瓦丁顿在这事过后的第二天下午又来到平房里,他坐了一会儿后问凯蒂是否愿意和他一起出去散散步。自他们抵达这儿后,她还没踏出过这间院子,便欣然同意了。
“这儿可以散步的地方怕是不多,”他说,“但我们可以去山顶上走走。”
“噢,可以,那儿有座牌楼,我经常在门廊处望着它。”
一名男仆为他们打开那扇沉甸甸的大门,他们迈着步子踏上布满尘土的小路。没走几步路,凯蒂便惊慌地抓住了瓦丁顿的胳膊,吓得大叫了一声。
“快看!”
“怎么了?”
有个人仰面躺在围墙的墙根边,双腿僵直,手臂摊放在头顶上。他穿着打补丁的蓝色破衣衫,头发乱糟糟的,看起来像当地的乞丐。
“他看起来好像死了。”凯蒂喘着气说。
“他的确死了。先走这边,最好不要往那边看。回头我再叫人抬走他。”
但凯蒂浑身颤抖得厉害,哪里还挪得动步子。
“我以前从来都没见过死人。”
“你最好尽快习惯,因为在逃离这个极乐之地前这一幕你会司空见惯的。”
他拉着她的手放在他的臂弯里,两人沉默地走了一小段路。
“他是死于霍乱吗?”她终于开口问道。
“应该是的。”
他们继续往山上爬,终于来到牌楼处,牌楼雕工精致,像座地界标一样矗立在这片乡野上,带着梦幻而讽刺的意味。他们坐到牌楼的基座上,面朝宽阔的平原。山坡上密布着荒草萋萋的小坟丘,杂乱无章地紧挨在一起,让你不由得有种奇怪的感觉——他们定是在地底下你推我搡。狭窄的堤道在绿色的稻田间蜿蜒绵亘。一个小男孩坐在水牛的脖子上,慢悠悠地赶着牛回家。三名戴着宽边草帽的农夫扛着沉甸甸的担子,迈着歪斜的步子懒散地往前走。在度过炎热的一天后,能坐在这儿享受傍晚的微风是一件十分惬意的事情。广阔无边的乡野风光给痛苦的心灵带来了宁静的忧愁。但凯蒂没法儿忘记那个死去的乞丐。
“当周围不断有人死去时,你怎么还能说说笑笑地喝着威士忌呢?”她突然问道。
瓦丁顿没有吭声,他转身看着她,然后将手放在她的胳膊上。
“你也知道,这不是女人该待的地方,”他神情严肃地说,“你为什么不离开呢?”
她的双眸透过长长的睫毛瞟了他一眼,嘴角露出一丝微笑。
“我以为在这种情况下,妻子就应该陪在丈夫身边。”
“他们跟我发电报说你会随费恩一起过来时我感到很震惊,但随后我又觉得你可能是一名对这档子事司空见惯的护士。我本以为你会是那种不苟言笑的女人,能让因病住院的人度过一段难熬的日子。但当我走进平房,看见你坐在那儿休息时,我不由得大吃一惊。你看上去那么虚弱、苍白、疲惫不堪。”
“你不能指望我在奔波了九天之后还能那么神采奕奕。”
“你现在看起来跟之前也没什么两样,恕我直言,你一点儿都不快乐。”
凯蒂不禁脸红了,但她还是勉强发出了一个听起来还算愉悦的笑声。
“你不喜欢我的表情,真是抱歉。我看起来不太高兴的唯一原因是,我从十二岁起就知道自己的鼻子有点儿太长了。但当我的神情里有着淡淡的忧伤时,反而最妩媚:你都想不到有多少可爱的年轻人想要安慰我。”
瓦丁顿用那双明亮的蓝眼睛注视着她,她知道他压根儿就不相信自己说的这番话,只要他能假装相信,也就没什么所谓了。
“我知道你们结婚不久,所以我的结论是你和你丈夫正处在热恋中。我不敢相信是他要把你带过来,但或许是你坚决不肯留在后方。”
“这是个非常合理的解释。”她轻轻地说。
“没错,但这个解释不对。”
她等着他继续往下说,又害怕他会说出什么样的话来,因为她很清楚他有多敏锐,也知道他向来都不会转弯抹角,但又忍不住想听听他会怎么谈论自己。
“我没有哪一刻觉得你是爱你丈夫的。我认为你不喜欢他,哪怕你恨他,我也不会感到惊讶,但我能肯定的是,你害怕他。”
她的眼睛久久地看着别的地方,不想让瓦丁顿发现他说的话有影响到她。
