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过去了。菲利普时不时会去医院看看有没有他的信。他总是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偷偷溜进去,因为那时候不太可能碰到熟人。复活节时,他收到了一封伯父的信。他有些诧异,因为牧师这辈子给他写的信加起来都不超过半打,而且说的都是些公事。
亲爱的菲利普:
不知你最近是否想回来度假?如果你想回来的话,我很乐意跟你见见面。这个冬天我的支气管炎又犯了,有段时间病得很重,维格兰医生都以为我撑不过去了。还好我体格硬朗,奇迹般地康复了,真是感谢上帝。
你慈爱的伯伯
威廉·凯利
菲利普读着信气得浑身发抖。伯父居然问都不问一句他是怎么过活的。他就算饿死了,这个老头子也不会当回事的。可是走在回家的路上,他突然想到了什么;他在路灯下停住脚步,又把信掏出来读了一遍。他发现伯父的字迹不如以前工整有力,字写得很大,而且歪歪扭扭的。也许那场病对他的打击很大,只是他不肯承认罢了。他试图通过这样一封正式的短笺来表达心里的渴望:他想见见他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亲人。菲利普给他回了封信,说他七月会下布莱克斯特布尔待两个星期。伯父的邀请来得正是时候,因为公司有两个星期的年假,他一直不知道该怎么打发这个短暂的假期。阿瑟尼一家九月要去摘啤酒花,可他那时候抽不开身,因为整个月都要准备秋装设计。林恩公司规定不管愿不愿意,每个员工都必须休假两周;如果休假期间没地方可去,可以继续住在宿舍里,但是公司不提供伙食。有些店员在伦敦附近没什么朋友,假期对他们来说不太好对付,因为要从本就微薄的薪水里挤出钱解决三餐,一天到晚闲着没事干,又没有钱去找乐子。自从上次跟米尔德丽德去完布莱顿回来,他已经两年没出过伦敦了。他渴望呼吸新鲜的空气,感受大海的静谧。整个五月和六月他都热切地盼望着,等到终于可以离开的时候,他反倒打不起精神来了。
离开伦敦的前一天晚上,他把手上的两张设计稿交给主任,顺便讨论了一下稿子,桑普森先生突然问他:
“你一周薪水多少?”
“六先令。”
“我觉得不够。等你回来了,我让他们给你涨到十二先令。”
“太感谢您了。”菲利普笑着说,“我最近正急需几件新衣服呢。”
“你要是好好干下去,不像有些人那样成天跟姑娘们打情骂俏,我会好好关照你的,凯利。记住,你还有很多东西要学呢,不过你很有前途,确实很有前途。等你能力到了,我会给你一周一镑的薪水。”
菲利普心想这要等多久。两年后?
见到伯父他吃了一惊。上次见面他还挺胖的,腰板挺得笔直,胡子刮得干干净净,一张圆脸充满肉欲。可是现在他竟莫名其妙地垮掉了,皮肤蜡黄,眼袋鼓鼓的,身子佝偻着,看上去老态龙钟。他生病期间没刮胡子,长了一脸的络腮胡,走起路来也非常缓慢。
“我今天状态不太好。”菲利普刚进餐厅坐下他就说,“这天气热得我实在受不了。”
菲利普问了一下堂区的近况,然后一边看着他,一边寻思他还能活多久。只要一个酷暑就能结果了他。菲利普看见他的手瘦得像鸡爪,而且不停地颤抖着。这对他来说是个重大发现。如果伯父这个夏天死了,他就能在冬季学期开学的时候回到医学院了。想到以后再也不用去那家店上班了,他就高兴得心怦怦直跳。吃午饭的时候,牧师弯腰驼背地坐在椅子上,从他妻子死后就一直跟着他的女管家问他:
“老爷,要让菲利普少爷切肉吗?”
