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1 / 1)

半年后,在四月的一天早晨,我正在费拉角自家屋顶的书房里忙着写作,这时一个用人进来说隔壁圣让村的警察在楼下,希望见我。我对警察的到来颇感困惑,想象不出他们要做什么。我良心并无不安,而且早已经上交了慈善基金的认购。作为回报,我收到了一张卡片。我把它放在车里,以防超速被警察拦下或者违规停车被警察抓住,在出示我的驾驶执照时,把这张卡片也拿出来,警察就会反复叮嘱,以后要谨慎,并免于对我的处罚。当时,我想很可能是我的某一个用人被匿名告发(这在法国是司空见惯的事),因为她的身份证还未办妥。但是我和当地的警察一直保持着良好的关系,他们每次登门,我总要以酒招待,然后再打发他们走,因此,我想也不会有什么大麻烦。但是,这次一同来了两个警察,想必他们为不同的事务而来。

我们握手问候,询问彼此的健康状况。两人中年长的一位是警察队长[1],留着威风的胡髭,从口袋里摸出一个笔记本,用很脏的大拇指翻着。

“索菲·麦克唐纳,你听说过这个名字吗?”他问道。

“我知道有个叫这个名字的人。”我小心翼翼地回答。

“我们刚刚与土伦的警察局进行了电话沟通,那儿的总督察请你马上亲自去一趟,不能耽搁。”

“为什么呢?”我问,“我和麦克唐纳夫人只是认识而已。”

我立即得出结论,索菲·麦克唐纳陷入麻烦了,可能与鸦片有关。但是我不明白为什么竟把我牵连进去。

“那不关我的事。你和这个女人有交往是毫无疑问的。她好像已经从她的住所失踪五天了,后来,一具尸体从海港打捞出来,警察认为可能是她的尸体,他们想让你去识别一下。”

我打了一个寒战。但是我并不特别吃惊。她过的那种及时行乐的生活,总会有想不开的时刻,突然结束自己的生命也是意料之中的。

“但是从她的衣服和她的信件也可以认出她来。”

“她被发现时,赤身露体,喉咙被割开。”

“老天爷!”我毛骨悚然。我思考了片刻,觉得与其让警察强制我去,还不如我优雅地顺从,于是,我说道:“好的,我立刻去乘坐火车。”

我抬头看了看火车时刻表,发现我可以坐五点到六点之间去土伦的那班车。警察队长说他会给总督察打个电话,把大体情况报告一下,让我到了土伦直接去警察局。那天早晨我没再做什么,把几件必需的衣物装进手提箱,午餐后驱车去了火车站。

我一到土伦警察局总部,就被带到总督察的办公室。总督察坐在办公桌旁边,块头很大、黝黑的皮肤、阴郁的表情,看上去是科西嘉人[2]。也许是出于职业习惯的力量,他向我投来怀疑的目光,但是当他注意到我佩戴的荣誉军团的勋章绶带时(那是我未雨绸缪,佩戴在我的领孔上的),他虚情假意地笑了笑,急忙请我坐下,反复向我道歉,说麻烦像我这样有名望的人是迫不得已。我对他也以礼相待,说话客客气气的,说能为他效劳是荣幸之至。然后,我们开始谈起正事来。这时,他又恢复了他的粗鲁、无礼、傲慢,看着他桌子上的一些文件,对我说了起来。

“这是一件极不光彩的事。看来这位麦克唐纳夫人臭名昭著,她是一个酒鬼,有毒瘾,还是个色情狂。她不是和下了船的船员睡觉,就是和镇上的流氓睡觉。像你这样年纪和体面的人怎么可能认识这样的一个人呢?”

我本想告诉他这不关他的事。但是根据我勤奋熟读的数百个侦探小说的经验,我知道有必要和警察保持礼貌。

“我对她知之甚少。她很小的时候,我们在芝加哥见过。后来她先是嫁给了一个有地位的男人,在后来大约一年前通过我们共同认识的几位朋友,我们才再次相见。”

我一直纳闷,究竟他怎么把我和索菲联系在一起的。但是现在,他把一本书往我面前推了推。

“这本书是在她房间发现的,如果你看一下赠言,你就会明白,你们的关系绝不是如你所声称的只是认识而已。”

“这是我的那本小说的法译本,索菲在书店橱窗里看到的,她让我在上面签名,我在自己的名字下面写下了:‘宝贝儿,走,去看那玫瑰……’”因为那是我提起笔来首先想到的,当然看起来有点儿太亲密。

“如果你在暗示我是她情人,那你就错了。”

“这不关我的事儿。”他答道,眼里闪着光,“不想说任何冒犯你的话,但我必须补充,就我对她的癖性的了解,我敢说你不是她喜欢的类型。但是你不会称呼一个完全陌生的人‘宝贝儿’,这是显而易见的。”

“那一行,是著名诗人龙萨的脍炙人口的诗《局长先生[3]》的第一行。我确信像你这样接受过良好教育、有文化的人对他的作品肯定熟悉。我写这句是因为我确信她知道这首诗,能回想起下面的诗行。这样一来,说不定她会感到愧疚,至少能意识到自己过的生活是轻率的、不检点的。”

“当然,我在学校读过龙萨的诗,但是现在公务缠身,你谈到的诗行我早已忘记了。”

我重复着诗的第一节,清楚地知道,在我提到诗人龙萨的名字之前,他从不知晓曾有这样一位诗人,因此,无须担心他会想起这首诗的最后一节丝毫不带有任何劝诫的成分。

“她很明显是一个受过些教育的人。在她的房间里,我们发现了许多侦探小说和两三本诗集。有一本是波德莱尔[4]写的,还有一本是兰波[5]写的,还有一本是艾略特[6]写的英文诗集,他有名吗?”

“非常有名。”

“我没有时间读诗。反正我不懂英语。遗憾的是,如果他是一个好的诗人,为什么他不用法语写诗呢?这样法国有文化的人都能读到他的诗。”

想到这位总督察读艾略特的《荒原》的情景,我就觉得好笑。突然他把一张照片放到我面前。

“你知道他是谁吗?”

我马上认出他是拉里。他穿着游泳裤,我猜到这张照片是最近拍摄的,是和伊莎贝尔和格雷一起在迪纳尔避暑时拍摄的。我脱口而出的第一句话是想说我不认识他,因为我完全不想让拉里卷入这个肮脏的事件中来,但是我转念一想,假如警察知道了他的身份,我语气坚定地否认会被视为我在有意隐藏什么。

“他是一个美国公民,名叫劳伦斯·达雷尔。”

“这是在这个女人的所有物中发现的唯一的一张照片,他们之间是什么关系?”

“他们都来自芝加哥附近的同一个村庄,是小时候的好友。”

“但是这张照片是不久前拍摄的,我猜想是在法国北部或者西部的海滨胜地拍摄的,查出究竟在什么地方很容易。他是做什么的?”

