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他就醒了,醒来的第一个念头就是米尔德丽德。他突然心血**,想去维多利亚车站接她,然后陪她走路去店里上班。他飞快地把脸刮干净,手忙脚乱地穿好衣服,然后跳上了一辆公共马车。到车站时才七点四十,他看着一辆辆进站的火车。黑压压的人群从车厢里涌出来,像潮水一样漫上站台。一般只有店员和小职员才会这么早到,他们急急忙忙往前赶,有两个两个走在一起的,也有三五成群的姑娘,不过更多的是些形单影只的人。绝大多数人脸色惨白,在清晨看上去很是丑陋,脸上带着恍惚的神情。年轻一些的步履轻盈,仿佛在站台的水泥地上嗒嗒迈步是件很享受的事情;剩下的人则像是被机器驱动着向前,一个个眉头紧锁,满脸焦虑。

他终于看见了米尔德丽德,一个箭步迎了上去。

“早上好啊!”他说,“我想说过来车站看看你,不知道你昨晚回去之后还好吗?”

她穿着一件老旧的阿尔斯特棕色大衣,头上戴着顶水手帽,显然一点儿也不高兴见到他。

“哦,我挺好的。我现在赶时间。”

“你介不介意我跟你一起去维多利亚街?”

“时候不早了,我会走得很快的。”说着,她低头看了看他的跛脚。

菲利普的脸唰的一下红了。

“对不起,我不耽误你了。”

“你请便吧。”

说完她就走了,菲利普只好垂头丧气地回家吃早饭。他恨她。他知道自己很傻,不该这么在乎她,她这种女人根本就不会把他放在心上,而且肯定很嫌弃他的残疾。他决定下午不去那家店喝茶了,可他最后还是去了,又恨自己没骨气。他走进店里的时候,米尔德丽德朝他点头一笑。

“我想我今天早上有点儿太失礼了。”她说,“我没想到你会来,所以有点儿吓到了。”

“哦,一点儿也没关系。”

他顿时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一句温和的话语就足以让他感激不尽了。

“干吗不坐下来?”他说,“反正这会儿也没有客人找你。”

“行吧,坐一下也无所谓。”

菲利普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搜肠刮肚,急着想说点儿什么,好把她留在自己身边;他想让她知道她对自己而言是多么重要,可是现在真心实意地爱着一个人,他反倒不知道该怎么求爱了。

“你那个胡子挺漂亮的朋友上哪儿去了?我最近都没看见他。”

“哦,他回伯明翰去了。他在那边做生意,偶尔才来一次伦敦。”

“他爱上你了吗?”

“这个你最好问他了,”她哈哈笑了,“他爱不爱我跟你有什么关系?”

一句刻薄话冲到了他的嘴边,不过他正在学着克制自己。

“我不懂你为什么要这样说。”他最后只说了这么一句话。

米尔德丽德用她那无动于衷的眼神看着他。

“你好像不是很在乎我。”他又找补了一句。

“我为什么要在乎你?”

“没什么。”

说完他就伸手去拿自己的报纸。

“你这脾气还真是一点就着,”见他生气了,米尔德丽德说,“你真的很容易生气。”

菲利普笑了笑,一脸恳求地望着她。

“你能为我做一件事吗?”他问。

“那得看是什么事了。”

“今天晚上让我送你去车站吧。”

“我无所谓。”

喝完茶他就回到了自己的住处。晚上八点钟,那间店打烊的时候,他已经在店门口等着了。

“你吓了我一跳。”米尔德丽德一出来就说,“我真搞不懂你。”

“我这点儿心思还不好懂吗?”他酸酸地说。

“店里的姑娘有看见你等我吗?”

“不知道,我也不在乎。”

“你知不知道她们都在笑话你呢,说你对我一片痴心。”

“你还在乎她们笑话我?”他嘀咕了一句。

“喏喏喏,又要吵。”

到了车站,他买了张票,说要送她回家。

“你好像一天到晚闲着没事儿干啊。”

“我的时间我爱怎么浪费就怎么浪费。”

他们好像总是一不小心就要吵起来。事实上他恨自己爱她。她好像总是在不停地羞辱他,而他每受到一次怠慢,就对她多了一分怨恨。不过今天晚上她心情很好,也比平时肯说话。她说她父母去世了,说自己不需要赚钱谋生,只是为了找点儿乐子才工作。

“我姑妈不喜欢我出去抛头露面。我完全可以在家里过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日子。你可别以为我上班是为了讨生活。”

菲利普知道她说的不是实话。因为女人自谋生计是会被别人看不起的,而她这个阶层的人又爱面子,所以她才会以此为借口。

“我们家族人脉可广了。”她接着说。

菲利普微微一笑,米尔德丽德注意到了。

“你笑什么呀?”她马上问他,“难道你不相信我说的话吗?”

