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三个月,菲利普每天都去见米尔德丽德。他会把课本也带过去,跟她喝完茶就学习功课,米尔德丽德则躺在沙发上读小说。有时候他会抬起头静静地看着她,然后嘴角上扬,露出幸福的微笑。米尔德丽德能感觉到他的目光。
“傻瓜,干吗一直盯着我看?别浪费时间了,赶紧学习吧。”她说。
“真是个暴君。”他乐呵呵地回答。
快吃晚饭的时候,房东太太会进来铺餐垫,他就把书收到一边,兴高采烈地跟房东太太闲聊。这位中年妇女是伦敦东区人,说话风趣幽默,嘴皮子利索得很。米尔德丽德跟她成了无话不谈的好朋友,她编了一堆谎话,把自己落到这步田地的来龙去脉都告诉了她。这个心地善良的小妇人深受感动,不辞辛劳地想让她住得舒服一些。米尔德丽德顾及面子,让菲利普冒充她的弟弟。他们俩经常一起吃晚餐,米尔德丽德的胃口时好时坏,每次点到了让她胃口大开的菜,菲利普都会高兴得不得了。看见她坐在自己对面,他心里乐开了花,有时候纯粹是因为太高兴,他会牵起她的手攥在自己手心里。吃过饭,米尔德丽德坐在炉火边的扶手椅里,菲利普就坐在她旁边的地板上,背靠着她的膝盖,舒舒服服地抽着烟。他们经常一句话也不说。有时候菲利普发现她打起了瞌睡,怕把她弄醒,就安安静静地坐那里,一动也不动,懒洋洋地望着炉火,享受着属于他的幸福时刻。
“睡得舒服吗?”见她醒了,菲利普笑着说。
“我没睡。”她回答,“我只是把眼睛闭上了而已。”
她从来不会承认自己睡着了。她性格冷淡,目前的处境没有对她造成太大的困扰。她非常注重自己的健康,无论谁给的建议都照单全收。天气好的时候,她每天早上都会出去散步,而且会在外面待够一定的时间,美其名曰“做保健运动”;天气不太冷的时候,她就坐在圣詹姆斯公园里。不过一天中剩下的时间,她都自得其乐地窝在沙发上,一本接一本地读小说,要不然就跟房东太太闲聊。她对八卦有着无穷无尽的兴趣,把房东太太、起居室上面那层楼的房客以及左邻右舍的故事,全都巨细无遗地讲给菲利普听。不过偶尔她也会突然感到恐慌,一股脑儿地向菲利普倾诉自己的恐惧,她害怕分娩的阵痛,更怕自己会死在产**。她把房东太太和楼上那位太太(米尔德丽德不认识她,“我这人比较内敛,”她说,“我不是那种跟随便什么人都来往的人。”)的生产过程从头到尾讲给他听,讲到那些细节的时候她一边怕得要命,一边又兴致勃勃;不过大多数时候,她都心平气和地盼着产期的到来。
“毕竟我又不是天底下第一个生孩子的人,是吧?而且医生也说我不会有事儿的,所以我并不是体质不好。”
到了预产期她要住的那栋房子的主人叫欧文太太,她给米尔德丽德推荐了一个医生,米尔德丽德每周会跟他见一次面。他一共收费十五几尼。
“我当然可以找便宜一点儿的医生,可是欧文太太强烈推荐他,我觉得也没必要在这上面省,毕竟因小失大不值得嘛。”
“只要你觉得高兴,舒服,花多少钱都没关系。”菲利普说。
她坦然接受菲利普为她所做的一切,仿佛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情;而菲利普又特别爱为她花钱,每次给她一张五镑的钞票,他心里都会泛起幸福骄傲的涟漪。他前前后后给了米尔德丽德很多钱,因为她一点儿也不节俭。
“我也不知道那些钱都去哪儿了,”她自己说,“就像水一样从指缝间流走了。”
“没关系。”菲利普说,“能为你做一切力所能及的事情,我已经很高兴了。”
她不太会做针线活儿,所以没有做那些婴儿必需的小衣服。她跟菲利普说到时候直接买还要便宜得多。菲利普最近把他托银行放的一笔贷给转卖了,他现在有五百镑现款存在银行里,等着拿去投资一些更有赚头的东西,所以他感觉自己手头特别宽裕。他们经常谈论未来的打算。他一心想让米尔德丽德把孩子留在身边,可她一口拒绝了,她说她自谋生计本来就不容易,要是还得拉扯个婴儿,那无异于雪上加霜。她打算去以前那家公司的某家分店上班,然后在乡下找个体面的女人,把孩子托给她照顾。
“我可以找个一周只要六七便士就能把孩子照顾得很好的人。这样不仅对孩子好,对我也好。”
菲利普觉得这样做未免太铁石心肠,可是当他试着跟她理论的时候,她却假装理解成他是在担心钱的问题。
“你不用担心钱的问题,”她说,“我肯定不会让你来付的。”
“你知道我不在乎花多少钱。”
在她内心深处,她其实希望这个孩子生下来就是个死婴。她只是暗示了一下,但菲利普看得出来她有这个想法。起初他感到非常震惊,接着他不断跟自己理论,最后也不得不承认,这样的结果对所有人来说也许是最好的。
“说这说那倒轻巧,”米尔德丽德有些恼火地说,“可是一个女孩子要自求衣食本来就已经够艰难了,再带上个孩子更是难上加难。”
“还好你有我可以依靠。”菲利普微笑着牵起她的手。
“你一向对我很好,菲利普。”
“哦,说这些干什么!”