“作家。”我大胆地说。总督察扬了扬他那浓密的眉毛,我猜想他认为我们这一行的人并不属于品格高尚的人。“而且有独立的谋生手段,不靠稿酬。”我补充说,想让拉里的身份更尊贵些。

“他现在在哪儿?”

我又一次想说我不知道,但是又一次断定如果我那样做只会弄巧成拙。法国警察也许有很多缺点,但是他们有一个系统,能使他们即刻找到想找的任何人。

“他住在萨娜拉。”

总督察抬起头来,很显然他很感兴趣。

“哪儿?”

我记得拉里告诉过我奥古斯特·科特已经把他一座度假屋借给他住。在圣诞节期间我回来时,曾经给他写信,邀请他过来和我一起待一段时间,但是正如我所料,他谢绝了。我把他的地址给了总督察。

“我会打电话到萨娜拉,让他来一趟,也许从他的口中可以找到案件的突破口。”

我虽然明白,总督察可能认为拉里会是嫌疑犯,但是我却想笑,我确信,拉里能够很容易地证明他与这件事无关。我急于听到关于索菲的悲惨结局的详情,但是总督察仅仅把我已经知晓的事的详情告诉了我。两个渔民把尸体打捞上来。我们当地警察说她赤身**,凶手没有剥掉她的紧身褡和胸罩,这纯属夸张。如果索菲的衣着和我曾经见到她时的那样,那么凶手只要脱去了她的长裤和运动衫就行了。由于搞不清死者是谁,警察就在当地的报纸上登了一则告示,描述了死者的特征。一个女人注意到了这个告示,她在后街经营了一个公寓,法国人称之为妓院,客人可以随意带男人或者女人到那儿鬼混。这个女人见报后赶到警察局,她曾经是警察局的耳目,警察常常要她汇报她公寓的常客和这些人来公寓做什么。索菲从她一直居住的码头旅馆被赶出来,因为她的行为荒**无耻,即使是最宽容的旅馆老板也忍无可忍了。于是,她在酒店旁边订了一套带有小起居室的房间,房间就在刚才提到的那个女人的公寓里。短时间出租房间,一晚上出租两三次,更有利可图,但是索菲主动要求出高价,好让这个女人同意按月租给她。这个女人现在来到警察局,说她的房客已经好几天没来住宿了,开始她并没有感到不安,以为她去了法国马赛市或维尔布朗什,因为英国舰队的船只最近刚到达那里,这件事对沿海岸的老少女人都具有吸引力。但是,后来,她在报纸上看到了死者的那段描述,认为死者可能是她的房客。她被带着去看过尸体,稍作迟疑之后,断定死者就是索菲·麦克唐纳。

“但是如果这个尸体已经辨认出来了,你要我来做什么呢?”

“贝莱夫人是一个很有名望的女人,性格绝佳。”总督察说道,“但是她认出这具死尸也许有我们不知道的原因,无论如何,我认为应该有一个与死者有密切关系的人来证实一下,这样,事实得到最终确认。”

“你认为你有可能抓到凶手吗?”

总督察耸了耸他那宽宽的肩膀。

“当然,我们正在调查,已经到她经常去的酒吧询问了许多人。她也许是因为一个船员的嫉妒被杀,这位船员的船只可能已经离开了港口,也许是恶棍谋财害命。看起来她总是随身携带不少钱,被歹徒盯上了。也许在和她交往的社会人士中间,有人已经有一些线索,知道凶手是谁,但是,不可能有人会说出来凶手是谁,除非说出来对他有好处。她确实与很多坏人闲混,她有这样的结局一点也不意外。”

对此我无话可说。总督察要求我第二天早晨九点再过来一趟。到那时,他就会看到“照片上的绅士”,然后警察将会带我们到太平间去认尸。

“死者葬礼怎么办呢?”

“如果验明死者身份,你们承认是死者的朋友,并且愿意承担葬礼的费用,警察局将会给你们必要的授权。”

“我相信达雷尔先生和我将尽快处理这件事。”

“我非常理解。这是一个悲惨的事情,尽早地让这个可怜的女人入土为安为好。我想起我这儿还有一张殡仪员的名片,他会以合理的价格迅速地为你处理此事。我会在上面写一行文字,这样,他就全心全意地为你服务。”

我非常确信他会从丧葬费用中得到回扣,但是我衷心感谢他。他毕恭毕敬地送我出门后,我按照名片上的地址,即刻去找殡仪员。殡仪员干脆利落,有条不紊。我挑选了一口价格适中的棺材,他主动提出帮我从他熟悉的一家花店订购了两三个花圈。“这样可以免去先生的一些麻烦,而且也是出于对死者的尊重。”他解释道。我们约好把柩车次日两点钟开到太平间。他告诉我不用操心坟墓的事,他会把一切安排妥当,他又说道:“想来太太是个新教徒吧。”如果我同意,他会找一位牧师在公墓那边等候,在下葬时为死者祈祷。对于他的办事效率,我由衷敬佩。但是,鉴于我和他素昧平生,而且我又是个外国人,他要求我预先为他开一张支票,希望我不会因此而见怪。他要的金额比我预期的金额大,很明显已经准备好了我讨价还价。可是,当我拿出支票簿,二话没说开了一张支票给他时,我隐约看见他脸上呈现出一副吃惊的表情,甚至是有点儿失望。

我在旅馆开了一间房,第二天早晨回到警察局。我先在候见室等了一段时间,然后才被吩咐进了总督察办公室。我看到了拉里,他看上去神情严肃,有些沮丧,就坐在我前一天坐的那把椅子上。总督察愉悦地向我招呼致意,好像我是他失散多年的兄弟。

“嗯,亲爱的先生[7],你的朋友已经回答了我所有的问题,让他最坦率地说出他知晓的一切是我的职责。我没有理由不相信他的陈述,他已经十八个月没有见到这个可怜的女人了。他以非常令人满意的方式解释了最近一周他的行踪,和他的照片在死者房间发现的缘由。照片是在迪纳尔拍摄的,有一天他和这个女人一起用午餐时,碰巧口袋里装着照片,就送给了她。我们接到来自萨娜拉的报告,说这位年轻人非常优秀。我说这个没有任何的浮夸,我本来就慧眼识人。我相信他不会干这种勾当。我向这位死者童年时期的朋友深表同情,她在一个非常健康、拥有优质资源的家庭中长大,结局却如此糟糕。但是,人生就是这样。那么现在,我亲爱的先生们,我的一位下属将陪同你们一起到太平间。当辨认完尸体后,你们就可以自行其是了。去吃一顿丰盛的午餐吧。我这里有一张土伦最好饭店的名片。我会在上面写个字,你们一定能得到饭店老板的最好关照。骇人听闻的经历过后,你们二位喝瓶葡萄酒压压惊吧。”

那时,他完全充满了善意。我们和一位警察走到太平间。这地方并不繁忙,仅有一具尸体放置在停尸台上。我们走过去,工作人员掀开死者头部,那一幕真是惨不忍睹。海水已经把她烫染的银灰色卷发泡成直发,湿漉漉地沾在脑壳上;脸肿得厉害,看起来很吓人。但是确定无疑,它是索菲。工作人员把盖的单子又拉下一点儿,让我们看到了那道深深的、穿过喉咙、一直割到两边耳朵下面的刀痕。对于我和拉里而言,宁愿不看到为好。

