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读(1 / 1)

一个现实主义者眼中的《人性的枷锁》[1]

西奥多·德莱塞

有时,当我们回顾一本伟大的著作时,思绪会有些紊乱,因为脑海中充斥着大量丰富而又和谐的细节,心里尚有种莫名的躁动,作者那引人深思的智慧又如余音绕梁般盘旋——这智慧充满先见与博爱,它在创造的同时不断丰富、日臻完善,直到虚无两端的中间地带,我们称之为生活的地方,出现了这完美的作品——我们爱它却无法彻底领悟,可又不得不承认它是一件艺术品。它在诞生之时便即刻消逝,缥缈似幻梦,陶然若回忆,像一首歌,又似一种祝福。回顾这件作品时,你会发现它既无可指摘,也没有遗憾。它歌声袅袅,色彩瑰丽,使人狂喜。你不禁惊叹,究竟要以怎样的拳拳爱意和细心呵护才能培育出如此杰作。

我最近刚拜读完威廉·萨默赛特·毛姆先生写的《人性的枷锁》。放下这本书的时候,心里便是上述这般感受。可以很肯定地说,最近这几年我们在文学上取得了不少进步。虽然我们常抱怨这个庸俗市侩的年代对艺术的种种不宽容,但还是有很多有趣的作品问世。尤其在过去几年的英国(虽然法国产生了《约翰·克利斯朵夫》这样的杰作),我们出了乔治·摩尔这样的作家,他的所有作品都是宝藏;还有威尔斯的《新马基雅维利》、休·沃波尔的《坚韧》、阿诺德·本涅特的《老妇谭》、康普顿·麦肯齐的《邪恶街》、吉辛的《新寒士街》、J.D.贝雷斯福德的《约瑟夫·斯塔尔》。此外还有稍次一些的作品,比如帕特里克·麦吉尔的《鼠坑》和奥利弗·奥尼恩斯[2](这名字取的!)的《蘑菇镇》。

而美国文坛则落在了后面。我们有史蒂芬·弗伦奇·惠特曼的《命定》、赫维·怀特的《流沙》、威尔·佩恩的《伊娃的故事》、布兰德·惠特洛克的《失衡》、H.B.富勒的《随着行进的队伍》,以及弗兰克·诺里斯的《麦克提格》。这些作品虽在叙述手法上非常卓越,却都没有触及那些更有魄力的新生代作家所察觉到的巨大暗流。

《人性的枷锁》是一部小说,也是传记,是自传,更是社会纪实,不管从哪个角度来说,都有着极其重要的意义。首先它与道德无关——这种类型的小说必然如此。主人公菲利普天生有一只畸形脚,加上命运多舛,形成了敏感孤僻的性格,因此遭受了种种痛苦失意和令人费解的自我折磨,只有那些把自身的严重缺陷视为残疾的人才能够理解这种心理。因此,这是一个极其渴望得到同情和理解的少年。他苦苦求之,却偏偏求而不得。这种因残疾而导致的匮乏感很快就变成了一种执念。他因此备受折磨,满心痛苦。

为了实现这一从小就有的执念,菲利普可怜兮兮地依恋着那些给他温暖的男男女女,此番情景着实令人动容。故事第一幕始于他母亲在伦敦(或伦敦附近)的家中。母亲即将撒手人寰,临死前做的最后一件事,就是用手抚摸儿子那只畸形脚,心里的担忧惦念可想而知。后来他被接去了伯父家,伯父威廉·凯利是肯特郡布莱克斯特布尔的牧师。在这段寄人篱下的日子里,我们能看出菲利普缺乏关爱和同情,只好佯装冷漠,以此掩饰自己的羞涩和渴望。他在凯利夫妇有些严厉的教养下成长,然后开始了在特坎伯雷的求学生涯。他在学校饱受冷酷的同学们欺凌,但他尚未意识到畸形脚给他带来了心灵上的极大痛苦,直到他准备升入国王公学,为计划中的牧师生涯作准备。

然而,出于求学的需要和对成为牧师的本能抗拒,他最终选择离开家乡前往德国海德堡,并在那里待了一年,这段经历使他摆脱了他原先所有的宗教信仰。不久后他回到了英国,对前途感到迷茫的他,付钱进入了伦敦的一家特许会计师事务所——我没有见过哪个作家如此完美地再现了英国小职员的生活——但他很快就发现自己在这个岗位上格格不入,一年后便放弃了这份工作,并在一些朋友的建议和鼓动下,转而去巴黎学画。在巴黎拉丁区生活的两年时光,以及围绕着新近的美术运动的激烈讨论,让他渐渐看清了自己不适合这一领域,于是他怀着强烈的挫败感再次选择了放弃。几个月后,他进入了伦敦的一家医学院,打算成为一名医生。就是在这里,他的孤独感和对同情的强烈渴望,使他与伦敦一家ABC面包店里的女招待陷入了一段分分合合的情感纠葛。为了维持这段关系,他那不到一千两百镑的微薄财产最终被蚕食殆尽。最后,身无分文、一贫如洗的他,只好接连数日在公园的长椅上露宿。万般无奈之下,他进入了伦敦的一家商店做店员,每周六先令薪水,包吃包住。那些坚信英国人在智力上拥有绝对优势,并有权利引领全世界进入至福乐土的人,若是看到作者描绘的生活图景——英国下层职员虽然拿着工资,但实际上与卑微的奴隶无异——看法应该会大为改观。无论是文明国家还是野蛮地区,世界上再没有哪个地方的工资奴役制度比这里的更有辱人格。