“我当然相信。”菲利普回答。

米尔德丽德有些怀疑地看着他,不过没过多久,她又忍不住跟他炫耀自己以前过的那种富家小姐的生活。

“我父亲有一辆小马车,家里有三个仆人:一个厨师、一个女佣,外加一个打杂的。我们家种了很多很漂亮的玫瑰花,从门口路过的人都要停下来问一句这房子是谁家的,因为那些玫瑰花实在太美了。当然了,跟店里头那些姑娘搅和在一起确实有点难为我,毕竟我以前接触的都不是这个阶层,有时候因为这个我真的不想在职场上混了。你可别以为我是瞧不起这份工作,我只是不想跟这种阶层的人搅和。”

他们正面对面坐在车厢里,菲利普同情地听着她说的话,心里非常快乐。他被米尔德丽德的天真逗乐了,心里有一个柔软的地方被触碰了。她的脸颊上有一抹很淡很淡的红晕。菲利普心想,要是可以吻她的下巴尖,那该是多么美妙的事啊。

“你走进店里那一刻,我就知道你是个地地道道的绅士。你父亲是专业人士吗?”

“他是医生。”

“嗯,是不是专业人士一眼就看得出来。他们身上有种特别的气质,具体是什么我也说不清楚,但是我一看就知道。”

两人从火车站出来,一起往前走。

“我说,我想请你再跟我一起看一次剧。”他说。

“我无所谓。”她说。

“也许你可以开一开金口,说一句‘我很乐意’。”

“为什么?”

“算了,咱们定个时间吧。星期六晚上你有空吗?”

“有空,星期六晚上可以。”

两人安排了一下见面的时间和地点,不一会儿就走到了她住的那条街街角。她向菲利普伸出手,菲利普握住了。

“我真的很想叫你米尔德丽德。”

“爱叫就叫吧,我无所谓。”

“那你也叫我菲利普好吗?”

“想得起来我会叫的,不过我还是觉得叫你凯利先生更自然一些。”

菲利普轻轻把她往自己怀里拉了一下,她却往后一仰。

“你干吗?”

“可以给我一个晚安吻吗?”他呢喃道。

“不要脸!”

她猛地把手一抽,匆匆往家里走去。

菲利普提前买好了星期六晚上的票。米尔德丽德星期六不能提早下班,所以来不及回家换衣服,她打算早上出门的时候带一件礼服,下了班以后抓紧时间在店里换好。女经理要是心情不错的话,七点钟就可以放她走。菲利普说好七点一刻在外面等她。他望眼欲穿地盼着这次约会,因为他感觉看完戏出来,坐在去火车站的出租马车上,米尔德丽德应该会让他吻她。汉森马车[279]为男人搂住女人的腰肢提供了各种方便(比起现在的出租车,这是汉森马车略胜一筹的地方),那种快乐完全可以值回票价。

星期六下午,为了跟米尔德丽德确认一下当晚的约会,菲利普又去那家店喝茶,正好碰上那个长着漂亮胡子的男人从店里出来。他现在已经知道了他叫米勒,是个入了英国国籍的德国人,给自己取了个英国化的名字,已经在英国生活了很多年。菲利普听过他说话,虽然他的英语说得很顺溜,也很自然,但是那个腔调还是跟地道的英国人不太一样。菲利普知道他在跟米尔德丽德眉来眼去,对他嫉妒得要命,不过还好米尔德丽德性情冷淡,这个平时让他痛苦的毛病,现在反倒给了他几分安慰;他觉得米尔德丽德没办法疯狂地爱一个人,所以对手的处境肯定比自己好不到哪儿去。可是现在他的心沉了下去,担心这半路杀出来的米勒会让他万分期待的约会泡汤。他提心吊胆地走进店里。他心仪的女招待走到他面前,记下他要的茶,很快就给他端了过来。

“真是太对不起了,”她说,她脸上的表情看起来真的很难过,“我今晚上去不成了。”

“为什么?”菲利普问。

“别板着个脸嘛。”她笑了笑,“这事儿不怨我,怨我姑妈。她昨天晚上突然病了,家里的女佣今晚又正好休班。没办法,我必须得回去照顾她。总不能让她一个人待在家里吧,你说是不是?”