我们回到警察局。总督察很忙,我们只好把事情告诉了他的助理。他很快去取了必要的证件回来。我们把这些证件交给了殡仪员。

“现在让我们去喝点东西吧。”我说。

自从我们离开警察局去太平间,除去拉里声称他辨认出死者为索菲·麦克唐纳之外,一言不发。我领着他去了码头,我们坐在之前我曾经和索菲一起喝咖啡的那家咖啡馆。西北风强劲地吹着,港湾和平时一样平静,布满点点白色浪花。渔船轻轻摇曳着,阳光灿烂,伴着西北风,眼前的每一个物体都异常清晰、耀眼,宛如用聚焦望远镜看到的物体一样,精确逼真,给人一种压迫神经、震撼的活力之感。我喝了一杯白兰地苏打水,但是我给拉里点的酒,他却一滴未沾。他沉默地坐着,郁郁寡欢。我没有打扰他。

过了一会儿,我看了看手表。

“我们最好去吃点东西吧,”我说,“两点钟我们得去太平间。”

“我没有吃早餐,已经饥肠辘辘了。”

从总督察的外表来看,他肯定知道哪儿的饭菜最好吃。我领着拉里去了他推荐给我们的那家饭店。拉里不怎么吃肉,我点了煎蛋卷和铁扒龙虾,然后要了酒单,又一次听从总督察的建议,点了优质的葡萄酒。当酒送上来时,我为拉里斟了一杯。

“你一定要喝下去,”我说,“不然我们没法聊天了。”

他顺从地按照我的吩咐做了。

“锡吕·迦尼萨过去说过沉默也是一种谈话。”他咕噜着。

“无独有偶,这让我想起剑桥大学教师们一次独具一格的社交聚会。”

“恐怕你得独立承担葬礼的费用了,”他说,“我没有钱了。”

“我非常愿意独立承担。”我说。但是我突然意识到他话语的含义,我接着又问道:“你真的去做了吗?”

他一时没有回应。我注意到他眼睛里闪着古怪的、戏谑的光。

“你没有处理掉你的钱吧?”

“处理掉了所有的钱,只留有必要的生活费,助我维持到轮船到来。”

“什么轮船?”

“我在萨娜拉居住时,邻居是一家货轮公司在马赛的代理人,货轮往返于远东和纽约之间。他们已经从亚历山大港给他发来电报,说一艘开往马赛的船上有两个船员生病,不得不在亚历山大港上了岸,让他再找两个人顶替他们的职位。他是我的一个密友,已经允诺让我来顶替他们中的一个。我已经把我的旧雪铁龙作为离别礼物送给他。等我上船的,除了身上穿着的耐磨损的衣服和一个小手提箱里的几件物品外,将一无所有了。

“嗯,那是你自己的钱。你是白种人,已满二十一岁,有权利自由支配自己的财产。”

“自由这个词没有错。我一生中没有这么幸福、这么独立过。当我到达纽约时,他们会付给我薪酬,而且这些薪酬能一直维持到我找到另一份工作。”

“你的书写得怎么样了?”

“哦,已经写完出版了。我列了一张赠书的名单,一两天后你就会收到。”

“谢谢你!”

没有过多的话要谈,在友善的沉默中我们用完了午餐。然后,我要了咖啡。拉里点燃了烟斗,我也点燃了一支雪茄。我关切地看着他,他感觉到了我的关注,也向我投来一瞥。他的眼中闪烁着顽皮的神情。

“你如果想骂我是一个十足的傻瓜,不要犹豫。我丝毫不会介意。”

“不,我不想骂你。我只是想,如果你和别人一样已经结婚生子,你的生活方式会不会更完美些。”

他听后,笑了。我一定已经多次提到他的笑很好看,他的笑充满了舒适、信赖和甜美,恰恰显现出他那魅力天性中正直和真诚的方面。但是现在,我必须再说一次,除去那些,他的微笑中还带有一丝遗憾和多愁善感的味道。

“太晚了,无法补救了。我遇到的唯一可能结婚的女子就是可怜的索菲。”

我吃惊地看着他。

“发生了这一切,你还能这样说吗?”

“她有一颗美好的心灵,坦诚、上进、宽容。她的人生理想是崇高的,没有私心杂念,即使在最后,她寻求自我毁灭的方式,也充满着悲惨和高尚。”

我沉默了。我不知道怎样去理解这些奇怪的断言。

“那你那时为什么不和她结婚呢?”我问。

“她那时是个孩子。说实话,当初我经常去她外公家,我们一起在榆树下读诗时,我从没有想到那个瘦小的顽童有一颗美丽心灵的种子。”

我禁不住感到吃惊。在这个关键时刻,他没有提及伊莎贝尔。他不可能已经忘记他曾经和她订了婚。我只能猜想他把这一插曲视为年幼无知的愚蠢行为,没有任何意义。我相信这件事在他脑子里没有留下任何痕迹,他也绝没有想到伊莎贝尔一直在苦苦地眷恋着他。

我们该离开了。我们走到拉里停车的广场。他的车已经很破旧,我们一直开车到太平间。殡仪员言行一致,一切做得井然有序。天空中闪着耀眼的光,狂风吹弯了墓地的柏树,给葬礼增添了最后的一丝恐怖气氛。所有事情处理完毕后,殡仪员诚挚地和我们握手。

“嗯,先生,我希望你们满意。葬礼进展得很顺利。”

“很好。”我说。

“先生,不要忘记,如果需要我的服务,随时吩咐即可,距离不是问题。”

我向他致了谢。当我们到了公墓的门口时,拉里问我是否还有其他的事需要他做。

“没有了。”

“我想尽快回到萨娜拉。”

“顺便把我送到我住的旅馆,好吗?”

在驱车去旅馆的路上,我们一句话也没说。到达旅馆的时候,我下了车,和拉里握手道别。然后他就开车离开了。我在酒店付了账单,拿起手提箱,乘出租车到了车站。我和拉里一样,也想尽快逃离这个是非之地。

几天后,我出发去英国。我本来想径直去英国。但是经过这一切之后,我特别想去看伊莎贝尔。因此,我决定在巴黎停留二十四小时。我发电报给她,问她我是否可以在那天下午的晚些时候去,并在她家用晚餐。当我到达旅馆时,我发现她留了一张便条,说她和格雷晚上有饭局,但是欢迎我五点半之前去。因为过了五点半她要去试衣服。

天气非常寒冷。雨断断续续,但下得很大。因此,我推测格雷不会去毛特芳丹打高尔夫球了。这给我带来诸多不便,因为我想和伊莎贝尔单独会面。但是当我到达他们家的公寓时,伊莎贝尔告诉我的第一件事是格雷在旅行者俱乐部打桥牌了。

