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去冬来。菲利普留了地址给伯父的女管家弗斯特太太,方便她跟他联系。不过他每周还是会去一次医院,看看有没有他的信。有天晚上,他看到一封信上写着自己的名字,那笔迹是他这辈子再也不想看到的。他的心往下一沉,有那么一会儿他甚至没勇气把信拿起来。这封信勾起了一连串令人憎恨的回忆。犹豫了半天他终于恼了,一把撕开了信封。
亲爱的菲儿:
能不能尽快跟你见一面?就一两分钟。我现在遇到了可怕的麻烦,不知道该怎么办。不是钱的事。
米尔德丽德
菲茨罗伊广场威廉街7号
他把信撕得粉碎,走到外面的街上,一把将它丢到了黑暗中。
“去死吧!”他嘟囔道。
一想到再见她这个人,他的心里就涌起深深的厌恶。他才不在乎她痛不痛苦,她现在不管怎么样都是活该。想到这个女人他心里就充满了仇恨,曾经对她的爱恋更加激起他的憎恶。过去的种种回忆让他恶心反胃。从泰晤士河的桥上走过时,他本能地把自己的思绪从她身上拉开。回到住处,他躺在**辗转反侧,一直在想她究竟出了什么事。他怕她生病了或是饿肚子,这样的担心在他脑海中挥之不去。若不是走投无路,她是绝不会给他写信的。他气自己怎么这么软弱,可他知道如果不去见她一面,他肯定会不得安宁。第二天早上,他写了张明信片给她,在上班的路上寄了出去。他尽量让信上的语气显得很生硬,只说很抱歉她遇到了困难,当晚七点会去她给的地址找她。
那是一栋破旧的出租房,坐落在一条肮脏的街上。一想到要见到这个女人,他心里直犯恶心。他问开门人米尔德丽德在不在,满心希望她已经不在这里了。这里看上去就是那种经常有人搬进搬出的地方。收到信时他也没想起来看一下邮戳,也不知道信在信架上躺了多少天了。开门的女人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只是沉默地带着他穿过走廊,然后敲了敲背阴处的一扇房门。
“米勒太太,有位先生要见你。”她喊道。
门开了一条缝,米尔德丽德小心翼翼地往外张望了一眼。
“哦,是你啊。”她说,“进来吧。”
菲利普走进房间,她把门关上了。这是一间很小的卧室,到处都乱七八糟的,她住过的每个地方都是这样。地板上有一双脏兮兮的鞋子,两只鞋甩得很开。抽屉柜上有一顶帽子,帽子旁边有几绺假卷发,桌上丢着件衬衫。菲利普环顾四周,想找个地方搁帽子。门背后的钩子上挂着层层叠叠的裙子,他注意到裙子下摆都沾满泥泞。
“坐下吧。”说完,她有些尴尬地笑了笑,“收到我的信,你应该很惊讶吧。”
“你嗓子很嘶哑,”菲利普回答,“是喉咙痛吗?”
“是的,有一段时间了。”
菲利普没再说话,等着米尔德丽德说出找他见面的原因。屋里的一切都在清清楚楚地告诉他,她又回到了以前的那种生活。他很想知道孩子怎么样了,壁炉台上有张孩子的照片,可屋里没有一点小孩住过的痕迹。米尔德丽德握着条手绢,一会儿又把它团成个小球,从一只手递到另一只手。菲利普看得出来她很紧张。她两只眼睛直勾勾地盯着炉火,菲利普正好可以打量她,又不用跟她四目相对。她比上次走的时候瘦了很多,皮肤又黄又干,在颧骨上绷得更紧了。她把头发染成了亚麻色,这让她看上去跟以前大不一样,也显得更加俗气了。
“老实说,收到你的信我感到很宽慰。”她终于说道,“我还以为你已经不在医学院了。”
菲利普没有说话。
“你现在应该拿到行医资格了吧?”
“没有。”
“为什么?”
“我已经不在医学院了,十八个月前就放弃了。”
“你还真是没个定性,好像什么都干不长。”
菲利普又沉默了。再开口时,他的声音冷冰冰的。
“我做了笔投机买卖,把一点儿积蓄全都赔光了,没钱继续学医,现在只能尽量糊口。”
“那你现在在做什么?”
“在店里上班。”
“啊?”
她飞快地瞟了他一眼,然后马上把目光移开了。菲利普感觉她脸红了。她紧张兮兮地用手绢不停地擦拭着手心。
“你学过的东西应该还没忘光吧?”她结结巴巴地问道。
“还没忘光。”
“我找你就是为了这个。”她突然压低声音,用嘶哑的声音小声说道,“我不知道自己出了什么毛病。”
“你为什么不去医院看看?”
