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2(1 / 1)

首先,我必须明确说明一下,我并不想在此处用过多笔墨来试图阐释所谓吠檀多的哲学体系。我对这种哲学思想知之甚少,但是即使我对这种哲学体系甚是了解,也不适合在此处阐述。我们谈了很长时间。拉里告诉我的远比我写的内容要多很多。但是这本书终究是小说,把拉里说的话全都记录下来放在书中是不恰当的。我有的只是对拉里的关心。我本不应该涉及如此复杂的一个话题,但是我觉得我至少要提及他的哲学思考以及碰巧发生在他身上的奇特经历,我才能对他的行为给予准确合理的解释。我将很快让读者知晓他的行为。他的声音悦耳动听,即使是他漫不经心的话语也能扣人心弦。他的面部表情随着思想的变化而变化,从严肃到淡淡的喜悦,从深思到戏谑,宛如小提奏在演奏协奏曲的几个曲调时,钢琴也随之奏响,变化莫测。我感到恼火的是自己学浅才疏,所有这些我却无以言表。虽然是严肃的事情,他谈起来却非常自然,如同拉家常,也许有点儿矜持,但是却没有任何拘束,如同他谈论天气和庄稼。如果读者认为他是在说教,那完全是我笔拙所致。他的谦逊和他的真诚一样显而易见。

咖啡馆只有很少的人。喧闹的人早已离开。那两个做皮肉生意的可怜人也已经回到她们破旧的住所。不时地会有满脸倦容的人来这儿喝一杯啤酒或者要一份三明治,或者睡眼惺忪的人来叫一杯咖啡提神。他们是白领,一些人已经换了夜班,准备睡觉了;另一些人,被闹钟叫醒,不情愿地去上白班,开启辛劳又漫长的一天。拉里如同对周围环境和时间毫无察觉,我也不知不觉地意识到我的生命历程中经历了许多莫名其妙的事情。不止一次地,我曾处于生死之间,也不止一次,我用手触摸到浪漫,知晓了浪漫。我曾经骑在小马驹上穿越中亚西亚,沿着马可·波罗的路线到神话般的国度——中国;在彼得格勒整洁的客厅里一边喝俄国茶,一边听一个身穿黑色紧身上衣、条纹裤,说话轻柔的小个子讲述他暗杀一个大公的经历;曾经坐在英国议会大厦一间客厅,聆听海顿的钢琴三重奏,而与此同时,子弹在窗外呼啸而过,人声鼎沸。但是我认为我那些奇遇远比不上眼前的事离奇。坐在一家炫目酒店的红丝绒座椅上数个小时,听拉里讲述上帝和永恒;讲述“绝对”和无休无止的生命轮回。

拉里已经沉默了几分钟,我耐心等待,不想敦促他。过了一会儿,他对我友好地笑了笑,好像他突然又一次意识到我的存在。

“当我去特拉凡哥尔时,我发现我没有必要寻求锡吕·迦尼萨的信息。每个人都知晓他。多年来他一直住在山里的洞穴里,但是最后他被说服迁徙入原。有个施主舍出一块地,为他修了一个小土坯房子。这里距离首府特里凡得琅比较远,我花费了足足一整天时间,首先是乘火车,然后是坐牛车,到了他的静修处阿萨姆。在院子的入口处,看到一个年轻人,我问他我是否能拜见静修者。此行,我带着一篮子水果,作为见面礼。几分钟后,年轻人回来,领我进入一个长厅,长厅四周都有窗。在长厅的一角,锡吕·迦尼萨坐在铺有虎皮的修行台上冥想。‘我一直期望见到你。’他说。我很吃惊,猜想我的朋友马都拉已经把我的情况告诉了他。但是当我提到马都拉时,他摇了摇头,予以否定。我把我的水果呈上,他告诉年轻人把水果拿走。大厅里只剩下了我们两个人,我们相互对视,谁也没说话。我不知道这种沉默持续了多久,很可能是半个小时。我已经说了他的长相,但还没有告诉你他焕发出来的真诚、善良、祥和以及无私。我旅途劳顿、急躁,但是渐渐地我开始感觉非常轻松。没等他再开口,我就知道他就是我一直找寻的人。”

