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利普的学习又回到了正轨,并且学得毫不费力。他有一堆功课要做,因为七月的第一次联考要考三个科目,其中两科是之前挂掉的,不过他觉得日子过得很充实。他最近交了个新朋友。劳森物色模特的时候发现了一个姑娘,她当时在一家剧院做替补演员。为了说服姑娘给他当模特,他特地在一个星期天中午安排了一场小餐会。姑娘带了个女伴过去,劳森觉得三个人略显冷清,于是叫菲利普过去凑数,并且嘱咐他好好关照那个姑娘。菲利普发现这个任务很简单,因为那姑娘平易近人,说话很逗,是个叽叽喳喳的话匣子。她请菲利普去她家坐坐,她在文森特广场租了套房子,每天下午五点钟都会在家里喝茶。菲利普去了之后受到了热情欢迎,他特别高兴,后来又去了几次。这位内斯比特夫人不超过二十五岁,身材非常娇小,面相和善但长得很丑;眼睛亮晶晶的,颧骨很高,嘴巴很大;她肤白如雪,一脸红霞,浓眉和头发漆黑如墨,色彩对比极为鲜明,就像某个法国现代画家画的肖像画。各种鲜艳的颜色组合在一起,看上去有些怪异不自然,但绝不会令人生厌。她跟她丈夫分居了,靠写廉价小说来养活自己和一个孩子。有一两家出版社专门出版这种小说,所以她只要写得过来,就不愁没有活儿干。这种小说稿酬很低,一个三万字的故事只能拿十五镑稿费,不过她觉得很满意。
“毕竟人家买一本小说也才花两个便士,”她说,“而且他们喜欢看同样的东西,我只用改一下人物名字就行了。写烦了我就想一下洗衣费、房租,还有宝宝的衣服,然后又继续写下去。”
她还在各种各样的剧院跑龙套,有活儿干的时候一个星期可以挣十六先令到一几尼不等。一天下来累得骨头都快散架了,躺到**就呼呼大睡。她尽可能把捉襟见肘的日子过得有声有色。她有着强烈的幽默感,在任何处境下都能苦中作乐。有时候出了什么意外,身上一分钱也没有了,她那些不值钱的小物件就会出现在沃克斯豪尔大桥路的当铺里,她就每天吃面包和黄油填肚子,直到生活又重现光明。无论发生什么,她从来都没有丢失她那快乐的天性。
菲利普对她这种得过且过的生活很感兴趣。她把个中艰辛变成一个个奇葩的故事,逗得菲利普哈哈大笑。菲利普问她为什么不试着写些更上得了台面的文学作品,她说她知道自己没什么天赋,那些按千字计价的烂俗故事不仅价钱上过得去,也已经是她最高的水平了。对于未来她没有期待,因为生活只会像这样继续下去。她好像没有亲戚,朋友们都跟她一样穷。
“我不去想以后的事,”她说,“只要手上的钱够交三个星期的房租,还能剩下一两镑饭钱,我就从来都不去担心以后。如果既忧心现在又焦虑未来,那生活还有什么过头?我发现每次山穷水尽之时,最后都会柳暗花明。”
菲利普很快就习惯了每天去她那里喝茶,为了不让她为难,他每次都会带上一块蛋糕、一磅黄油,或是一些茶叶。没过多久他们就开始以教名相称了。菲利普从来没体验过女性温柔的关怀,他很高兴有这样一个人愿意倾听他所有的烦恼。几个钟头很快就过去了。菲利普毫不掩饰自己对她的喜欢,跟她待在一起感觉非常舒服。他忍不住把她跟米尔德丽德比较了一番:一个固执愚蠢,对自己不知道的东西没有半点儿兴趣;另一个聪明伶俐,有着敏锐的鉴赏力。想到自己这辈子差点儿就跟米尔德丽德这么个女人绑在一起了,他不禁觉得后怕。有天晚上,他把这段感情从头到尾讲给了诺拉听。故事里的他没多少尊严可言,所以当诺拉报以真挚的同情时,他不禁喜出望外。
“我觉得你已经走出来了。”听完后她说。
她有时候会像阿伯丁小狗一样把脑袋歪向一边,看上去有点儿好笑。她正坐在一把直背椅子上做针线活儿,不是因为闲不住,而是因为闲不起,菲利普舒舒服服地坐在她脚边。
“谢天谢地,一切都已经结束了。”他叹了口气。
“可怜的小东西,你肯定过了段痛苦的日子吧。”她呢喃道,把一只手搭在他肩膀上以示同情。
菲利普牵起她的手吻了吻,她却飞快地抽了回去。
“你这是干吗呀?”她问道,脸不由得红了。
“你反对吗?”