“我不喜欢去医院,那么多‘噱生’盯着我看,我怕他们会叫我住院。”
“哪儿不舒服?”他冷冷地问道。这是门诊室常用的套话。
“我起了一身疹子,怎么都好不了。”
菲利普心里一阵惊恐,额头上冒出了冷汗。
“让我看看你的喉咙。”
他把米尔德丽德拉到窗边,就着昏暗的光线给她检查了一下。他突然看见她的眼睛里流露出死一般的恐惧,那神情实在让人不忍心看。米尔德丽德显然吓坏了。她想让菲利普打消她心里的恐惧;她一脸哀求地看着他,不敢开口向他寻求安慰,可她所有紧绷的神经都在等着他安抚。可惜菲利普给不了她任何安慰。
“恐怕你确实病得很严重。”他说。
“你觉得是什么病?”
菲利普说出那几个字之后,她顿时面如死灰,连嘴唇都变成了蜡黄色。她绝望地哭了起来,刚开始只是无声地流泪,接着便哽噎起来。
“真的很抱歉,”菲利普终于说,“但我不得不告诉你。”
“我还不如死了算了,死了就一了百了了。”
菲利普只当没听见这句话。
“你有钱吗?”他问。
“六七镑吧。”
“你不能再过这种生活了,你知道吗?你就不能去找一份工作吗?恐怕我也帮不了你什么,我现在一周的薪水才十二先令。”
“你说我现在这样还能做什么工作?”她不耐烦地嚷道。
“该死!你必须想办法找份工作!”
菲利普严肃地告诉她,她现在的处境很危险,也会给别人造成危险,米尔德丽德阴沉着脸听着。菲利普试着安慰她,告诉她要采取哪些措施,最后她终于愠怒地点了点头,算是答应了要照他说的去做。菲利普给她开了张方子,说他会拿去最近的一家药房,并且叮嘱她一定要严格按医嘱吃药。说完这些,他起身准备走了。他伸出手对她说:
“别灰心,喉咙很快会好的。”
正要出门的时候,米尔德丽德的脸突然痛苦得扭曲起来,她一把抓住菲利普的外套:
“哦,不要丢下我!”她声嘶力竭地喊道,“我好害怕,求求你不要丢下我,菲儿!除了你我找不到别人了。你是我唯一的朋友啊!”
菲利普感受到了她灵魂深处的恐惧,这种恐惧他在伯父的眼睛里也看到过。他不由得垂下了眼睛。这个女人曾两次闯入他的生活,每次都让他痛苦不堪。她没有权利要求他什么,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他内心深处有种莫名的疼痛,正是这种疼痛让他在收到她的信之后心神不宁、夜不能寐,直到他听从了她的召唤才平息。
“也许我永远都没办法真正地放下吧。”他在心里对自己说。
可他不知为何对她有种生理上的厌恶,只要待在她身边就觉得不舒服。
“你想让我做什么?”他问。
“我们出去吃个饭吧,我买单。”
菲利普犹豫了。他觉得这个女人又在悄悄爬回他的生活里,而他以为她已经永久地滚出去了。米尔德丽德心急如焚地看着他,那样子叫他恶心。
“我知道我对你做了很多过分的事,可是能不能不要在这时候丢下我一个人。我变成现在这个样子,你也算是报了仇了。如果你现在丢下我,我真的不知道自己会干出什么事来。”
“好吧,我无所谓。”菲利普说,“不过我们得找家便宜的馆子,我现在没钱可以浪费。”
米尔德丽德马上坐下来穿鞋,然后换了条裙子,戴了顶帽子。两人一直走到托特纳姆法院路才找到了一家合适的餐馆。菲利普已经不习惯这个点吃饭了,米尔德丽德喉咙痛得无法吞咽,也吃不下什么。他们只点了一点儿冷火腿肉,菲利普喝了杯啤酒。两人面对面坐着,就像以前那样,菲利普不知道她还记不记得。他们都没有话说,要不是菲利普逼自己开口,估计他们会一直这样坐下去。餐馆里灯火通明,那些俗气的镜子无尽地重复着彼此的镜像,她坐在这一片光亮中,看上去苍老又憔悴。菲利普很想知道孩子的近况,可没勇气问她。最后她自己开口了:
“你知道吗,孩子去年夏天死了。”
“啊!”他失声叫道。
“你应该说你‘很遗憾’。”
“不,我一点也不遗憾。”菲利普回答,“我很高兴。”
米尔德丽德瞟了他一眼,明白了他的意思,眼睛望向了一边。
“你以前不是很稀罕她吗?我一直都觉得好笑,你居然把别的男人的孩子当成宝。”