“他说英语吗?”我打断道。

“不。但是,你知道,我很善于学习语言。我已经掌握了足够的泰米尔语,在中南方,能听懂别人的话,也能让他们理解我。沉默了许久之后,他终于开口了。

“‘你为什么要来这儿?’他问道。

“我告诉了他,我是怎样来的印度,我这三年是怎么度过的:四处打听智者和圣贤,拜见了一个又一个圣人,但是没有找到我要探究的答案。听到这里,他打断了我的话,说道:‘我知晓这一切,没有必要告诉我了,我想知道你为什么来到这儿。’

“‘我想拜你为师。’我回答道。

“‘只有婆罗门才能为人宗师。’他说道。

“他用一种奇怪而又深邃的目光看着我,突然他的身体变得僵直,眼睛看起来转为内视。我看到他进入了入定状态,印度人称之为‘三昧’。这种状态下,一个人会物我合一,成为‘绝对’和‘认知’。我盘膝坐在他面前的地板上,心剧烈地跳动着。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他叹了一口气,我意识到他恢复了正常的状态。他温和地瞥了我一眼,充满了慈爱。

“‘留下来吧。’他说,‘他们会告诉你就寝的地方。’

“我有了居住之地——也就是锡吕·迦尼萨最初来到平原时居住的那间小土坯房子。他现在日日夜夜穿过的厅堂是后来他的门徒从四面八方聚集过来和越来越多的人慕名而来的时候修建的。那时,为了不引人注目,我改穿了舒服的印度服装,而且皮肤都被晒伤了,除非你特别留意我,否则你可能会认为我是印度当地人。我大量阅读、冥想。当锡吕·迦尼萨愿意讲话时,我便认真聆听;他话语不多,但是他总是愿意回答你提出的问题。他的谈话如同耳边的音乐,鼓舞人心。虽然年轻时,他自己践行一种极严的戒律,但他并不要求他自己的门徒照做。他试图使他们从自我、情欲和感官的奴役中解脱出来,教导他们:可以通过静穆、克利、谦虚、退让来获得解脱,可以通过坚定的心和对自由的孜孜以求来获得解脱。人们通常来自附近三四英里远的镇子里,镇上有一座非常著名的寺庙,每年庙会的时候,很多人蜂拥而至,他们从特里凡得琅和遥远的地方赶来,向他倾诉他们的烦恼,征求他的建议,聆听他的教诲;那些人来时愁眉不展,离开时人人都平静祥和、神安气定。他的教义非常简单,他说我们的伟大远远超出我们的想象,我们必须不断修行,获取智慧,这样便可通向自由。他教导说要获得拯救,遁世隐居并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摒弃自我。他教导说做事不求私利可以净化心灵,责任是赋予人沉潜自己,与宇宙合一的机会。但是感人至深的并不是他的教义如何非凡脱俗,是他这个人本身、他的善行、他的伟大心灵和他的圣洁。他的存在是一种恩赐,和他在一起,我感觉很幸福,我觉得我终于实现了夙愿。几周、几个月飞逝而过。我打算要么一直待在那里,直到他圆寂,他告诉我们他并不想过长地占据他那易腐烂的肉体;要么我待在那里直到我大彻大悟,那就是彻底冲破无知的桎梏,坚信不疑自己和绝对是同一的。”

“然后会怎样呢?”

“然后,如果他们说的是真的,就再也没有什么了。灵魂的尘世之旅实际上已经结束,再也不会回来。”

“锡吕·迦尼萨死了吗?”我问道。

“据我所知,没有。”

当他说这话的时候,他意识到我话中有话,对我淡然一笑。他犹豫了片刻,继续讲,但是语气与之前有所不同,我以为他不愿意回答我的第二个问题,他清楚地知道我的问题已经到了舌尖,当然这个问题就是他是否已经大彻大悟。

“我并没有继续待在阿萨姆静修处。我很幸运地认识了一个当地的森林管理员,他有一个永久性的住所,位于山脚下一个村庄的边缘。他是锡吕·迦尼萨的门徒,在工作之余,他会来和我们待两三天。他是一个非常好的小伙子,我们有时会促膝长谈。他喜欢和我一起练习英语。当我们认识一段时间之后,他告诉我森林管理所在丛山中有一座小房子,假如我想一个人去那儿,他可以把钥匙给我。我有时去那儿,要在路途上奔波两天。首先得坐巴士到森林管理员的村庄,然后剩下的路程得步行。不过,你到那儿,会发现那个地方美极了,庄严、孤寂。我把所有能带的东西都放入了背囊背上,雇用一个搬运工担着我的粮食。我一直待在那里,直到吃完所有食物。它仅仅是一个小木房子,有一个厨房,一张可以放张席子的支架床,还有一张桌子和几把椅子,没有任何其他的家具。那儿很凉爽,有时在晚上生一堆火,感觉特别惬意。得知我周围二十英里内没有人烟,我感到妙不可言。晚上,我会经常听到虎啸或者大象穿过丛林时的吼叫。我还经常在森林中远足。我特别喜欢坐在一个地方,因为从那个地方,我可以看到山脉在我面前延伸,俯瞰下面的湖水。黄昏时,野鹿、野猪、野牛、大象和豹子等等动物会来湖边饮水。