诺拉用那双闪闪发亮的眼睛看了他一会儿,然后笑了。
“不。”她说。
菲利普跪坐起来,面对着她。诺拉凝视着他的眼睛,大嘴微微一颤,露出了一丝笑意。
“怎么了?”她说。
“你知道吗?你是个天使。你对我这么好,我真的很感激。我好喜欢你。”
“别说傻话了。”她说。
菲利普握住她的手肘,把她往自己怀里拉。她没有反抗,而是微微前倾,菲利普吻了吻她那鲜红的嘴唇。
“你这是干吗呀?”她又问。
菲利普每天都去诺拉家喝茶,她有时坐在一把直背椅子上做针线活儿,菲利普就舒舒服服地坐在她脚边。
“因为这样很舒服。”
诺拉没有说话,眼里却突然泛起一丝柔情,她用手轻轻抚摸着他的头发。
“你这是在干傻事呢,知不知道?我们是这么要好的朋友,就这样下去该有多好啊。”
“你要是真想让我良心发现,”菲利普回答,“就不要一边这样说,一边又摸我的脸了。”
诺拉咯咯一笑,手却没有停下来。
“我是不是太不应该了?”她说。
菲利普又惊又喜,他深深凝视着诺拉的眼睛,只见那双眸子变得温柔如水,含情脉脉,那里面有种神情让他心醉神迷。菲利普的心突然被触碰了,泪水涌上了他的眼眶。
“诺拉,你该不会也喜欢我吧?”他难以置信地问道。
“你这么聪明的孩子,怎么会问这么愚蠢的问题呢?”
“哦,亲爱的,我从来没想过你也会喜欢我。”
菲利普一把抱住她吻了又吻,诺拉笑着叫着,脸色绯红,顺从地被他搂在怀里。
不一会儿菲利普放开了她,然后坐在脚后跟上好奇地看着她。
“天哪,我简直不敢相信。”他说。
“为什么?”
“我太惊讶了。”
“高兴吗?”
“高兴得不得了!”他欢呼道,“我太骄傲!太幸福!太感激了!”
他牵起她的手吻了个遍。对菲利普来说,一段看上去稳固又长久的幸福开始了。他们成了恋人,但同时还是朋友。诺拉有一种母性本能,对菲利普的爱能满足她的这种本能;她想有人给她宠,给她骂,给她捧在手心里小心呵护;她很享受家庭生活,不管是照顾他的身体还是给他洗衣服,她都能从中找到乐趣。她知道菲利普对自己的残疾极度敏感,因此对他充满怜惜,这种怜惜之情自然而然地表现为一种慈爱。她风华正茂,健康强壮,对她来说爱一个人是如此自然。她精神昂扬,有一个快乐的灵魂。她喜欢菲利普,因为她讲到生活中那些趣事时,他会跟着她一起哈哈大笑,不过最重要的还是因为他就是他。
她这样跟菲利普说时,菲利普笑嘻嘻地回答:
“瞎说。你喜欢我是因为我沉默寡言,而且从来不插嘴。”
菲利普一点也不爱她。他只是喜欢她喜欢得不得了,高兴跟她待在一起,被她说的话逗得乐个不停。诺拉重建了他的自信心,为他创痕累累的心灵抹上了良药。她的爱让他受宠若惊。他佩服她的勇气、乐观,还有在命运面前决不低头的气魄。她有一套自己的人生哲学,既朴素又实际。
“我不相信什么教会、牧师那一套,”她说,“但是我相信上帝。我觉得只要你面对困难保持乐观,力所能及的时候帮别人一把,上帝才不管你干了些什么呢。我觉得总体上来说人都是非常善良的,那些不善良的人,我为他们感到惋惜。”
“那死后的日子呢?”菲利普问。
“哦,好吧,我也说不准。”她笑了笑,“不过我还是会往好的方面想,再怎么说也不用交房租,不用写小说了,是吧?”