过了两年这样的日子后,布莱克斯特布尔的牧师去世了,给他留下了价值约六百镑的遗产,他因此又能够继续学业。又过了四年[3],他已经拿到了毕业文凭,准备成为一名全科医生。奇怪的是,故事讲到这里并没有一个明显的**。对某些人来说,这样的叙事未免太单调乏味,毫无起伏。可是对我来说,这就像是一段华美的织物,开头和结尾都同样妙趣横生又有其价值。这部三十多万字的巨著所包含的题材足以写出很多部小说,它还涉及了好几种哲学思想,甚至讨论了一种宗教,以及斯多葛式的希望。书中自然少不了一系列女性角色——有的乏味,有的可悲,有的充满**力——带领他穿过情爱、性欲、怜悯与**的迷宫,一个个精彩的人物和事件跃然纸上。书中还有一系列才情和品位都大不相同的男性友人,他们带领他,或是被他带领着,穿过所有艺术、哲学、批判和幽默的幽深复杂。最后是关于生活本身的描述——茫茫世间的芸芸众生,辗转英国、德国、法国的经历,现实生活的迎面痛击,心灵的日渐腐朽,黑暗中闪现的幽光——好一个戈雅[4]式的世界。

我自然而然地问自己,这样一本书在美国和英国会得到怎样的反响?在有着《雅典娜神庙》和《星期六评论》这种老牌评论期刊的英国,我坚信它会得到应有的赏识。然而我却发现,英国评论界几乎一边倒地从道德和社会层面上蔑视和抨击这本书,诸位可以想象我有多么惊讶。他们说主人公是个软蛋,任何心智健全的人都绝对受不了这样的人。而在美国这一边,大部分评论家都慧眼识珠,并且阐明了这部作品的价值所在。然而我还是得提一下,纽约《世界报》说这是“一个可怜的傻瓜为情所苦的故事”,《费城报》给这本书起了个绰号叫“没用的菲利普”,《展望报》觉得“作者要是不把这本书写得这么倒人胃口,这个故事也许还能成立”,《日晷报》嚷嚷道“这是对人生的徒劳无益最压抑的描述”,底特律《时报》则哀叹“风格上毫无亮点可言”,波特兰《俄勒冈人报》警告道“年轻人勿近此书”(说得好像能把年轻人骗来欣赏如此深刻又充满哲思的作品似的!)“无论从哪方面来说,这都绝不是一个有益健康的故事,要想彻头彻尾享受阅读此书的乐趣,还真得口味极其变态才行。”(注意“彻头彻尾”这个词)这是新奥尔良市《皮卡尤恩时报》说的。“懦弱的男男女女毫不挣扎就屈服于邪恶的欲念,这样的小说还真让人欲罢不能呢!”——我就不一一列举了,这样太无聊了。至于爱荷华伯灵顿《星期六晚报》那些评论员的看法,就得各位自行判断了。

即使有这些不和谐的声音,这依然是一部极其重要的作品,市场反响也确实如此。这本书融合了各式各样的人生经历,融合了梦想、希望、恐惧、幻灭、决裂,以及一个莫名饥渴的灵魂的哲思,这本书是一座灯塔,可以指引那些迷途的人。作者写得毫无保留,仿佛这是一场“爱的苦役”。作者极欲倾吐自己的真情实感,字里行间处处可见这急切而又强烈的渴望。

就我个人而言,当读到文中这一幕的时候,我的心一阵绞痛:渴望获得同情的菲利普,为了乞求该死的米尔德丽德(对方从未当过他的情妇,地位上跟他平起平坐)容忍他(仅仅是容忍他而已),最后不惜放下所有尊严大喊道“你不知道身为跛子是怎样的感受”。这句话有种直抵人心的力量,让人不禁悲从中来。范妮·普赖斯的自缢、贫民窟里十六岁母亲的早逝、克朗肖的病逝、杜克老先生和菲利普自己心中那蔓生的痛苦,这一切都有着无尽的感染力。