“我仅仅在阿萨姆待了两年,就开始了我的森林隐居生活。我去的理由可能会让你觉得可笑。我想在那儿过我的生日。我在生日的前一天到达那里,第二天早上黎明前,我醒了,想到刚才我告诉过你的那个地方去看看日出。我对这条路太熟悉了,用布蒙住眼睛也能找到。到了那个地方后,我坐在一棵大树下等着,虽然还是黑夜,但是天空中的星星已经泛白,黎明马上就要来临。我有一种奇怪的不确定感,渐渐地在我浑然不觉的情况下,光开始部分透过黑暗,慢慢地,如同一个神秘的人物在两棵树之间行走,我感到我的心怦怦直跳,如同危险即将来临。太阳升起来了。”

拉里停顿了一下,嘴唇上露出悲伤的微笑。

“我没有叙述的天赋,不知道用什么词来描述一种景象;我不能让你身临其境,看到破晓时展现在我面前的壮丽景色:长有茂密森林的高山,还在树尖萦绕的薄雾,脚下深不可测的湖泊。阳光透过高处的罅隙在湖面上,湖面如同抛光的钢材闪闪发光。我被这世界的美景迷住了。我从来不知道世间竟有这种惊喜和如此超然的快乐。我有一种奇怪的感觉,一种从脚到头的震颤。我感觉自己好像突然从肉体中解放出来,像纯精神一样分享着未曾体验过的美好,一种超越人性的意识捕获了我,使得所有混乱的东西变得澄清,使得所有使我困惑的事情得以解释。我如此高兴,却又如此痛苦,挣扎着从这种状态中解脱出来,因为我感觉到如果时间再延长片刻,我就会死去。但是它是如此使人心醉神往,我宁愿死去也不愿意放弃。这种体验欣喜若狂,只可意会不可言传。我该怎样向你讲述?没有任何言语可以描述我入定的幸福。当恢复过来时,我全身无力、发抖,不知不觉睡着了。

“直到正午,我才醒来。在返回到小屋的路途中,我心情如此轻松,走起路来也飘飘然了。天哪,我饿极了,我自己做了点儿吃的,然后点着了烟斗。”

说到这里,拉里点着了手中的烟斗。

“我不敢想,其他人用苦行和禁欲的方式为此争取奋斗了数年,尚未能够大彻大悟,而,我,伊利诺伊州麻汶镇的拉里·达雷尔,竟然做到了。”

“你为什么不认为它只是一种催眠状态,由你的心境、孤寂,黎明时的神秘和你脚下那片波光粼粼、平缓如镜的湖水共同作用而促成的呢?”

“仅仅是因为我无可抗拒地感觉到它的真实性。说实话,它如同千百年来世界各地的神秘主义者所获得的体验一样,印度的婆罗门,波斯的索菲派,西班牙的天主教徒,新英格兰的新教徒,只要他们能够描述那无法形容的境界,他们都会用类似的术语。否定它的存在是不可能的;唯一困难的就是怎样解释它。是否是我和绝对合二为一,还是我们潜意识里都拥有的一种亲和力涌入了普遍精神所致,我不得而知。”

拉里停了一会儿,向我投来探寻的目光。

“顺便说一句,你能用你的大拇指接触到你的小拇指吗?”他问道。

“当然能。”我笑着说,用正确的动作证明了这一事实。

“你可曾意识到这件事情只有人和灵长类动物能做到吗?它是因为大拇指和其他手指是相对的,手是令人羡慕的工具,它确实是。有没有可能对生拇指——毫无疑问是未进化的形式——是由人类远古的祖先和某些个体的大猩猩经过数代的演变,成为我们共同的一个特征呢?那些和真实合一的经历,众多不同的人所拥有的,是否会成为人类的潜意识中的第六感觉的进化方向,在遥远的未来也会成为我们人类共有的,以至于人类可能拥有对‘绝对’的直接感知力呢?如同我们现在拥有的感知客体的能力一样?无论如何,这是有可能的。”