“我告诉他如果他想见你,就不要玩得太晚。但是我们的那个晚宴推迟到了晚上九点钟,也就意味着九点半之前我们不用去那儿。因此,我们有足够的时间畅聊。我会把所有事情都告诉你。”

他们已经把这个公寓转租了,艾略特的收藏品将于两周后拍卖。拍卖时他们想亲临现场,因此想搬到里茨去住。这件事一结束,他们就乘船回美国。伊莎贝尔即将拍卖除了艾略特在安提比斯(法国东南部海港)房子里的现代绘画外所有的东西。虽然她并不太在意这些绘画,但是她的想法很正确,这些绘画放置在他们未来的房子里会提升他们的身份。

“很遗憾,可怜的艾略特舅舅不怎么赶潮流,你知道毕加索、马蒂斯[8]和鲁奥[9]的画现在很流行。艾略特舅舅收藏的画自有其独特之处,但是恐怕它们看起来有些过时了。”

“如果我是你,我不会因为这个而烦忧。几年后,其他的绘画会出现。到那时,毕加索、马蒂斯的绘画与你的印象派绘画相比,也不再是流行了。”

格雷和别人的谈判马上结束了。由于伊莎贝尔的投资,格雷将要进入一家发展不错的企业,担任副总一职。这家企业与石油有关,他们将居住在达拉斯[10]。

“我们将要做的首要的事是找一座合适的房子。我想要一个带美丽花园的房子。这样,格雷下班后,可以在花园里随便走走,放松一下。而我必须要有一个很大的客厅,方便我招待客人。”

“我不明白你为什么不把艾略特的家具都带过去呢?”

“我觉得那些家具不合适。我要全套的现代家具,也许有点儿墨西哥风格,这会使家具很有情调。我一到纽约,就去找最受欢迎的装饰公司。”

男用人安东尼端上一个托盘,托盘上有一排瓶子。伊莎贝尔总是机智圆滑,知道百分之九十的男人确信他们能比女人配制出更好的鸡尾酒(情况确实如此),所以让我去调制两瓶。我倒出杜松子酒和普拉味美思酒,加了少量的苦艾酒,在我的调制下,干马天尼酒从毫无特色变为了人间仙酿,即使奥林匹克诸神也会为它神魂颠倒。在我的想象中,神仙酿造的酒一定跟可口可乐差不多。我把酒杯递给伊莎贝尔,注意到桌子上有本书。

“哟!”我说,“这是拉里写的书啊。”

“是的,今天早晨收到的。但是我太忙了,中午之前我有上千件事情要做,我出去吃了午餐,今天下午我在莫利纽克斯时装店。真不知道何时有空闲好好读读这本书。”

我很感伤,想到作家花费了数月的时间写一本书,也许倾尽了他的心血,但是都被人随便束之高阁,直到读者在这个世界上无事可做时才会去看上几眼,想起来让人心痛。拉里的这本书共三百页,印刷精美,装订整齐。

“我想你知道拉里整个冬天一直在萨娜拉,你有机会见到他吗?”

“有,就在两天前我们还一起在土伦。”

“你们吗?你们在那儿做什么呢?”

“为索菲办丧事。”

“她死了?”伊莎贝尔尖声叫道。

“如果她没有死,我们就不可能有理由去为她办丧事。”

“这一点都不好笑。”她停顿了一会儿,“不过,我不想假装难过。恐怕她的死是酒精和毒品共同作用的结果。”

“不,她是被别人割了脖子,**扔进大海里的。”

像圣让的警察队长一样,我不由自主将她的**强调了一下。

“多可怕呀!可怜的人儿。她那样**成性,注定会有不好的下场。”

“土伦的警务专员[11]也这样说。”

“他们知道凶手是谁吗?”

“不知道。但是我知道,我认为是你杀了她。”

她吃惊地瞪着我。

“你在胡说什么呢?”然后她非常可怕地轻声一笑,“随你胡说八道去吧,我不在犯罪现场,铁证如山。”

“去年夏天,我在土伦遇到她,我和她好好谈了谈。”

“她清醒吗?”

“足够清醒。她告诉了我,就在将与拉里结婚的前几天,她莫名其妙消失的缘由。”

我注意到伊莎贝尔的脸变得严肃起来。接下来,我把索菲告诉我的话如实地告诉了她,伊莎贝尔警觉地听着。

“从那之后,我对她告诉我的话思考许多,思考越多,就越觉得这件事有蹊跷。我多次在你家吃午餐,你从未喝过利口酒,那天你一个人独自吃午餐。为什么放咖啡杯的托盘上竟然会有一瓶朱波罗卡酒呢?”

“那是艾略特舅舅刚刚送给我的,我想尝尝,看看它是否和在里兹饭店喝的一样合我的口味。”

“是的。我记得那时你极力称赞这种酒。我非常吃惊,不管怎样,你太在意你的身材了,从没喝过利口酒。我还有印象,你是在故意逗弄索菲。你简直是心怀叵测。”

“承蒙夸赞。”

“一般来说,你和别人约会时很守时。你约索菲来试穿她的婚礼礼服,这件事对她来说很重要,而且你也很感兴趣,那后来你为什么竟然爽约出去了呢?”

“她亲口告诉你的吧?我担心琼的牙齿。我们的牙医太忙了,我只得在他指定的时间去。”

“看牙医,一般是在前一次看病时就预约好了这一次的看病时间。”

“我知道,但是,他早晨打电话给我,说他不得不失约。建议改为当天下午三点钟,我当然欣然接受。”

“难道不能让保姆带着她去吗?”

“琼很胆小,可怜的宝贝儿。我感觉我和她一起去,她会更高兴些。”

“当你回来时,发现那瓶朱波罗卡酒已经喝完了四分之三,索菲也已经走了,你难道不感觉吃惊吗?”

“我想她是等烦了,自己先去莫利纽克斯了。可当我急忙赶去,一问,人家说她根本没去那儿,搞得我莫名其妙。”

“还有那瓶朱波罗卡酒呢?”

“哦,我确实看出酒少了很多,还以为是安东尼偷喝的,刚要说他,可是,他的工资是艾略特舅舅付的,又是约瑟夫的朋友,所以我就想我还是少管点闲事吧。他是一个非常好的用人,如果只是偶尔偷点嘴,我也没必要去斥责他吧?”

“好一个撒谎精,伊莎贝尔。”

“我就那么不值得相信吗?”

“鬼才信呢。”

伊莎贝尔站起来走向壁炉架,壁炉里烧着柴火,在这阴寒天让人十分惬意。她将胳臂肘放在壁炉架上,姿态非常优雅,这是她最有魅力的地方,与生俱来,没有一丁点儿做作。多数法国上流女子白天着黑色的服装,她也如此,加之,她凝脂般的肌肤,简直是珠联璧合。今天她穿了一条贵重但式样简约的裙子,凸显出她那绰约多姿的身材。她抽了好一会儿烟。

“我跟你还有什么好隐瞒的?不幸的是那天我碰巧有事,当然,安东尼也应该在我离开的时候把甜酒和咖啡什么的撤走,而不是把它们留在房间里。我回来时,看到酒瓶子快要空了,我当然知道是怎么一回事。索菲不见了,我猜她肯定是旧念复萌,去鬼混了。我没有声张,因为拉里为此事寝食难安,心乱如麻。我不想再徒增他的烦恼。

“你敢说那瓶酒不是你故意让人放那儿的?”