“没关系,我晚上送你回家好了。”

“可是你票都买好了呀,浪费了多可惜啊。”

菲利普从口袋里掏出那两张票,当着她的面撕得粉碎。

“你这是干吗呀?”

“你觉得我会一个人跑去看什么垃圾歌舞剧?我这样做完全是为了你。”

“可是你不能送我回家。”

“你约了别人了?”

“我不懂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你跟天底下所有的男人一样自私,就知道想着你自己。我姑妈不舒服又不是我的错。”

她飞快地写好账单然后扬长而去。菲利普对女人知之甚少,不然他就该明白,女人的谎言再怎么明显也不能戳破。他决定在她下班之前守在店外面,看她到底是不是跟那个德国人出去。他就是这么个不见棺材不掉泪的人。晚上七点,他杵在那家店对面的人行道上,四下搜寻着米勒的身影,但是左看右看都没有看见他。不到十分钟,米尔德丽德出来了,穿着一件披风,头上裹着披肩,上次跟他去夏夫茨伯里剧院时也是这身打扮。这一看就不是要回家去。菲利普正准备躲开,不料被她看见了。她愣了一下,然后径直朝他走过来。

“你在这里干吗?”她说。

“透气呢。”他回答。

“你在监视我,你这个卑鄙小人。亏我还以为你是个正人君子呢。”

“你觉得正人君子会对你这样的女人感兴趣吗?”菲利普咕哝道。

他不知道中了什么邪,硬是要破罐子破摔。他想以牙还牙,让她尝尝那种受伤的滋味。

“我改主意了还不行吗?我又没有义务跟你出去。我告诉你,我现在要回家了,不许你跟踪我,也不许你监视我。”

“你今天见过米勒了吗?”

“见没见跟你有什么关系?实话告诉你,我没见过,所以你又搞错了。”

“我今天下午见到他了。我进去的时候他刚从店里出来。”

“好吧,就算这样又怎样?我想跟他出去就跟他出去,有你什么说话的份?”

“他让你等了好久了吧?”

“你听着,我宁愿等他,也不想被你等。你把这句话给我记住了!现在你可以回家去了吧,以后你走你自己的阳关道去,不要再来烦我!”

菲利普的情绪顿时从愤怒变成了绝望,说话时他的声音都在颤抖。

“别……别这么残忍,米尔德丽德。你知道我有多喜欢你,我想我已经爱你爱到了骨子里。你就不能改变主意吗?我可是盼星星盼月亮地盼着今晚啊。你看他到现在都还没来,他根本就不在乎你。跟我一起去吃饭好吗?我再去买两张票,你爱去哪儿我们就去哪儿。”

“我跟你说我是不会改变主意的,你说再多都没用。我已经决定了,我决定了的事情是不会改变的。”

菲利普怔怔地看着她,难受得心如刀绞。人行道上,路人从他们身边匆匆走过,出租马车和公共马车咔嗒咔嗒地驶过。他发现米尔德丽德在四下张望,生怕错过了人群之中的米勒。

“我不能再这样下去了。”菲利普痛苦地呻吟着,“这实在太丢人了。如果我现在走了,我就再也不回来了。你今晚要是不跟我走的话,以后就再也见不到我了。”

“你以为我见不到你会很痛苦是吗?我告诉你,我巴不得甩掉你这个碍事的东西。”

“那就……再见了。”

菲利普朝她点点头,一瘸一拐地走了。他走得很慢,因为他满心希望她会叫他回去。走到下一个灯柱时,他停下脚步,扭头往后面看了一眼。他以为米尔德丽德会跟他招手——只要她叫他回去,他可以当作一切都没有发生,他可以一点脸面也不要——可是她已经转过身去了,显然已经把他抛在脑后了。他这才意识到她巴不得把他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