除此之外还有许许多多同样精彩的场景。作者把那些哲学家从他们的老巢里挖出来,说他们不过是“用适合自己的人生哲学来适应生活”的普通人。若不是天才,又怎能有这样的体悟呢?若不是天才,又怎能深入米尔德丽德那粗俗的灵魂,走遍其所有蜿蜒曲折的卑劣之处呢?只有拥有强大同理心和恻隐之心的天才,才能够同情范妮·普赖斯这样的人,同情她那徒劳无功而又自我毁灭的艺术梦想,同情老克朗肖这个沉迷诗歌与哲学的浪**子,或是杜克先生这个心力交瘁的革命家,或是索普·阿瑟尼这个如笼中困兽的“西班牙大公”,或是伦纳德·厄普约翰这个精致的利己主义者,或是索思医生,或是布莱克斯特布尔的牧师和他的妻子——以上每一个人物都是杰作。作者刻画了一幅幅非凡的肖像画,笔触流畅如维米尔,色彩分明如弗兰斯·哈尔斯,沉郁动人如伦勃朗。而主人公菲利普虽然更多被看作其他角色自我表达的媒介,但作者对他的描画也常常像照片一样逼真。他绝不是一个深沉的叙述声音,而是一个棱角分明、思维活跃、言辞幽默、有血有肉的人。

如果硬要说这本书有什么毛病,也许有人会说三十多万字的篇幅实在太长,也可能有人会觉得,作者对主人公最后一段恋情一反常态地讳莫如深。在萨利·阿瑟尼出场前,所有情节都以最直白的方式呈现。无论场景多么粗俗或令人尴尬,作者从来都没有回避过。然而在导致萨利最终怀孕的那段云雨之前,两人经历了怎样的心路历程,作者却只字未提。直到萨利眉头轻轻一皱(她随即解释了皱眉的原因),事实就这样突然摆在读者面前:原来在这之前,两人已经有过许多云雨情,只是都被作者略去不表。在细细讲述了主人公与米尔德丽德以及诺拉的情缘后,这样的处理方式着实令人诧异。

现在回顾整个故事,我对这本书的感觉正如故事里老克朗肖对那块地毯的感觉,他曾用那块地毯来回答凯利关于人生的意义:

织工在地毯上编织出精美繁复的图案,并没有别的目的,只是为了给自己审美的愉悦。一个人也可以这样度过自己的一生,编织符合自己审美的图案;如果认为人生不由自己掌控,也可以认为是生活本身呈现出了这样的图案。编织人生的图案这件事并非必要,也没有意义,纯粹是编织者为了自娱自乐。也许他可以通过自己丰富的人生经历,通过自己所有的行为、感受和思想,编织出或规律、或繁复、或斑斓、或美丽的花纹;也许自由选择的权利不过是一个幻觉,也许一切都只是一个亦真亦幻、荒诞不经的障眼法,但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人生的图案看上去是什么,对他来说就是什么。生命的河流从无有之泉涌出,又永不止息地流向无有之海。一个人只要意识到人生无意义,一切都无足轻重,就能随心所欲地选择各式各样的纬线,把它织入人生漫长的经线,最终编织成自己的人生图案……现在发生的一切都只是素材,是为了增加他人生图案的复杂性,走到生命尽头的那一刻,他就可以为完成了这幅作品而欢喜。这将是一件艺术品,它的美丽不会因为这世上只有他一个人知晓它的存在而减损半分。而在他撒手人寰的那一刻,这件作品也将随他一起灰飞烟灭。

毛姆先生,您所织就的菲利普·凯利的人生,也同样是一幅精美的图案。读这本书的感觉就像是坐在一幅华丽的、有着无价质地和复杂纹路的设拉子或是达吉斯坦地毯前,观者忍不住欣赏赞叹,伸手触摸,享受它的色彩和光泽带来的感官快乐。或者说得更恰当一些,它就像是一支出自音乐大师施特劳斯或贝多芬之手的壮美的交响乐,一曲终了,空气中充满了音符之芽和乐音之花所传递的难以捕捉的信息,花芽颤颤巍巍地迅速绽开并走向凋零。据我所知,毛姆先生写了十一本常规意义上的小说和等量的剧本。就像引文所暗示的那样,也许多年来他一直希望对书中所述的大部分事情闭口不谈,甚至希望将它们带进坟墓。如果他真的这样做了,他也依然是一位伟大的艺术家。然而让我感同身受的是,他为了众多读者阅读的乐趣,承受了创作的痛苦。他毫无选择,只能被迫牵起生活的手,深入那除了悲伤与屈辱别无其他的荒凉之境。显然,那杯用胆汁与苦艾熬制的苦酒曾被举到他唇边,他被迫一饮而尽,喝干了最后一滴。正因为如此,我们才能看见这块用一个生命的苦痛与喜悦所织就的地毯。我们才能真正与一个曾被钉上十字架的人并肩同行,倾心交谈。

(作者简介:西奥多·德莱塞,1871—1945,美国现代小说的先驱和代表作家,被认为是同海明威、福克纳并列的美国现代小说三巨头之一,代表作《嘉莉妹妹》《美国的悲剧》等。)

[1] 《人性的枷锁》于1915年在美国出版,最初,评论界的反响平平,甚至多有负面评价。年底,西奥多·德莱塞在《新共和周刊》发表本篇长文专评,盛赞《人性的枷锁》,并且评价毛姆是“伟大的艺术家”,自此《人性的枷锁》在评价方面稳步攀升。——编者注

[2] 奥尼恩斯这一姓氏的原文是Onions,意即洋葱。

[3] 小说原文为一年后。

[4] 戈雅:1746—1828,西班牙画家,画风奇异多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