“如果那样,你期望那会对人类有什么影响呢?”我问道。

“我无法告诉你,如同第一个生物发现用它的大拇指能触摸到它的小拇指,可能无法告知你那个微不足道的动作蕴含着不可估量的价值。我只能告诉你在我感受到宁静、平和、高兴、镇定的那一刻,我现在依然能体验到当时的欣喜若狂,世界的美丽境界现在还很鲜活生动,就如同我最初见到它时的目眩神迷一样。”

“但是,拉里,当然是你的‘绝对’的观点迫使你相信世界和它的美景仅仅是一种幻觉——玛雅编织出来的幻觉。”

“那种认为印度人将世界视为幻觉的观点是错误的。印度人并非如此。他们只是说世界的真实和‘绝对’的真实是截然不同的。玛雅仅仅是一种猜测,是由那些热心的思想家们设想出来的,用来解释‘无限’怎样生出‘有限’。‘轮回’,是诸多学说中最有智慧的一种,断定这是难以解释的奥秘。婆罗门是真我、极乐和智慧,亘古不变,无所缺,无所需,不改变,不争斗,至善至美,既然如此,它为什么要创造世界呢?嗯,如果你问这个问题,一般来说,答案是‘绝对’任性地创造了世界,没有任何目的。但是当你想到洪水、饥荒、地震、飓风,想到人类饱受的疾病之苦,你的道德感就会被这个想法所激怒,认为那么多骇人听闻的灾难当初怎么会这样开玩笑般地创造了出来。锡吕·迦尼萨有太多的善念在心头,所以不相信那些。他把世界视为‘绝对’的体现,是完美的外溢。他教导人们,天神造物是情非得已,世界是神性的表现形式。当我问他,既然世界是一个完美无缺的神性的体现,为什么它竟如此可恶?非要设定目标,让众生从他的羁绊中解脱出来。锡吕·迦尼萨回答说,尘世的满足状态只是暂时的,唯有‘无限’会给予永恒的幸福。但是无止境的岁月不是把好变得更好,也不是把白变得更白。如果午间的玫瑰失去了它拂晓时的美丽,那证明它早晨的美丽是真实的。世界上万事万物都不是永恒的。只有愚蠢的人才会追求永恒。但是更加愚蠢的做法是不去享受我们现在所拥有的快乐。如果变化是事物存在的本质,人们可能会认为把它作为我们哲学的前提是最合情合理的。我们谁也不能两次踏入同一条河流,初次踏入时,河水流去,继之流来的河水也同样凉爽、清新。

“雅利安人最初来到印度时,把我们已知的世界看作只是我们不可知世界的表象;但是他们喜欢这样一个世界,觉得它山清水秀、五彩缤纷。仅仅几个世纪之后,当疲惫的征服和不断恶化的气候削弱了他们的活力时,他们就成为成群结队入侵者的猎物。他们看到的仅仅是生命的罪恶,并且渴望从轮回中解脱出来。但是为什么我们西方人,尤其是我们美国人竟然被腐朽、死亡、饥渴、疾病、衰老、痛苦和欺骗所震慑呢?我们有强大的生命力。当时,我坐在自己的小木屋里,抽着烟斗,我感觉比之前任何时候都充满活力,我觉得体内有种力量急于扩展开来,这不是因为我远离世界,遁世隐居,而是我生活在这个世界上,爱世界上的万事万物,不是爱它们的表象,而是爱它们之中蕴含着的‘无限’。假如在我经历的极乐时刻,我的确和‘绝对’合二为一,那么,如果他们说的是真的,任何事情都不能影响到我,而当我已经清算了我今生的业(印度教和佛教等宗教中认为今生的行为会影响到来世的信仰),我就再也不能回到尘世来。这种想法使我感到抑郁。我想一次又一次生存,有生命的轮回,我愿意去接受任何类型生命的存在,不论它是痛苦还是悲伤,我感觉生生世世、生生不息才能满足我的渴望、我的活力和我的好奇心。

“第二天早上,我动身下山,第三天我到了阿萨姆静修处。锡吕·迦尼萨看到我穿着西服,大感意外。那些衣服是我上山时在森林管理员的那间小屋子里换上的,因为山上比较凉,下山时没有想到要更换掉。

“‘师父,我来这儿是向你道别的,’我说,‘我打算回到我自己的家乡。’