“当然不是。”

“我才不信呢。”

“爱信不信。”她恶狠狠地地将香烟扔进了火炉,目露凶光。“既然你那么想知道,我他妈的就告诉你。这事就是我干的,我这次干了,下次还会再干。我会不惜一切代价阻止她跟拉里结婚的。不管是你还是格雷,谁都阻挠不了我。你们除了无奈地说这事儿做得太荒唐,什么也干不了。你们不管,我他妈的管!”

“要是你不插手,她现在还活着呢。”

“如果她嫁给拉里,只会弄得拉里痛苦不堪。拉里异想天开,想让她脱胎换骨,真是愚蠢到顶!我知道她早晚会故态复萌。这是明摆着的事儿。我们一起在里兹饭店吃午饭的时候,你自己没看到她有多么坐立不安吗?我观察到她喝咖啡的时候,你在看她,她的手抖得厉害,怕一只手拿不稳,只得双手捧着杯子,才能将咖啡送到嘴边。我注意到侍者给我们倒酒的时候,她的眼睛紧紧地盯着酒杯;那双空洞无神的眼睛紧紧追随着那个酒瓶,就如同一条蛇**裸地盯着一只羽翼未丰的小鸡一样。那时我就知道她嗜酒如命。”

伊莎贝尔将脸朝向我,她的眼里闪着光,厉声厉色。她已经迫不及待要把这些话说出来了。

“当艾略特舅舅把那该死的波兰甜酒夸上天的时候,我便急中生智,虽然觉得那酒难喝得要命,却又装作那是我喝过的最好喝的美酒。我敢保证她如果有机会的话,她一定想要来上一杯。我当时就想,索菲一定难过戒酒一关,于是我就相机行事,带她去时装展览,还要送她一套结婚礼服。那一天最后试样时,我告诉安东尼午饭后我要喝杯朱波罗卡酒。后来,又告诉他我约好一位太太,她来时让她稍等片刻,给她备好咖啡,也留有甜酒,万一她想喝一杯呢。那天,我确实带着琼去看牙医了,但是因为没有提前预约好,医生不给看。离开诊所,我又带琼看了场纪录片。我已经下定决心,如果索菲不碰那波兰酒,我就勉为其难,试着跟她做朋友。我发誓,这是实话。但当我回到家看到酒瓶的时候,便知道我没猜错。她走了,我敢打赌她又出去花天酒地了,而这一去她将不再回头。”

伊莎贝尔一口气将这些说完,累得气喘吁吁。

“跟我想象的差不多,”我说,“你看,我猜对了。你这样做,无异于亲手拿刀割了她的脖子。”

“坏女人,卑鄙,无耻的坏女人!她死了,我拍手称快。”她说着,一屁股坐在椅子上。“给我来杯鸡尾酒,死玩意儿。”

我走过去,又给她调了一杯。

“你这个卑鄙的浑蛋。”她从我手中接过鸡尾酒时说。然后,她强挤笑容,对我笑了一下。她的笑就像孩子一样,有些顽皮,仗着顽皮中的那一点天真,让你气不起来。“你不会告诉拉里吧?”

“我想都没想。”

“你敢对天发誓吗?男人都是靠不住的。”

“我向你保证我不会。就算我想,也没有机会,我想这辈子是不可能再见到他了。”

她一听,马上坐直了身子。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这会儿,他已经搭上一艘货轮,当船员或者当司炉工,去往纽约了。”

“你不是开玩笑的吧?他真是个怪人!前几周,他还因为那本书来到公共图书馆查资料,但他只字未提要去美国的事。我很高兴,这意味着我们又要和他见面了。”

“对此我深表怀疑,我倒是觉得他的美国与你的美国相隔万里,就像中间隔了一个戈壁大沙漠。”

接着,我就告诉伊莎贝尔,拉里怎样处理掉自己的财产以及他今后的打算。她目瞪口呆地听着我讲,脸上浮现出错愕的表情;她时不时打断我,连声说:“他疯了,他疯了。”我说完后,只见她垂下头,两行泪滑过她的脸颊。

“现在我真正失去他了。”

她转过身背对着我,脸靠在椅背上哭了起来。她那张可爱的脸因痛苦变得扭曲,此时也顾不得遮掩了。我也束手无策。我不懂她内心深处有什么愚蠢而矛盾的希望,被我的消息砸得粉碎。我模糊地意识到,偶尔看到拉里,至少她还能感觉到他是她生活中的一部分,至少他们之间还有联系的纽带,尽管是那么的脆弱。可是就连这样的纽带,也最终让他给割断了。她终于明白自己已经永远失去了他。我不知道她在受着怎样的折磨。就由她哭吧,我想她哭出来会好受一些。我顺手拿起拉里的书,看着目录。我的那本在我离开里维埃拉的时候还没有寄来,我也不指望在这几天能拿到了。书写得完全出乎我的意料。这是一部论文集,篇幅和利顿·斯特雷奇[12]的《维多利亚名人传》差不多,记录了大量名人。他挑选的人物让我疑惑不解。一篇讲的是苏拉,一位罗马独裁者,在独揽大权之后,退位归隐;一篇讲的是阿克巴尔,一位蒙古征服者,拥有庞大的帝国;一篇讲鲁宾斯;一篇讲歌德,还有一篇讲的是切斯特菲尔德勋爵,他出过一本家书。显然每篇文章都需要靠大量的阅读去支撑,难怪拉里花这么长时间才能写成。可是,我还是想不明白为什么他会觉得值得在这上面花这么长时间,也不懂得他为什么选择这些人去研究。我突然意识到,他们中的每一个人都以自己的方式造就了辉煌,我猜这就是吸引拉里的地方,他想研究一下这些成就有多大影响力。

我随便读了一页,想看看他的文笔怎么样,发现他用的是那种学术性的风格,却也通顺流畅,浅显易懂,丝毫没有初学写作的人往往有的卖弄与迂腐之气。看得出来,他经常读名家的作品,就像艾略特·坦普尔顿熟悉名门望族一样。突然,我的思绪被伊莎贝尔的一声叹息给打断了。她坐起身来,苦着脸把微温的鸡尾酒一饮而尽。

“如果我继续哭的话,眼睛就会肿得没法看了,我们今晚还要出去吃饭呢。”她从包里拿出小镜子,看着镜子中的自己,焦虑地说,“我是不是得给我的眼睛冰敷半个小时?对,对,对,要不然我没法见人了!”她在脸上扑了扑粉,并在唇上涂了口红。然后她若有所思地看着我,“你觉得我这样做有错吗?”

“你在乎我的看法吗?”