老头儿为了证明自己并不虚弱,正准备动手切肉,听了她的建议好像有点高兴,马上就放下了刀叉。
“您胃口真好。”菲利普说。
“哦,可不是嘛。我胃口一直都很好。不过比起你上次在这儿的时候还是瘦了些。瘦点儿好啊,我不喜欢太胖。维格兰医生也觉得我瘦了反倒更好。”
吃完午餐,女管家给他拿了些药来。
“把处方给菲利普少爷看看。”他说,“他也是个医生呢,我想让他确定这个药方没什么问题。我跟维格兰医生说,你现在也在学医,他收费该便宜点了。你都不知道我付他那笔医药费有多吓人。生病那两个月他每天都过来,来一次收费五先令。你算算,这是多大一笔钱。他现在每周还会过来两次。我打算跟他说以后没必要来了,我需要的时候再请他过来。”
菲利普看处方时,牧师一脸急切地看着他。上面开的都是镇痛剂,一共有两种。其中一种牧师说他只有在神经炎发作,难受得不行时才吃。
“我吃药很小心的。”他说,“我可不想染上鸦片瘾。”
他只字未提侄儿遇到的困难,一个劲儿地说自己经济负担有多重。他说他看医生花了多少多少钱,拿药花的钱比这更多,说他生病那段时间,卧室里每天都得点炉子,说他礼拜天早上晚上都得雇一辆马车去教堂。菲利普感觉他说这么多,无非是怕他借钱。他越听越气,差点就跟他说,放心,自己是不会找他借钱的。但他还是忍住了没说。他感觉生活的所有乐趣都已经离这个老头子而去了,他现在只关心两件事,一是满足口腹之欲,二是当守财奴。这样的晚年真是可怕。
下午,维格兰医生来了。检查完后,菲利普送他走到花园门口。
“您觉得他情况怎么样?”菲利普问道。
维格兰医生是个宁可无功也不肯有过的人,只要还管得住自己那张嘴,他从来不会妄下结论。他在村里行医有三十五年了,一向以谨慎著称。他的很多病人都觉得医生还是谨慎点儿好,免得聪明过头误人性命。村里有个新来的医生——其实他已经在这里定居十年了,但大家还是把他当外人看——据说他这人就很聪明,但是村里的上等人家都不找他看病,因为没有人真正了解他。
“哦,他现在的情况还可以。”维格兰医生这样回了他一句。
“有什么严重的问题吗?”
“呃,菲利普,你伯父已经不年轻了。”他小心翼翼地笑了笑。这句话暗含的意思是这位牧师也还不老。
“他好像觉得自己心脏有问题。”
“我对他的心脏也不太满意。”医生冒险说了句重话,“我觉得他应该小心再小心。”
菲利普有个问题到了嘴边却一直问不出口,他想知道他到底还能活多久。他怕吓到维格兰医生。这种事情必须措辞委婉才显得体。于是他先问了另一个问题,心里正琢磨着该怎么发问,他突然想到维格兰医生肯定早就习惯了病人家属急切地问他这种问题,他肯定能透过他们关切的神情看出他们的心意。菲利普为自己的虚伪淡淡一笑,垂下眼睛问道:“我想他没有生命危险吧?”
维格兰医生最讨厌这种问题。你说病人活不了一个月吧,病人全家都做好了丧亲的准备,结果一个月过后病人没死,家属就会心怀怨恨地去找护理员,怪他让自己过早地遭受了折磨;你说病人还能活一年吧,结果一周之内他就死了,病人全家都会骂你业务不精。早知道病人死期这么近了,他们一定会对他倾注所有的关爱啊。维格兰医生做出了搓手的动作。
“只要他……维持现状的话,我觉得没什么大的风险。”他终于鼓起勇气说道,“可是另一方面,我们也不能忘了他已经不再年轻了,身上的零件也不中用了。要是能熬过这么热的夏天,我觉得他也没理由不能舒舒服服地活到冬天,如果他这个冬天也没什么大碍的话,我觉得也没理由出什么问题。”
送走维格兰医生,菲利普回到了伯父坐着的餐厅。老头儿戴着一顶紧贴头皮的无檐便帽,肩上披着一条钩针披肩,看上去怪模怪样,难看极了。他一直直勾勾地盯着地板,菲利普一进来,他就抬起头看着他的脸。菲利普看出来伯父一直在焦急地等着他回来。
“怎么样,医生怎么说?”