“他没有说话。他还和之前一样盘膝坐在饰有虎皮的修行台上。他前面的火盆中燃着一根香,它的清香让周围的空气芳香四溢。如同我第一次见到他那样,他独自一人修行。他看着我,目光深邃具有穿透力,以至于我感觉他看到了我内心的最深处。我知道他明白已经发生的事情。

“‘这样好,我心灵得安宁,’他说,‘你已经离家太久了。’

“我跪倒在地,接受他为我的赐福,起身的时候,我眼里满含泪水。他是一个高尚圣洁之人,认识他是我的荣幸。我和院中那些静修者们一一道别。他们中有些人在那儿已经静修多年了,有些是在我之后来的。我把我仅有的一些物品和书籍都留在了那儿,可能会对他人有益。我背上背包,穿着我初来时的旧裤子和棕色的大衣,戴一顶破旧的遮阳帽,跋涉回到镇上。一周之后,我在孟买坐上轮船,在马赛港登了陆。”

我们两人都沉默了,各自都在深深思考;虽然我很累,但是还有一件事我非常想让他再解释一下,最后我首先开了口。

“拉里老弟,”我说,“你长时间的探索始于邪恶的难题,是邪恶的难题促使你去不断探索。可是,谈了这半天,你却只字未提,你是否已经找到解决的办法,哪怕是初步的解决方案。”

“也许是没有解决的办法或者是我不够聪明没有发现解决的办法。罗库克里希纳把创造世界看成天神的一种游戏。他说:‘它就像一场游戏,在这个游戏中,有快乐和痛苦,有美德和罪恶,有知识和无知,有善良与邪恶。如果从创造世界开始就把邪恶的痛苦一并淘汰掉,这场游戏就无法进行。’我坚决拒绝那种观点。我能给出的最好设想是‘绝对’在这个世界上的表现形式是:邪恶与善良有着必然的联系。如果没有地壳运动难以想象的恐怖,你不可能见到喜马拉雅山的惊人之美;中国烧瓷的匠人们能够把花瓶烧成薄胎瓷(一种原产于中国的轻薄半透明的瓷),使花瓶具有可爱的造型,用漂亮的图案装饰,用引人入胜的令人陶醉的颜色着色,涂上完美的釉料,但是就其本质而言,这并不可能改变它的易碎性。如果你失手把它掉在地板上,它会碎成许多碎片。同样的道理,我们珍视的世界上的美德只能与邪恶共生共存,难道会不可能吗?”

“这是一个有独创性的想法,拉里。但我认为它并不十分令人满意。”

“我也不十分满意。”他笑了,“我是这样理解的,既然断定某件事情是必须做的,那么所能做的就是把这件事做到极致。”

“你现在有什么打算呢?”

“我这儿有一项重要的工作,完成之后我将回美国。”

“回去做什么呢?”

“生活。”

“怎么生活?”

他非常镇定地回答,眼睛闪烁着顽皮。因为他知道他的回答几乎完全出乎我的意料。

“镇定、宽容、慈悲、无私和禁欲。”

“很高的要求。”我说,“为什么禁欲?你是一个年轻人,性欲和吃饭一样是人这个动物最强的本能,你试图压抑它明智吗?”

“所幸的是,性放纵对于我只是一种寻欢作乐,不是一种需要。据我本人的经验,印度的哲人们坚持贞洁,可以极大地提升精神的力量,这话说得再正确不过了。”

“我本来以为最明智的生活方式在于肉体需求和精神需求之间保持一种平衡。”

“那正是印度人认为我们西方人没有做到的。他们认为,我们有着无数的发明,许许多多的工厂、机器,生产出丰富的商品,总是把幸福建立在物质上。其实,幸福并不取决于物质上的富有,而取决于精神上的富足。他们认为我们选择了一种走向毁灭的道路。”

“你感觉要践行你提到的某些美德,美国合适吗?”

“我不明白为什么不合适呢?你们欧洲人对我们美国人一无所知。我们积累了大量的财富,你们认为我们美国人只关注钱,除了钱我们什么都不在乎。当我们有钱的时候,我们就花掉,有时花得恰到好处,有时没有用到当处,但是我们只是消费。金钱对我们来说,只是成功的一种象征。我们是世界上最伟大的理想主义者。我恰恰认为我们把理想放在错误的目标上了;我恰恰认为摆在人类面前最伟大的理想是自我完善。”

“这是一个崇高的理想,拉里。”

“努力去践行这种理想,难道不值得吗?”

