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交晚会隔一周办一次,时间都固定在星期一。菲利普进公司第二周就赶上了一场,他跟部门一个女同事约好了一起参加。
“对这些人得迁就点儿……”她说,“像我这样。”
说话的这是霍吉斯太太,一个四十五岁的小个子女人,头发染得乌七八糟,蜡黄的脸上布满细密的红色血管,发黄的眼白裹着浅蓝色的眼珠。霍吉斯太太挺喜欢菲利普,菲利普进公司不到一周,她就直呼他的教名了。
“我们都知道虎落平阳的滋味啊。”她说。
她告诉菲利普她本来不姓霍吉斯,霍吉斯是冠的夫姓,不过她每次提到她老公,说的都是“我老公罗吉斯先生[365]”。她老公是出庭律师,对她的态度简直令人发指,所以她离开了他,反正她喜欢过独立自主的生活。不过以前她过的可是有钱人的日子,知道坐自己的马车出门是什么滋味儿,亲爱的——她管谁都叫亲爱的——他们总是很晚才吃晚饭呢[366]。她经常用一枚硕大的银胸针的针尖剔牙齿。这枚胸针是马鞭和猎鞭交叉的形状,中间有两个马刺。菲利普很不适应现在的新环境,女店员们都说他这人有点“古怪”。有一次有个姑娘叫了他一声“菲儿”,菲利普完全不知道叫的是他,所以没有回答。那姑娘气得把头一仰,说他是个“鼻孔朝天的东西”。下一次见到他的时候,她故意一本正经地管他叫“凯利先生”。这位姑娘叫朱厄尔小姐,据说要嫁给一个医生。其他姑娘从来没见过她的未婚夫,但都说他肯定是个绅士,因为他送她的那些礼物可漂亮了。
“别管他们怎么说你,亲爱的。”霍吉斯太太说,“你现在经历的这些我都经历过。这些可怜的家伙都没见过世面。相信我说的话,只要你把自己的本职工作做好,就像我这样,他们还是会喜欢你的。”
晚会在地下室的餐厅里举行。餐桌都摞到了一边,好腾出位置跳舞。小桌子摆出来玩儿惠斯特桥牌,每玩儿完一局,输家和赢家都要换一张桌子。
“头头们都得先到。”霍吉斯太太说。
她把菲利普介绍给了“镇店美女”本尼特小姐。本尼特小姐是衬裙部的采购主任,菲利普进去的时候,她正在跟男士内衣部的采购主任聊天。本尼特小姐身材魁梧,面色潮红,脸盘子很大,脸上涂着厚厚的脂粉,高耸的胸脯呼之欲出,亚麻色的头发梳得一丝不苟。她穿得有些太过隆重,但并不难看,一袭高领黑裙配上油光水滑的黑手套,打牌的时候也不摘;她的脖子上挂着几条沉甸甸的金链子,手腕上套着好几个镯子,耳朵上挂着两个印着照片的圆形耳坠,其中一个是亚历山德拉王后[367]的照片。她拎着一个黑色的缎面提包,嘴里嚼着森森牌口香糖。
“幸会呀,凯利先生。”她说,“这是你第一次参加我们的晚会吧?估计还有点放不开呢,我跟你保证,完全没必要害羞。”
为了让大家感觉到自在,本尼特小姐可谓铆足了劲儿,一会儿拍拍他们的肩膀,一会儿又爆发出一阵大笑。
“哎呀,我是不是太聒噪啦?”她转身对菲利普嚷道,“你会怎么看我呀?可我就是控制不住自己。”
参加晚会的员工纷纷到场了,大部分都是年轻人,尤其是那些还没找到对象的小伙子和没人一起散步的小姑娘。有几个年轻人穿着休闲西装,脖子上却系着搭配晚礼服用的白领结,上衣口袋里还插着条红色的丝绸巾。这些人是要表演节目的,一个个看上去忙得很,脸上的神情格外专注。有的人看上去信心满满,有的人看上去紧张兮兮,眼神慌乱地看着观众。不一会儿,一个头发浓厚的姑娘在钢琴前坐了下来。她双手飞快地扫过琴键,钢琴叮叮咚咚地乱响了一气。待众人安静下来后,她扫视了一圈观众席,然后报出了演奏的曲名。
“《行驶在俄罗斯》。”
观众报以热烈的掌声,她熟练地戴上腕铃,微微一笑,马上弹出了一段激昂的旋律。一曲终了,全场爆发出更加热烈的掌声。观众大喊再来一曲,于是她加演了一首表现大海的曲子,柔和的颤音代表波浪轻轻拍打着海岸,雷鸣般的和弦及用力踩下的强音踏板暗示着暴风雨的来临。演奏结束后,一位绅士演唱了一首《与我道别》,紧接着又奉送了一首返场歌曲《为我唱一首催眠曲》。观众鼓掌很有分寸,总是鼓到每个演员加演为止,这样大家得到的掌声都一样多,谁也犯不着嫉妒谁。本尼特小姐昂首挺胸地走到菲利普身边。
“你肯定会弹琴唱歌吧,凯利先生,”她怂恿道,“我一看你的样子就知道。”
“我还真不会呢。”
“朗诵也不会吗?”