“也许你会觉得奇怪,我在乎。我希望你觉得我人不错。”

我抿嘴一笑。

“亲爱的,我是一个没有道德观念的人。当我真正喜欢一个人的时候,即使他做得再错,我也不会减少对他的喜欢,一点儿都不会。你不是一个坏女人,你天姿国色,光彩照人。你的行为丝毫不影响我对你的欣赏,因为我非常清楚你的美貌与你高雅的品位和铁石心肠息息相关。你只需要一样东西,就能成为完美之人。”

她微笑着等我继续说下去。

“那就是温柔。”

她嘴角的笑容不见了,很不高兴地瞥了我一眼,还没来得及定下神来回应我,却见格雷步履蹒跚地走进了房间。在巴黎的这三年,他胖了许多,脸色变得更红了,头发也稀疏了不少,但他身强体壮,精神饱满。看见我,他发自内心地高兴。他讲话充满了陈腔滥调。不管是多么过时的字眼,他讲起来好像深信自己是第一个想到这样说的。比如“不做亏心事,不怕鬼叫门”啦,“屋漏偏逢连夜雨,船迟又遇打头风”啦,“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等等。但他是那么友好,那么无私,那么可靠,那么谦逊,让人没办法不喜欢他。我确实非常喜爱他。对于即将回国之事,他表现得异常兴奋。

“天哪,马上就要干活了,我是滚水泡米花——开心,”他说,“我都已经嗅到饲草香了。”

“万事俱备了吗?”

“只欠东风了,虽然我还没有在合同上签字,但基本是铁板钉钉了。将要和我共事的兄弟是我大学的室友,一个很好的人,我敢保证他是不会叫我上当的。但我们一到纽约就要飞往得克萨斯,去落实具体事宜,当然,在我投出伊莎贝尔的钱之前,我是不见鬼子不拉弦。”

“格雷是一位非常精明的商人,你知道的。”伊莎贝尔说。

“我可不是在牛棚里长大的。”格雷笑着说。

他又继续告诉我他生意上的事,讲了很长时间,我对这种事情一无所知,只知道他很有希望赚一大笔。他越讲情绪就越高涨,不久就转向伊莎贝尔说:

“一不做二不休,我们干脆把今晚那讨厌的饭局推掉,我们三个人去银塔清清静静地吃顿丰盛的晚餐。”

“亲爱的,我们可不能这样,这个饭局可是他们专门为我们而设的。”

“不管怎么说,我现在是去不了了。”我插嘴道,“我听说你们晚上有饭局之后便给苏珊娜·鲁维埃打电话,约她外出吃饭了。”

“谁是苏珊娜·鲁维埃?”伊莎贝尔问道。

“是拉里的一个女朋友。”我故意捉弄她。

“我早就怀疑拉里金屋藏娇,故意瞒着,不让我们知道。”格雷大笑道。

“胡扯!”伊莎贝尔骂道,“拉里的**我全知道,根本就没有这个人。”

“好吧,在我们分开之前再喝上一杯吧。”格雷说。

我们喝完后,我就向他们道别了。他们把我送到大厅,我穿大衣的时候看到伊莎贝尔挽着格雷的胳膊,小鸟依人般地靠着他,盯着他的眼睛看,脸上带着我指责她所缺乏的那种温柔。

“告诉我,格雷,坦白地告诉我,你有没有觉得我铁石心肠?”

“不,亲爱的,无厘头的话。你怎么会这么问?是有人说你铁石心肠了吗?”

“没有。”

她把头转到一边,使格雷看不到她,然后调皮地向我吐了吐舌头。而这样的举止在艾略特看来肯定是有失淑女风范的。

“这是两码事儿。”我一边嘟哝着,一边走出门口,随手把门带上。

我再次经过巴黎的时候,马图林一家已经离开,艾略特的公寓里已经住进别人了。我很想念伊莎贝尔。她很漂亮,平易近人,领会力强,对人没有恶意。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见过她。我不擅长写信,总是拖拖拉拉的,而伊莎贝尔则从不写信。如果她不能用电话或电报联系你的话,那她是不会联系你了。那一年圣诞节,我收到一张她送的圣诞贺卡,附有图片,上面是一幢有殖民时期门廊的、被橡树环绕的房子。我想这大概是他们当时需要钱时卖不掉,但现在愿意留下来的农场那边的房子吧。后面的邮戳表明卡片是从达拉斯寄过来的,可以肯定,那桩生意进展得非常顺利,他们已经在达拉斯定居了。

我从来没去过达拉斯,但我猜应该和我所熟知的美国的其他城市一样,那里有居民区,坐汽车去商业中心和乡村俱乐部都不需要很长时间;住宅区的房子都很漂亮,有大花园,从起居室的窗子里就能看到清幽的溪谷和山林。伊莎贝尔自然是住在这样的地方,这样的房子里,从地窖到阁楼,都是由纽约最时尚的室内设计师用最时髦的样式装饰的。我只是希望她挂的那些画,勒努瓦、高更、马奈的花卉、莫奈的风景看起来不会太过时。至于餐厅,其空间不大不小,正适合招待午宴。当然,酒菜肯定是一流的。伊莎贝尔在巴黎学到了很多。如果客厅没有大到能够让妙龄少女们可以在此翩翩起舞的话,她是不会在这幢房子里安顿下来的,因为她要在这里给两个女儿举行成人舞会。这是做母亲的一项非常愉悦的责任。琼和普莉西亚也都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她们上的都是最好的学校,我确信她们都有很好的教养。伊莎贝尔一定让她们学习了琴棋书画,让那些门当户对的男士们一见钟情。现在想来,可能格雷的脸越来越红润,双下巴越来越明显,头越来越秃,体重也已剧增。但我相信伊莎贝尔肯定不会变到哪里去的。她仍然倾国倾城,丝毫不亚于她的两个千金。马图林一家无疑是社区的重要组成部分,他们的人缘一定很好。伊莎贝尔总是让人愉悦,她优雅大方,殷勤周到,又机智老练,而格雷,不用说,卓尔不群,是人中翘楚。

我仍然时不时地去看望苏珊娜·鲁维埃,直到一场突如其来的变故使她离开了巴黎,消失在我的生命中。那是一天下午,大约是在我叙述的那些事情发生两年之后,我在奥德昂大剧院的走廊里看书,惬意地消磨了一个小时,后来觉得无所事事,便想着去看望一下苏珊娜。我已经半年没有见到她了。她开门时,手里拿着调色板,嘴里衔着一支画笔,身上穿着满是颜料的罩衫。

“啊,是您,亲爱的朋友。请进来,请您进来。[13]”

她的客气让我有些吃惊,因为我们以往都以你我相称。我走进了那间画室兼客厅的小房间。画架上还放着一幅帆布油画。

“我忙得焦头烂额。你先坐着,我得继续工作,浪费不起时间。说来你可能不信,我要在迈尔海姆画廊举行个人画展,得准备三十幅画呢。”

“在迈尔海姆画廊吗?真棒!你是怎么得到这个机会的?”