“但是你能不能想象一下,你凭借自己的绵薄之力,能对那些永不满足、忙忙碌碌、目无法纪、极端个人主义的美利坚民族产生什么影响呢?这无异于试图用赤手空拳去阻挡密西西比河的滚滚波涛。”

“我可以试试。发明轮子的是一个人,发现万有引力的是一个人,都是依靠自己的绵薄之力。没有一件事情发生了会没有效果。如果你把一粒石子扔进池塘,宇宙就不会和之前一样平静。如果认为印度的那些圣人们过着无价值的生活,那是错误的。他们是黑夜中的一束光。他们代表着一种理想,这种理想对众生来讲是一种提神剂,可以振奋他们的精神。普通人可能永远无法企及,但是他们对这种理想心怀敬畏,从而受益无穷。当一个人变得纯洁、完美之后,他的影响就会广泛传播开来,影响到更多的人。因此,那些追求真理的人们会自然被他所吸引。如果我按照自己的规划去生活,也可能会对他人产生影响。这种影响也许只如石子扔进池塘泛起的涟漪一样,没有太大的影响,但是一道涟漪引起第二道涟漪,第二道又影响到第三道涟漪,也有可能有些人从我的生活方式中学到幸福和安宁,他们转而将其所学的东西传给别人。”

“你是否想到你在和什么人作对吗,拉里?你知道那些不学无术的人过去施拉肢酷刑和火刑来镇压他们惧怕的思想家,现在那些酷刑早已经不用了,但他们发明了一种更致命的摧毁武器——说俏皮话。”

“我是一个硬汉子。”拉里笑着说。

“嗯,我只能说,对你来说,有私人收入,太幸运了。”

“这对我来说太有用了。如果不是靠这点钱,我就没有办法去做我想做的一切。但是我的学徒身份结束了。从现在起,它可能会成为我的负担,我要把它抛弃掉。”

“那太不明智了。只有经济独立,你的理想才有可能变为现实。”

“恰恰相反,经济独立会使我想过的生活毫无意义。”

我实在抑制不住,流露出不耐烦的表情。

“印度游历天下的托钵僧可心灵得安宁。他可以睡在树下,而那些足够虔诚的人都愿意把他的钵装满食物,以求得结缘。但是,美国的气候远不适合露宿,虽然我不敢说对美国了解很多,但是我确实知道,你们国家的人有一个共识:那就是自食其力。我可怜的拉里,恐怕在还未实施你的计划之前,你就会被作为流浪汉送入济贫院了。”

他听后笑了。

“我知道,一个人必须来适应环境,当然我会工作。当我到美国之后,我将要在汽车修配厂找一份工作,我是一个非常好的机修工,找到工作应该不会太困难。”

“你难道不是在浪费精力吗?你可以用其他方式找到更有利于发挥你才能的工作。”

“我喜欢体力劳动。每当我学习累了,我就从事一段时间的体力劳动。我发现这样可以使人精神受到鼓舞。我记得在斯宾诺沙[16]传记里,斯宾诺沙为了谋生,他不得不去为别人磨镜片,而传记作者竟然认为,这对斯宾诺沙来说是可怕的回忆,实属愚蠢。我相信,体力劳动对他的智力活动是一种帮助,恰恰是因为体力劳动,转移了他的注意力,使他暂时停下煞费苦心的哲学思考。当我在冲洗车或者修理汽化器时,我的思想是自由的,当工作完成之后,我会有一种愉悦的成就感。当然,我不想无限期地待在汽配厂。离开美国多年,我必须重新学习她,熟悉她。我要找个卡车司机的工作,那样的话,时间久了,我应该能够跑遍整个美国。”

“也许你已经忘记了金钱的最重要的用途:金钱节省时间。生命短暂,事情繁多,要惜时如金。比如,步行从一个地方到另一个地方去,不知会浪费多少时间。从节省时间来讲,乘坐公共汽车要好于步行,而搭乘出租车要好于乘坐公共汽车。”

拉里笑了。

“这句话足够真实。我从来没考虑过这件事,但是我可以拥有我自己的出租车,这个问题就可以迎刃而解。”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最终,我会定居在纽约,原因之一是因为纽约拥有最大的图书馆。我所需的生活费很少,不介意住在何处,一日一餐便可。等我把所有想看的地方都走遍了,我应该能省下足够的钱去买辆出租车,当一名出租车司机。”

“你应该闭嘴。拉里,你完全疯了。”

“完全没有。我很理智,也很实际。拥有自己的出租车,我每天工作的时间只要够我的食宿和车的折旧费即可。其余的时间我能够致力于其他工作。如果有急事赶路,我可以开我自己的车去。”

“但是,拉里,拥有一辆出租车和拥有政府债券一样,也是财产,”我故意戏弄他道,“有辆自己的出租车,你不就成了资本家?”