“我没什么拿得出手的才艺。”
大家都知道男士内衣部的采购主任很会朗诵,他手下的店员都起哄让他来一个。不用大家催促,他就上台朗诵了一首悲凉的长诗,一会儿翻眼望天,一会儿把手放在胸口,做出悲痛欲绝的样子。整首诗的主旨在最后一句揭晓,原来他这么痛苦是因为晚上吃了黄瓜。台下的观众都笑了,不过笑得有些勉强,因为这首诗他们都已经听过很多遍了,不过大家还是哈哈大笑了好久。本尼特小姐既没有弹唱也没有朗诵。
“哦,她有她自己的一套小把戏呢。”霍吉斯太太说。
“喏,你们可别笑话我,我看手相是很在行的,我还会预知未来呢。”
“哦,帮我看看手相吧,本尼特小姐!”她手下的一个女店员马上嚷嚷着给她捧场。
“说真的,我不喜欢给人看手相,我以前预言的厄运都成真了,久而久之,人就会变得很迷信。”
“哦,本尼特小姐,就帮我看这一次吧!”
一撮人把她围在中间,里面时不时传来一阵尴尬的尖叫声和咯咯的笑声,有人不好意思地红了脸,有人唉声叹气,有人赞叹连连。她神秘兮兮地预言他们的情运和财运,什么白马王子和黑马王子啦,信里的意外之财啦,旅途中的遭遇啦。没过多久,她那涂脂抹粉的脸上就冒出了大颗大颗的汗珠。
“瞧我这一身汗哟!”她说。
九点钟上夜宵,有蛋糕、小圆面包、三明治、咖啡和茶,全都是免费的,不过矿泉水得自己付钱。小伙儿们为了献殷勤,经常提出请姑娘们喝姜汁啤酒,姑娘们出于礼貌,总是客客气气地拒绝。本尼特小姐很喜欢喝姜汁啤酒,每次都要喝上两瓶,有时候甚至会喝三瓶,不过她每次都坚持自己付钱。男同事们都很喜欢她这一点。
“她确实是个不好对付的人精,”他们说,“但她一点儿也不坏,不像有些人那样。”
吃完夜宵就开始玩儿牌。餐厅里人声鼎沸,一局结束换桌子时,笑声叫声更是一浪高过一浪。本尼特小姐浑身上下越来越热。
“瞧我这一身汗哟。”她说。
牌打得差不多了,一个时髦的年轻人说要跳舞的话现在就得开始了。负责伴奏的姑娘往钢琴前一坐,一脚踩住强音踏板,演奏了一首轻柔的华尔兹。她左手在低音区弹出节奏,右手在几个八度音阶来回跳跃,还时不时换个花样,两手交叉着在低音区奏出一段旋律。
“她弹得很好吧?”霍吉斯太太对菲利普说,“更绝的是,她这辈子一节钢琴课也没上过,全靠耳朵听。”
本尼特小姐最爱的就是跳舞和作诗。她跳得很好,不过跳得很慢很慢,跳着跳着,她的眼神渐渐迷离,思绪好像飘到了很远的地方。她一边跳,一边上气不接下气地评论脚下的地板、屋里的热气和刚吃过的夜宵。她说波特曼舞厅的地板是全伦敦最好的,她一向喜欢去那里跳舞;上那儿去的都是些社会精英呢,毕竟让她随便跟哪个男的跳舞她可受不了,为什么呀?因为你都不知道会出什么事儿呢!在场的人都跳得很好,也都跳得很高兴,一个个脸上汗水直流,小伙子高挺的衣领被汗水浸湿,变得软塌塌的。
菲利普在一边看着这一切,一种从未有过的强烈的沮丧感向他袭来。他感到无比孤独。但他并没有离开,他怕别人说他傲慢。他跟姑娘们聊天说笑,心里却充满悲伤。本尼特小姐问他有没有对象。
“没有。”他笑了笑。
“哦,那正好,这儿有大把姑娘可以挑,有些还是体体面面的好姑娘呢。我看啊,你在这儿待不了多久就能交上个女朋友了。”
她一脸坏笑地看着菲利普。
“对她们得迁就点儿,”霍吉斯太太说,“我就是这么跟他说的。”
晚会将近十一点才散场。菲利普躺在**睡不着。他跟大家一样,把隐隐作痛的双脚伸在被子外面。他竭力不去想他现在过的这种生活。夜深人静,耳边传来那个士兵轻轻的鼾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