因为迈尔海姆可不像塞纳路上那些因没钱房付租而濒临破产的无良画商。迈尔海姆在塞纳河富人区有一个极为高级的画廊,而他本人也享有国际声誉。凡是被他看中的画家都有希望赚大钱。

“亚希尔先生带迈尔海姆看了我的作品,迈尔海姆认为我很有才气。”

“别吹了,老伙计。[14]”我回应道。我觉得这句法文最好的译法是“你去跟海军讲这些吧,老太婆”。

她看了我一眼,咯咯地笑了。

“我要结婚了。”

“和迈尔海姆吗?”

“别装傻了。”她放下画笔和调色板,“我已经忙了一整天了,得休息一下了。我们先喝点波尔图红酒吧,然后我再告诉你是怎么一回事儿。”

在法国人的生活中,令人不大愉快的一个方面就是动不动就会被逼着喝那酸溜溜的波尔图红酒,不管在什么时候,你都无法拒绝。苏珊娜取出一瓶酒和两只杯子,斟满酒,坐了下来,如释重负地舒了一口气。

“今天画画,我已经站了好几个小时了,静脉曲张,血管都开始疼了。哦,情况是这样的。亚希尔先生的太太今年初过世了。她是一个好女人,也是一个虔诚的天主教徒。不过,他娶她并非出于爱慕之情,而是出于生意方面的考虑。他虽对她礼遇有加,但要说太太的过世让他悲痛万分则有些言过其实了。他儿子的婚姻门当户对,事业做得也很出色。现在他的女儿也与一位伯爵订了婚。那伯爵虽是个比利时人,倒也是个地地道道的贵族,在那尔慕附近有一座极为美丽的城堡呢。亚希尔先生觉得他可怜的太太在天之灵定不会希望这两个孩子的幸福被自己给耽搁了,所以尽管还在丧期,但打算财务一旦安排妥当,就立刻举行婚礼。显然,亚希尔先生住在里尔的那幢大房子里,会感到寂寞的,他需要有个女人来照料自己,也需要个贤内助来帮助自己管理好家业。长话短说,他要我来接替他那位可怜的太太的位置。他讲得合情合理:‘我的第一次婚姻是为了消除两家公司之间的竞争,虽不后悔,但我的第二次婚姻一定是为了自己的幸福。’”

“那恭喜你了。”我说。

“显然我将失去我的自由。我享受自由,但总得考虑自己的未来。不瞒你说,我马上就要四十岁了。亚希尔先生呢,正处在危险的年纪,万一有一天他灵机一动,去追求一个二十岁的小姑娘,我又该何去何从呢?还有我的女儿,她已经十六岁了,我敢保证她将出落得和她爸爸一样漂亮。我让她受到了良好的教育,但我无可否认,她既没有做演员的天赋,也没有她那可怜母亲的半分气质去当妓女。你说,她以后该怎么办呢?当个女秘书?还是邮局里的职员?亚希尔很是慷慨,同意她同我们一起生活,并许诺会给她相当丰厚的嫁妆,以便能够让她嫁个好人家。说实话,亲爱的,不管别人怎么说,婚姻仍然是女人最最理想的事业。这事关我女儿的幸福,我不能犹豫,自己牺牲一点又有什么关系呢?再说,一年年地过去,我发现要得到幸福越来越难了。跟你说吧,我结婚之后一定会恪守妇道[15]的,这么多年的经验使我深信,幸福的婚姻的基础是彼此的相互忠诚。”

“你很高尚,我的美人儿。”我说,“亚希尔先生还和之前一样会每两周去一次巴黎谈生意吗?”

“哦,哈哈,你太小看我了,小宝贝儿。亚希尔跟我求婚的时候我对他说的第一件事就是:‘听着,亲爱的,你去巴黎开董事会的时候,我也要跟着。你自己在那里,我可不放心。’他回答道:‘你觉得我到了这个年纪还能做那种傻事?’我则说:‘亚希尔先生,你正当壮年,没有人比我更清楚你是一个多情之人。而且你英俊潇洒,风度翩翩,你的一举一动都令女人为之着迷。总之,我觉得你还是避开**的好。’最后他只好答应把董事的位置让给儿子,由儿子代他来巴黎开会。他表面上假装不快,认为我不可理喻,其实心里乐着呢。”苏珊娜满意地叹了一口气,说,“对我们可怜的女人来说,如果男人没有这种令人难以置信的虚荣心,生活就会更加艰难。”

“这一切都很好,可是,这跟你在迈尔海姆那边的个人画展有什么关系?”

“你今天有点迟钝呀,小笨蛋。这么多年,我没有告诉过你亚希尔先生是一个极其聪明的男人吗?他是一个有身份的人,而且里尔的那些人喜欢说三道四。亚希尔先生希望,我作为一位像他一样显耀人士的妻子,在社交界应有一席之地,这也是我作为妻子的权利。那些外地人什么样,你也是知道的,他们总喜欢探听别人的私事,他们第一件事就会问:苏珊娜·鲁维埃何许人也?当然,他们会得到这样的回答:‘她是著名的画家,最近在迈尔海姆画廊举办个人画展,非常成功,真是当之无愧。’‘苏珊娜·鲁维埃是殖民步兵团一位军官的遗孀,多年来凭借自己的才艺维持生活,一个人含辛茹苦把幼年丧父的女儿养大成人,她身上体现了法国女人的坚毅品格。令人欣喜的是,她的作品将在独具慧眼的迈尔海姆的画廊展出,公众不久便可观赏到她那细腻的笔触和精湛的技艺了。’”

“你胡说些什么啊?”我竖起耳朵听完后,说道。

“亲爱的,这是亚希尔先生为我做的前期宣传,将会在法国的各大报刊刊出。他就是这么了不起。迈尔哈姆开出的条件很苛刻,但亚希尔先生却认为是小事一桩,全都欣然接受了。预展时要开香槟庆祝[16],美术部长(他欠亚希尔先生的人情)要在开幕式上致辞,他会赞扬我作为女人的美德和作为艺术家的才能。最后,他会宣布国家的义务和责任就是奖励美德,所以已经买下我的一幅画并交由国家收藏。巴黎的各界人士都会云集于此,而迈尔哈姆也将会亲自招待那些评论家,保证他们的文章不仅对我的画大加赞许,篇幅还得长。可怜的评论家们呀,他们平时挣得太少了,给他们个机会多赚点钱也算是做善事了。”

“亲爱的,你当之无愧,你一直都很优秀。”我说道。

“别啰唆[17],”她回应道,这句话很难翻译,“这还不够。亚希尔先生又以我的名义在圣拉斐尔海岸买了一套别墅,所以我不仅能以一名杰出的艺术家身份,还能以一个有产业的女性身份在里尔的社交界立足。再过两三年他就退休了,那时,我们就会像那些名门望族[18]一样在里维埃拉住下去。他可以在海上划船、捞虾,而我画自己的画就行。对了,你看看我的画吧。”