“我现在怀疑你不怎么喜欢我丈夫。”她冷冷地讽刺道。
“我尊敬他,他既有头脑又有性格,而且我可以这么跟你说,很难有人能兼具这两者。我想你应该不知道他正在这儿忙什么,因为我觉得他不会什么都跟你说。如果有个人能凭一己之力阻止这场恐怖的瘟疫,那这个人非他莫属。他现在在救治病患,清扫这座城镇,想办法净化饮用水。他不在意要去什么地方,要做什么事。他一天要冒二十几次生命危险。他得到了余团长的支持,争取到了调配其手下军队的权力。他甚至给地方官员带来了一些信心,那些老家伙才真正尝试着去做一些实事。修道院的修女们对他推崇备至,认为他是英雄。”
“你也这么觉得?”
“毕竟这一切也不算他的职责,不是吗?他只是一个细菌学家,没必要到这儿来。我可不觉得他对这些生命垂危的中国人动了恻隐之心。沃森就不一样了,他热爱人类。虽然他只是个传教士,但在他眼里,基督教徒、佛教徒和信仰儒家学说的人都是一样的,他们都是普普通通的人。你的丈夫之所以来这儿,不是因为在意这十多万中国人可能会死于霍乱,也不是出于对科学的兴趣。话说,他为什么会来这儿?”
“你最好问他本人。”
“我很喜欢看你们相处时的样子。有时我会好奇,当你们单独相处时你们会是什么样子。我在场的时候你俩都在演戏,天哪,你们的演技也太差了。如果是在某个巡回演出团里,你跟他一周都挣不到三十先令。”
“我不懂你这话的意思。”凯蒂笑了,依旧装出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她知道这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
“你是一位很漂亮的女人,有意思的是你的丈夫竟然能看都不看你一眼。他和你说话时,听起来就感觉那不是他而是其他人的声音似的。”
“你是不是觉得他不爱我?”凯蒂嘶哑地低声问道,不再是之前那种轻快的语调。
“我不知道,不晓得他是厌恶你到了不愿靠近你的地步,还是说他因为某些原因不得不隐藏住他对你的熊熊爱火。我曾怀疑你们是不是到这儿来寻死的。”
上次吃生沙拉时,凯蒂看见瓦丁顿曾吃惊地扫了一眼他们,然后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
“我想你是太把那几片生菜叶当一回事了,”她轻率地说道,跟着,她站起身子,“是不是该回家了?我相信你是想来杯威士忌加苏打水了。”
“无论如何,你都当不了英雄。你现在都吓得要死了,你确定你不想离开这儿?”
“这和你有什么关系?”
“我能帮你。”
“你是不是爱上我那种略微忧伤的神情了?看着我的侧脸告诉我,我的鼻子是不是有点太长了。”
他沉思地看着她,明亮的眼睛里闪着恶意、讽刺的神情,但其中又混杂着一种奇怪的关爱,就像是河岸边的某棵树映在水中的倒影。这让凯蒂突然间湿了眼眶。
“你必须留在这儿吗?”
“没错。”
他们从浮夸的牌楼下走过,然后步行下山。当他们来到遇见乞丐尸体的院子时,他牵着她的胳膊,但她挣开了,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
“这很可怕,不是吗?”
“什么?死亡吗?”
“是的,它能让其他所有事情都变得无关紧要。他看起来都不像人类了,就这样看着他,你几乎无法让自己相信他也曾是个活生生的人。很难想象某年前他还只是个扯着风筝往山下奔跑的小男孩。”
她哽咽着,不禁啜泣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