他笑了。

“不会。我的出租车仅仅是我的劳动工具。它等同于托钵僧的手杖和食钵。”

这样打趣一番后,我们的谈话结束了。我注意到有一段时间来咖啡厅的人多了起来。一个穿着晚礼服的男人坐在我们不远处,为自己点了一份很丰盛的早餐。他带着一种疲倦但满意的神态,想必是一个人自鸣得意地回忆着自己昨夜的风流事。几个年长的绅士,因为年纪大了,不需要太多睡眠,早早起了床,一边不慌不忙地喝着他们的拿铁咖啡[17],一边戴着厚厚的眼镜读晨报。稍微年轻一些的人,有的衣冠楚楚,有的衣衫褴褛,急匆匆地赶来,吞食了一个面包卷,喝一杯咖啡,就赶往商店和公司。一位干瘪的丑老太拿着一摞报纸进来,到各个餐桌前兜售报纸,但是,据我看来,她一无所获。我从大玻璃板向外望去,发现天已大亮,一两分钟后,所有的灯都关闭了,除了这个大咖啡馆的后堂的灯还亮着。我看了看表,时间已经是七点多钟。

“来点早餐怎么样?”我问。

我们吃了羊角面包,面包是刚刚烤出来的,又酥又热。我们还要了拿铁咖啡[18]喝。我很疲倦,百无聊赖,我想我看起来一定像上帝的怒火,但是拉里还是一如既往地朝气蓬勃,他的眼睛闪闪发光,他光滑的脸上没有一条皱纹。他看起来最多只有二十五岁。一杯咖啡喝下,我重新恢复了精神。

“你能允许我给你提个建议吗,拉里?我可是很少给别人提建议的。”

“我也很少听别人的建议。”他咧嘴一笑,回答道。

“在你处理掉巨额财产之前,希望你慎重考虑。如果它一旦脱手,它将永远失去。也许某一天你为了自己或者为了别人急需一笔钱,到时候你会痛悔你曾经是多么愚蠢。”

他回答时眼睛里闪着嘲弄的光,但是没有恶意。

“你比我更重视金钱。”

“这倒不难相信。”我直率地回答,“你明白,你总是很有钱,而我没有。钱给了我生命中最珍视的东西——独立。你无法想象,一想到如果我愿意,我就能够骂世界上的任何人去见鬼吧,这是莫大的慰藉,你懂吗?”

“我不想骂世界上的任何人去见鬼,即使我若是想骂,也不会因为银行没多少存款就不去骂。你知道,金钱对于你来说意味着自由。对我来说,它意味着羁绊。”

“你是一头倔强的驴子,拉里。”

“我知道,我没有法子。但是无论如何,如果我要改变主意,还来得及。明年春天之前,我不会回美国。我的油画家朋友奥古斯特·科特把萨娜拉的一座度假屋借给了我,我要在那里度过冬天。”

萨娜拉位于邦多勒和土伦之间,是一个朴实无华的海滨胜地,有些艺术家和作家,他们不喜欢圣特鲁佩斯花哨的表演,就经常去那儿。

“如果你不介意它极其单调乏味,你会喜欢上那里的。”

“我有工作要做。我收集了许多资料,要写本书。”

“是关于哪方面的?”

“书出版后,你就会知道了。”他笑了笑,说道。

“如果书写完后,你愿意把书稿给我,我可以为你找出版社出版。”

“不用麻烦你了。我有一些美国朋友在巴黎办了一个小型出版社,我已经和他们商议好出版事宜。”

“但是如果以这种方式出版,你不能期望书会很畅销,而且也不要指望有人为你写书评。”

“我不关心是否有人写书评,也不期望畅销。我仅仅印制足够的份数送给我印度的朋友们和在法国结识的少数对它感兴趣的人。此书也没有特别重要的价值。我写这本书,是想把我拥有的所有罕见的资料派上用场,我要出版是因为我要把心里的想法用白纸黑字表达出来,才能搞清楚它究竟是什么样子。”

“我明白这两个理由的重要性。”

那时,我们已经用完早餐。我向侍者要了买单,账单送来时,我把账单递给拉里。

“既然你打算把你的钱扔进下水道,你绝对能为我付早餐。”