吃完饭他们去药房取了药。一回到那个破旧的房间菲利普就让她吃了一副,然后两人就在屋里坐着,到了该回哈灵顿街的时候菲利普就走了。他已经快闷死了。
菲利普每天都去看她。她吃着菲利普开的药,遵照他的嘱咐,病情很快就有了很大的改善,她也因此对他的医术有了极大的信心。随着病情渐渐好转,她没以前那么消沉了,说话也更加随性。
“只要能找到一份工作我就没事了。”她说,“我现在尝到了苦头,准备吸取教训了。本小姐再也不过这种**的生活了。”
菲利普每次见她都会问她找到工作了没有。她每次都说不用担心,只要她想找,随时都能找到,她做了几手准备,眼下还是先休息一两周比较好。菲利普无法反驳,可是两个星期过去了,她还是没有找工作的意思,他催得更紧了。米尔德丽德就笑话他——她现在乐呵多了——说他是个杞人忧天的家伙。她滔滔不绝地跟他讲了很多面试的经历,说她打算找一家小饭馆上班,已经见了哪些女经理,她们问了些什么,她又是怎么回答的。现在什么都还没定下来,不过下周一肯定会有结果的,总之没必要着急,不然接了个不合适的工作岂不是很糟糕?
“你听听你说的都是些什么话。”菲利普不耐烦地说,“你现在找到什么就得做什么。我是帮不了你的,你那点钱也撑不了一辈子。”
“至少我现在还没用完呢。”
菲利普眼神凌厉地看着她。从他第一次过来到现在已经三个星期了,刚来的时候她就只有不到七镑的钱。他顿时起了疑心。他想起了她说过的一些话,再把各种线索一拼凑,他开始怀疑她根本就没有找工作。她说不定一直都在骗他,她那点钱怎么可能撑这么久?
“这里一个月房租多少?”
“哦,那个房东太太人可好了,不像有些人那样,她说可以等我方便的时候再付。”
菲利普沉默了。他所怀疑的事情太可怕了,他不敢贸然问出口,再说就算问了也没用,她肯定会矢口否认的。他要想知道答案就必须自己去弄清楚。他已经习惯了每天晚上八点钟离开这里,时间一到就会动身。可是这一次他并没有马上回哈灵顿街,而是守在菲茨罗伊广场的一个角落里,从这里能看见每一个从威廉街过来的人。他感觉等了好久,心想自己是不是搞错了,正准备离开的时候,七号楼的门突然开了,米尔德丽德出来了。他马上躲进黑暗里,看着她朝他这边走过来。她戴着一顶有很多羽毛的帽子,这顶帽子他在她屋里见过,她身上那条裙子他也见过,作为上街穿的衣服未免太扎眼了,而且也不适合现在的天气。菲利普慢慢地跟在她后面,一路跟到了托特纳姆法院路,她在这里慢下了脚步,走到牛津街街角的时候她停下了,她四下看了看,然后穿过马路走到了一家歌舞剧院。菲利普走上前去,碰了碰她的肩膀。他看见她脸颊上抹了腮红,嘴唇上涂了口红。
“你去哪儿,米尔德丽德?”
米尔德丽德听到他的声音吓了一跳,脸唰的一下就红了,她每次撒谎穿帮的时候都会这样。接着她的眼睛里闪现出怒火,菲利普早就熟悉了这种愤怒,她每次都会破口大骂来为自己辩护。但是这次,她把到了嘴边的脏话咽了下去。
“哦,我只是想去看场演出。每天晚上一个人坐在屋里,我都快闷死了。”
菲利普不想再看她演下去了。
“你不能这样做!我的老天爷啊!我跟你说过几百次了这样很危险。你不能再干这种事情了,必须马上停止!”
“你给我住嘴!”她吼道,“不这样你让我怎么过活?”
菲利普一把抓住她的胳膊想把她拖走。
“看在上帝的份上赶紧回去吧!让我带你回家去。你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你这是犯罪啊!”
“我才不在乎!让他们全都染上吧。男人一个个辜负了我,我凭什么关心他们死活。”
她一把把菲利普推开,走到前面的售票处,把买票的钱往窗口一放。
菲利普口袋里只有三便士,没办法跟着她走进去。他转过身,拖着缓慢的步子走在牛津街上。
“我已经仁至义尽了。”他对自己说。
一切就这样结束了。菲利普再也没见过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