“你可别说我没给过你回报,是你自己不要的。”
“老天,我才不想要什么回报呢。如果我为你做了什么,那都是因为我爱你。你什么都不欠我的。我不想让你为我做任何事情,除非那是因为你爱我。”
菲利普有些震惊,她竟然把自己的身体当作一件商品,可以满不在乎地交给别人,以感谢别人为她提供的服务。
“可是我真的想这样做,菲利普,你对我实在是太好了。”
“呃,再等一段时间也没什么害处。等你恢复好了,咱们一起去度一个小蜜月。”
“你可真淘气。”她笑着说。
预产期在三月初,她打算身体一恢复就去海边度两个星期的假,菲利普正好可以趁这个时间不受干扰地备考。之后就是复活节的假期,他们已经计划好了一起去巴黎。菲利普整天没完没了地念叨着去了巴黎要做的事情。那个时节的巴黎风光宜人,景色正美。他们会住在拉丁区,在他知道的一家小旅馆订一个房间,还要吃遍各种各样独具特色的小餐馆;他们要一起去看戏,去歌舞剧院,还要带她去见见他在巴黎的朋友们,她肯定会觉得很有意思的。她可以见见她早有耳闻的克朗肖,也可以见见劳森,劳森去了巴黎,会在那里待几个月。他们还要去比利埃舞厅,去郊外远足,去凡尔赛、沙特尔[304],还有美丽的枫丹白露。
“那得花多少钱呀!”她说。
“哦,管他妈的呢。你知道我盼这一天盼了多久吗?你知道这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吗?除了你,我从来没爱过任何人,也永远不会爱任何人。”
米尔德丽德笑眯眯地听着他热情告白。菲利普觉得她的眼神里有种从未有过的柔情,他心里非常感激。米尔德丽德比以前温柔多了,那种曾把他激怒的傲慢态度也消失得无影无踪。她已经对他的陪伴习以为常,在他面前卸下了所有伪装,不再费尽心思把头发梳得一丝不苟,只是草草绾一个髻子,一大把刘海儿也梳了起来,现在这种随意的发型很适合她。她那张脸瘦得出奇,显得一双眼睛格外大;眼睛下面有一道道眼纹,对比苍白的脸颊显得更加暗沉。她的神情有几分惆怅,叫人看了无比怜惜。菲利普觉得她身上有种圣母玛利亚的气质。他真希望他们可以一直这样下去。这是他人生中最幸福的时光。
菲利普一般晚上十点跟她道别,因为她喜欢早睡。回到家里他还得加班加点学习两个钟头,好把晚上消磨的时间补回来。每次走之前他都会为她梳头发。他把晚安吻变成了一项仪式,先吻她的两个手掌心(多么纤细的手指啊,她的指甲很美,因为她花了很多时间修剪),然后再吻她闭上的双眼,先吻左边那只,再吻右边那只,最后再吻她的嘴唇。走在回家的路上,他心里的爱快要溢出来。他有种强烈的自我牺牲的欲望,渴望有一个机会来满足他。
很快就到了搬进护理院待产的日子。菲利普只能在下午见到她了。米尔德丽德给自己换了个故事,摇身一变成了士兵的妻子,丈夫随团驻扎在印度,菲利普则作为她的小叔子被介绍给了房子的女主人。
“我现在说话得非常小心。”她对菲利普说,“因为这儿有个女人的老公在印度文官机构[305]当差。”
“如果我是你的话,我才不会担心这个呢。”菲利普说,“你们的老公肯定是坐的同一条船去的印度。”
“什么船?”她一脸天真地问。
“有去无回的幽灵船。”
米尔德丽德顺利产下了一个女婴,等到菲利普被允许探望的时候,那个婴儿就躺在她身边。米尔德丽德身体非常虚弱,但她感觉如释重负,因为一切终于结束了。她把婴儿抱起来给菲利普看,自己也好奇地打量着她。
“小东西长得真滑稽,是不是?我都不敢相信这是我生的。”
这是个红扑扑、皱巴巴、模样丑丑的小婴儿。菲利普看着她,不自觉露出了微笑。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再加上那个房主兼护士正站在他旁边,他觉得有些尴尬。菲利普从她看他的眼神里感觉得到,她不相信米尔德丽德那个复杂的故事,她觉得他就是孩子的父亲。
“你准备叫她什么呢?”菲利普问。
“玛德琳或者塞西莉亚吧,我还没想好选哪一个。”
这时护士走开了,屋里就只剩他们两个人,菲利普俯身吻了吻米尔德丽德的嘴唇。
“一切都顺顺利利地结束了,我真是太高兴了,亲爱的。”
她抬起两只瘦弱的胳膊搂住菲利普的脖子。
“你真是我的大恩人,亲爱的菲尔。”
“你终于是我的了。我等你等得太久太久了,亲爱的。”
门口突然传来护士的声音,菲利普急忙站起身。护士走了进来,嘴角上挂着一抹淡淡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