他笑了,付了钱。坐的时间太长,我浑身僵硬。走出咖啡馆时,我的两肋开始疼痛。秋日早晨的空气新鲜、干净,使人神清气爽。天空碧蓝,德·克利希大街在夜里是色彩暗淡的街道,现在却变得温和活泼,像一个浓妆艳抹的憔悴的妇人,迈着女孩特有的轻盈的步伐,倒也并不让人生厌。我向一部驶过的出租车打了一个手势。

“我能带你一段路程吗?”我问拉里。

“不,我要走到塞纳河,找个浴场游泳。然后我得去图书馆,我还有些研究要做。”

我们握手道别,我看着他自由地、大踏步地穿过马路。我可没有他那样坚定自若,于是就坐上出租车,回到旅馆。当我走进起居室时,时间已经是八点多钟。

“对一个资深绅士来说,这是回家的最佳时间。”我不以为然地对在玻璃盒子下方的**女郎说。这个女郎自从一八一三年起就躺在钟表的上部,姿势极不舒服,我本来应该想到的。

那女郎继续不停地盯着一面镀金青铜的镜子,望着自己镀金青铜的脸,而那座钟表只是昼夜不停地发出嘀嗒、嘀嗒声。我泡了个热水澡,一直泡到热水变温,才擦干身子,服了一片安眠药,然后顺手取了刚好在桌头柜的瓦勒里[19]写的《海滨墓园》,上床,一直读到入睡。

[1] 塔西佗(公元55—120),古代罗马最伟大的历史学家,他继承并发展了李维的史学传统和成就,在罗马史学上的地位犹如修昔底德在希腊史学上的地位。

[2] 提图斯(公元39—81),教会中文作提多王,罗马帝国第十位皇帝。

[3] 法国诗歌当中的一种常用题材,起源于十二世纪中期由朗贝尔·勒道尔和亚历山大·德·贝尔内合写的一部名为《亚历山大的故事》的诗作,该故事诗中的诗句每行均是十二个音节(区别于韵律学当中的音步),故此得名“亚历山大诗体”。

[4] 乌东(1741—1828),法国雕塑家。

[5] 阿尔萨斯人,西欧法国阿尔萨斯和洛林地区的居民,法国阿尔萨斯和洛林地区占多数的民族。属欧罗巴人种。通用德语和法语。多为天主教徒。

[6] 天主教隐修院修会之一。公元529年由意大利人本尼狄克创立。他首定会规,规定会士不可婚娶,不可有私财,一切服从长上。

[7] 埃斯库罗斯(公元前525年—前456年),古希腊最伟大的悲剧作家,有“悲剧之父”“有强烈倾向的诗人”的美誉。

[8] 荷尔德林(1770—1843),德国诗人,古典浪漫派诗歌的先驱。

[9] 里尔克(1875—1926),生于奥匈帝国布拉格,是二十世纪鼎鼎有名的德语诗人之一。

[10] 委拉斯凯兹(1599—1660),十七世纪巴洛克时期西班牙画家。

[11] 是一种源于西班牙南部安达卢西亚地区的艺术形式,包括歌曲、音乐和舞蹈。弗拉明戈音乐有五十种,每种都有自己的节奏模式。

[12] 原文为法语。

[13] 新柏拉图主义,古希腊文化末期最重要的哲学流派,并对西方中世纪中的基督教神学产生了重大影响。该流派主要基于柏拉图的学说,但在许多地方进行了新的诠释。新柏拉图主义被认为是以古希腊思想来建构宗教哲学的典型。该学派的创始人是阿摩尼阿斯·萨卡斯,流行于公元3—5世纪。

[14] 塞巴斯蒂安·卡伯特(约1474—1557),意大利探险家。1518年,西班牙国王查理五世任命他为西班牙海军的领航长。他组织过三次探险活动,想寻找到一条经由欧洲以北驶往亚洲的航路,但前两次探险计划均以失败告终。第三次他率领一支西班牙探险队,通过向西的路线前往亚洲。

[15] 吠檀多,印度婆罗门教六派哲学之一,印度哲学史上占统治地位的唯心主义哲学派别,一直发展至今。

[16] 巴鲁赫·德·斯宾诺莎(1632—1677),犹太裔荷兰籍哲学家,近代西方哲学公认的三大理性主义者之一,与笛卡儿和莱布尼茨齐名。

[17] 原文为法语。

[18] 原文为法语。

[19] 保罗·瓦勒里(1871—1945),法国诗人和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