苏珊娜作画已有些年头了,她也从她的情人们那里学到了许多,她兼收并蓄、博采众长,现在终于有了自己的风格。她还是不会画素描,但色彩感还是不错的。她给我看了几幅风景画,分别画的是:她与她母亲在安如省居住时的风景;凡尔赛花园的一角;枫丹白露的森林以及她所钟爱的巴黎郊区街景。她的画作华而不实,但却如花一般优雅,透着一丝俏皮。

有一幅画,我很喜欢,我想如果我买下的话,她会很高兴的。我记不得那幅画是叫《林间空地》,还是《白围巾》了,直到今天,我也没搞清楚名称。我问了价格,还算合理,于是决定把这幅画买下来。

“你真是个天使。”她叫道,“这是我做成的第一笔买卖。当然,画展过后你才能拿到,我要登报说你买了这幅画。毕竟,一点点曝光对你的名气没有损害。我很开心你选了这一幅,你知道吗,这是我的得意之作。”她拿起一面镜子,从镜子里欣赏这幅画。“确有意趣,”她眯起眼睛说,“不可否认。那绿色苍翠欲滴!中间那抹白色为点睛之笔,使整幅画浑然一体,自成一格。这简直出自天才之手,绝对是天才画家!”

我看得出,她在成为一名专业画家的路上已经走了很长一段路了。

“宝贝,我们已经聊了很长时间了,我该继续创作了。”

“我也得走了。”

“对了[19],可怜的拉里还混在红皮肤的人中间吗?”

她对这个神的国度的居民这样称呼实为不敬,但她已经习惯,改不了了。

“据我所知,是这样的。”

“他这样温和善良的人在那里一定不好过。如果电影里的情节是真的,与那些强盗、牛仔和墨西哥人厮混在一起简直可怕极了。也不是说那些牛仔没有吸引力,就是随便跟你说说。哦啦啦!但不带枪就走在纽约的大街上,好像很危险。”

她送我出了门,并亲吻了我的双颊。

“我们曾经在一起度过了非常美好的时光。记着我的美好吧。”

我的故事讲到这里就结束了。拉里那边音信皆无,我也没指望能够听到他的任何讯息。他自由自在,随心所欲。也许他回到美国后,先在修配厂里找个工作,然后当个卡车司机到处跑,直到他足够了解这个他阔别多年的国家。这个目标实现之后,他可能会实施他那开出租的奇想。当然,这只不过是当年我们在咖啡馆闲聊时的一句玩笑话罢了。但是如果他真的这么做了,我也不会感到惊讶。从那以后,每次我在纽约乘出租车时,都会瞥一眼司机,心想说不定哪天就能看到拉里那双深陷的庄重而微笑的眼睛。但我始终没能看到。后来,第二次世界大战爆发了。他老了,不适合当飞行员了。但他可能重新开卡车,在国内或是国外运输物资,或者在工厂上班。我想,他会在闲暇时刻,著书立说,讲述自己的人生故事、谈谈自己的真情实感或者为同胞发蒙解惑。如果写的话,他一定会花很长时间。不过,没关系,他有大把的时间。这些年,岁月没有在他身上留下痕迹,不管从哪方面讲,他依旧是个年轻人。

他没有野心,也不求名利,成为公众人物只会令他反感。所以他很可能悠然地过着自己选择的生活,并乐在其中。这就是他,真实的他。他很谦虚,不肯使自己成为别人的榜样;也许,他会觉得一些说不上来的人会像飞蛾扑火一样被吸引到身边,然后慢慢地和他有了一样的信仰,人生最大的满足是精神上的满足。他始终抱着无我和无求的态度,不断地完善自我,做着他不认为是贡献的贡献,像是著书立传或是传经布道。

但这都是我的设想。我是一介凡人,对于拉里这样光芒万丈的人之翘楚,我只能敬仰。我不能想他所想,走近他的内心深处。我时常认为我只能跟平庸之辈打交道。拉里已如他所愿,置身在喧嚣激**的人海;而在这充满纷杂利益矛盾的人海里,人们迷失着心智,却又渴望着超越自我;外表上是那么笃定,内心里又是那么彷徨;那样善良,却又那样残忍;那样诚实,却又那样狡猾;那样慷慨,却又那样吝啬。而这就是美国人。关于拉里,我只能讲到这里,我知道这非常不尽如人意,但我也只好作罢。在我写完这部书的时候,我隐约感觉读者可能会有点摸不着头脑,于是又在脑子里重温了一遍,企图设计出一个更加令人满意的结尾。令我非常惊奇的是,我好像在不经意间写了一本“成功”的小说。因为我所牵挂的那些人都如愿以偿:艾略特在社交界光彩夺目;伊莎贝尔凭借财产在活跃而有文化的社区站稳了脚跟;格雷拥有一份稳定且赚钱的工作,每天在办公室过着朝九晚六的生活;苏珊娜·鲁维埃的生活有了保障;索菲以死亡为解脱;拉里过着自己想要的生活。不管那些自命风雅的人多么挑剔,一般人应该都会从心底里喜欢圆满的故事吧。就这一点而言,故事的结尾还算得上令人称心如意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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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原文为法语。

[2] 科西嘉人,西欧法国科西嘉岛上的本土居民。科西嘉岛的名称出自一个典故:特洛伊王子科尔与提洛王后的孙女西嘉相爱,用意大利语拼读双方名字就是“科西嘉”。

[3] 原文为法语。

[4] 夏尔·皮埃尔·波德莱尔(1821—1867),法国十九世纪最著名的现代派诗人,象征派诗歌先驱。

[5] 让·尼古拉·阿蒂尔·兰波(1854—1891),十九世纪法国著名诗人,早期象征主义诗歌的代表人物,超现实主义诗歌的鼻祖。

[6] 托马斯·斯特恩斯·艾略特(1888—1965),英国著名现代派诗人和文艺评论家。出生于美国密苏里州圣路易斯。1948年因革新现代诗,成为“功绩卓著的先驱”,获诺贝尔文学奖。《普鲁弗洛克的情歌》是其早期诗歌的代表作;《荒原》产生于创作中期,是二十世纪西方文学的划时代作品,现代主义诗歌的里程碑;《四个四重奏》是其晚期诗歌的代表作。

[7] 原文为法语。

[8] 亨利·马蒂斯(1869—1954),法国著名画家、雕塑家、版画家,野兽派创始人和主要代表人物,代表作有《豪华、宁静、欢乐》《生活的欢乐》《开着的窗户》《戴帽的妇人》等。

[9] 乔治·鲁奥(1871—1958),法国画家。野兽派画家,风格较接近表现主义。关心的并不是画面的处理,而是心灵寄托,宗教气氛极浓。

[10] 达拉斯是位于美国得克萨斯州的一个城市,该市与沃斯堡、阿灵顿组成达拉斯-沃斯堡(DFW)大都会,是美国南方第一大都会。

[11] 原文为法语。

[12] 利顿·斯特雷奇(1880—1932),英国著名传记作家、文学评论家。

[13] 原文为法语。

[14] 原文为法语。

[15] 原文为法语。

[16] 原文为法语。

[17] 原文为法语。

[18] 原文为法语。

[19] 原文为法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