菲利普顿时明白了老头子非常怕死。他觉得有点羞耻,不自觉地望向别处。人性中的软弱总是让他觉得难堪。
“他说他觉得您已经好多了。”菲利普说。
伯父眼里顿时闪现出喜悦的光芒。
“看来我的体质确实好得不得了啊。”说完,他又有些怀疑地问了一句,“他还说了些什么?”
菲利普微微一笑。
“他说如果你好好照顾自己的话,没理由活不到一百岁。”
“一百岁我就不指望了,不过我觉得我没理由活不到八十岁,我母亲活了八十四岁呢。”
牧师坐着的椅子边有一张小桌,桌上放着一本《圣经》和一大本厚厚的《公祷书》。多年来他已经习惯了把书里的祷词念给家里人听。他伸出一只哆哆嗦嗦的手,拿起那本《圣经》。
“《圣经》里这些老祖宗可真长命哪,是吧?”说着,他轻轻怪笑了几声,菲利普从那笑声中读出了一种怯生生的恳求。
老家伙怕死,却又对他信奉的宗教教义深信不疑。他毫不怀疑灵魂的永生不死,觉得他已根据自己职责的要求行事为人,死后很有可能会上天堂。在他漫长的牧师生涯中,有多少垂死之人在他这里得到了宗教的慰藉!也许他就像有些医生,治得好别人却治不好自己。他苟延残喘,贪恋人间,菲利普感到困惑又震惊。他好奇这个老家伙潜意识里到底有什么无名的恐惧。他想钻进他的灵魂一探究竟,亲眼看看他对未知世界的惶恐不安。
两个星期很快就过去了,菲利普回到了伦敦。整个炎热的八月他都穿着衬衫,坐在服装部的屏风后面画设计稿。店员们一批接一批出去度假了。晚上他一般会去海德公园听乐队演奏。他现在慢慢习惯了这份工作,觉得没以前那么累了,长期停滞的思维也开始运转起来,想要寻求新的刺激。他现在一门心思盼着伯父咽气。他反反复复做着同一个梦:某天清晨,一封电报送到他手上,上面写着牧师已溘然长逝,自由终于近在咫尺!可是醒来却发现这只是个梦而已,他万分沮丧,怒火中烧。不过既然这件事随时有可能发生,他开始忙着为将来制订详细的计划。他飞快地跳过了获得行医资格前必须熬过的那一年,花了很多时间计划他心心念念的西班牙之旅。他从公共图书馆借了很多关于西班牙的书来读,看多了书上的图片,他已经对每座城市的样子都了然于心。他在科尔多瓦那条横跨瓜达尔基维尔河的大桥上徘徊,在托莱多曲曲折折的街道上穿行,他坐在西班牙式的教堂里,从格列柯这位神秘画家的作品中参悟了人生的奥秘。阿瑟尼很能理解他的心情。星期天下午,他们一起设计详尽的旅游线路,保证他不会错过那些重要的地方。菲利普为了安抚自己急躁的心情,开始自学西班牙语。他每天晚上都会坐在哈灵顿街那间空无一人的起居室里,花一个小时做西班牙语的练习题,并对照着手边的英文译本,破译《堂吉诃德》的华丽辞章。阿瑟尼每周给他上一次课,他学会了几个能在旅行时派上用场的句子。阿瑟尼太太忍不住笑话他们。
“你们俩学什么西班牙语呀,”她说,“干吗不找点有用的事做?”