她有种女性特有的天赋,能不着痕迹地让人心里喜滋滋的。当她知道菲利普自认为成不了伟大的画家而离开巴黎时,她觉得他做了个非常勇敢的决定。她对菲利普大加赞赏,这让他欣喜不已。他一直都不太确定这个决定到底意味着勇敢还是意志不坚定。没想到诺拉认为他这个决定很有魄力,他心里高兴极了。她试探性地跟他提到了另一个问题,这个问题他的朋友们都本能地回避。
“你对你的跛脚太敏感了,这样真的太傻。”虽然看见他满脸通红,她还是说了下去,“你知道吗?别人不像你这样一直惦记着它。第一次看见你的时候会注意到,但是很快就把它给忘了。”
菲利普不肯答话。
“你没有生我的气吧?”
“没。”
诺拉轻轻搂住他的脖子。
“你知道吗?我提这个纯粹是因为我爱你。我不想让你因为这个不开心。”
“你想跟我说什么都可以。”菲利普笑着说,“我真希望能为你做点儿什么,好让你知道我有多感激你。”
诺拉也从其他方面来**他。她知道他是个熊脾气,每次他发脾气的时候,她都会在一边笑话他。她把菲利普**得温和有礼。
“你总是能让我对你言听计从。”有一次菲利普对她说。
“你介意吗?”
“不介意,我就是想对你言听计从。”
菲利普能够意识到自己是幸福的。他觉得诺拉给了他一个妻子能够给予的一切,而他依然保有自由;诺拉是他这辈子遇见过的最有魅力的朋友,她所怀有的那种同情心是他未曾在任何一个男人身上见到过的。性关系只是他们友谊中最强烈的一个联结,它升华了友谊,但并非必不可少。而他因为情欲得到了满足,变得更加平和,也更好相处。他感觉他能彻底掌控自己了。有时候回想起去年冬天的事情,想到自己被可怕的情欲支配,他的心里充满了对米尔德丽德的憎恨和对自己的厌恶。
考试一天天临近了,诺拉对此关心的程度一点不亚于他自己。她那热切的样子让他觉得受宠若惊又很感动。诺拉让他保证一知道结果就马上告诉她。这一次他三门课都顺顺利利地通过了,他跑去告诉诺拉这个消息的时候,诺拉的泪水夺眶而出。
“噢,我好高兴啊!我都快担心死了!”
“你这个小傻瓜。”菲利普哈哈笑了,喉咙里却一阵哽咽。
无论是谁看到她这样的反应都不可能不高兴。
“那你接下来打算干吗呢?”她问道。
“我就可以安安心心地放假啦!在十月冬季学期开学之前,我都没有功课要做了。”
“我猜你应该打算去你伯父那里吧?”
“大错特错!我打算待在伦敦跟你一起玩儿。”
“我倒宁愿你去度假呢。”
“为什么?你厌烦我了吗?”
诺拉哈哈一笑,把两只手搭在他的肩膀上。
“不是,是因为你这段时间太用功了,你瞧你都快累坏了,该出去呼吸一下新鲜空气,好好放松放松啦。你就好好去玩儿吧。”
菲利普有一会儿没有答话,只是含情脉脉地看着她。
“你知道吗,只有你跟我说这些我才会相信。你一心只想为我好。真不知道你到底看上我哪一点。”
“那哪天你不要我的时候,会不会跟我的下一任好好夸一下我的性格呀?”她哈哈笑了。
“我会说你考虑周到,善良体贴,一点儿也不苛求。你从不忧虑,从不烦人,而且很容易取悦。”
“这些全都是鬼话。”她说,“不过有一点我要告诉你:我是我认识的人里面为数不多的懂得吸取教训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