我的方式向她表达我的善意。”

瓦丁顿露出一丝嘲讽的微笑，但他还是愉快地答应了。

“过两天我会过来接你，她会为你准备一杯茉莉花茶。”

她不会告诉他，不知为何，这段异国恋从一开始就让她好奇不已，如今，这位满族公主像是成为了某种象征，在隐约间不停地召唤她，指引她走向一片神秘的精神领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