不过萨利——她已经长成大姑娘了,圣诞节就要把头发束起来了——有时会一脸严肃地站在一边,听她父亲和菲利普用一种她不理解的语言交谈。她觉得她父亲是世界上最伟大的人,也只肯借用父亲的赞赏来表达她对菲利普的看法。
“父亲对你们菲利普叔叔评价很高呢。”她对弟弟妹妹们说。
最大的男孩索普已经到了可以当海军的年龄。阿瑟尼说他穿着军装回来度假时肯定很帅气,说完洋洋洒洒地描述了一番,逗得家里人乐不可支。萨利一满十七岁就要去裁缝铺当学徒。阿瑟尼用了一连串比喻,说鸟儿们翅膀硬了,要从母巢飞走了,然后又眼泛泪光地说,这个巢永远都在,任何时候想回来都可以回来,家里永远有他们一张床、一顿饭,不管他们遇到了什么麻烦,父亲永远会对他们敞开心扉。
“你可真会说话,阿瑟尼。”他妻子说,“他们只要老老实实过日子,能遇到什么麻烦?反正我是这样想的,踏踏实实干活儿,不怕苦不怕累,就永远不会没饭吃。我跟你说,就算最小的孩子也离开这个家了,我也不会觉得难过。”
阿瑟尼太太因为频繁生育、家务操劳以及长期焦虑,身体上的问题已经开始显现了。有时候晚上干着活儿,她的背疼得实在受不了,只好坐下来休息一下。对她来说最大的幸福就是有个女仆帮她干那些粗活儿,这样她就不用每天早上七点前就从**爬起来了。阿瑟尼挥了挥那只漂亮白皙的手,说道:
“啊,我的贝蒂,国家应该给我们俩颁发奖章,我们拉扯了九个孩子呢,而且个个都健健康康的。男孩子将来保家卫国,效忠国王;女孩子将来缝衣做饭,养育后代。”男孩和女孩的命运简直一个天上一个地下,阿瑟尼为了安慰萨利,又卖弄文采地说了一句:“只是站着恭候的,也同样有价值[371]。”
阿瑟尼狂热相信的那些互相矛盾的理念中,最近又加入了社会主义的观点。他说:
“贝蒂,要是在社会主义国家,我们俩能得到一大笔养老金呢。”
“哦,得了,别跟我扯那些社会主义者,我最烦这些人了。”她嚷道,“一群游手好闲的懒骨头占用劳动人民的便宜。我的格言是别来烦我,我不想任何人干涉我。生活就像做苦工,我会尽力而为。只管埋头苦干,自求多福。”
“你居然说生活是‘做苦工’?”阿瑟尼惊呼,“什么话!我们是有过起起落落,我们是有过挣扎,我们是一直很穷,可是这一切都是值得的,我只要看看我这些孩子就知道。让我过一百次这种日子我也愿意。”
“你只管胡说八道吧,阿瑟尼。”她看着丈夫说道。她的语气并不愤怒,而是冷静中带着轻蔑。“你享受的是养孩子的乐趣,我吃的是生养孩子的苦头。我不是说我不喜欢他们,这么多孩子都在这儿呢,但是如果可以从头来过,我宁愿一辈子单身。为什么?因为那样的话,我现在已经有一家自己的小店了,银行里还有四五百镑的存款,还有个女仆帮我干那些粗活儿。啊,说什么我都不肯再过一遍这样的日子。”
菲利普听着他们的对话,不禁想到,对于世界上千千万万的人来说,生活就是无休无止的奔波劳碌,既不美好,也不丑陋,只需要默默接受,就像接受四季变换。他突然感到愤怒,因为一切都看似徒劳。他无法接受人生毫无意义,然而他的一切所思所想和所见,都让他更加坚定了这一信念。虽然他感到愤怒,但这种愤怒中包含着喜悦,因为生活既然没有意义,它也就没那么可怕了。他莫名地有了直面人生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