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利普怎么也忘不掉那场悲剧。最让他无法释怀的是,范妮所有的努力到头来都是徒劳无功的。没有人比她更努力,也没有人比她更有诚意,她也发自内心地相信自己,但这种自信显然并没什么用。他所有的朋友都有这样的自信,米盖尔·阿胡里亚就是其中之一。这个西班牙人付出的努力可谓可歌可泣,可他写出来的东西却那么微不足道,这种强烈的对比让他感到震惊。菲利普的学生生涯很不快乐,这让他发展出了自我分析的能力;就像吸毒上瘾一样,他不知不觉沦为了这个恶习的奴隶,以至于现在格外热衷于自我解剖。他不得不承认,他对艺术的感受跟别人对艺术的感受是不一样的。劳森看到一幅佳作会马上感觉到战栗,他对艺术的欣赏是本能的,就连弗拉纳根都能感受到一些他得用脑子想才能想出来的东西。他自己对艺术的欣赏是智识上的。他忍不住想,如果他身上也有那种艺术气息(他很讨厌这个词语,可是也找不到更好的说法),那他就可以像他们那样,用一种感性而非理性的方式来感受美了。他开始怀疑自己会不会只是手巧而已,他可以凭借这种三脚猫的功夫把一个东西准确无误地照搬到画纸上,可是这样画出来的东西有什么价值呢?他已经学会了跟别人一样鄙视技术上的熟练,而画画最重要的是用心去感受。劳森那样画是因为他天性如此,虽然他在风格上很容易受到别人的影响,但即使是那些有模仿痕迹的作品,也依然透露出强烈的个人风格。菲利普看了看自己给露丝·查理斯画的像,时隔三个月,他现在终于意识到,这幅画不过是对劳森的作品亦步亦趋的模仿。他觉得自己的内心非常贫瘠。他是在用脑子画画,而真正有价值的作品都是用心画的。

他的钱少得可怜,总共还不到一千六百镑,他必须得勒紧裤腰带过日子。十年之内他都别想挣到一个子儿,更何况绘画史上一辈子都没有进账的画家比比皆是。他必须过着一贫如洗的生活,如果画出了不朽的作品,这样的付出倒还值得,可是他有一种强烈的恐惧——也许自己这辈子最多只能当个二流画家。为这样的结果放弃大好青春,放弃生活的乐趣,放弃人生的种种可能,这真的值得吗?他知道外国画家在巴黎的生存状态,他们的生活圈子很窄,过着乡下人一样粗鄙的生活。有的画家为了成名,辛辛苦苦熬了二十年,却总是求而不得,最后沦为了穷困潦倒的酒鬼。范妮的自杀唤起起了他的回忆,他常常听说这个或那个画家为了摆脱绝望的处境,用骇人听闻的方式结束了自己的生命。他记得画师曾轻蔑地给范妮指明了一条出路,如果她当时听了他的,趁早放弃了无望的努力,对她来说反倒是一件好事。

菲利普画完了米盖尔·阿胡里亚的肖像,决心送去沙龙。弗拉纳根也准备送两幅画去,菲利普觉得自己的水平跟他不相上下。菲利普在这幅画上倾注了太多的心血,自己都忍不住觉得,这么用心的作品不可能没有可取之处。事实上,每次看着这幅画的时候,他都觉得有点儿不对劲,可是具体哪儿不对劲,他又说不上来;看不到这幅画时,他兴致一高,又觉得还可以接受。他把画寄去沙龙,结果被退了回来。他本来没怎么在意,因为送展之前他就拼命告诉自己,入选的可能性微乎其微,可是几天后,弗拉纳根冲进画室告诉劳森和菲利普他有一张画入选了。菲利普面无表情地跟他道了声恭喜,语气里有一丝克制不住的嘲讽,大喜过望的弗拉纳根并没有注意到。然而机敏的劳森捕捉到了,他有些好奇地看了菲利普一眼。劳森自己的作品也入选了,他一两天前就已经知道了,菲利普的态度让他有些反感。然而让他惊讶的是,这位美国朋友前脚刚走,菲利普就冷不丁问了他这样一个问题:

“如果你处在我这样的位置,你会不会彻底放弃?”

“你这话什么意思?”

“我在想当个二流画家到底有没有意义。你看,如果你干的是别的事情,比如说当医生或是做生意,就算干得普普通通也没多大关系,你还是可以混口饭吃,还是可以过下去,可是画些二流的作品有什么意思呢?”

劳森挺喜欢菲利普,他觉得菲利普这么丧气是因为作品被拒了,于是使劲安慰他:有不少后来很出名的作品都被沙龙拒绝过,这是人尽皆知的事了,再说这是他第一次送展,被拒绝是很正常的事情;弗拉纳根的画能入选是有原因的,他画的东西花哨惹眼又肤浅,正是那些哈欠连天的评委们看了会觉得眼前一亮的东西。菲利普越听越不耐烦,劳森竟然觉得他会为了这么点儿打击而心烦,难道在他眼里他就是这么小气的人吗?劳森没有意识到他之所以这么沮丧,是因为对自己的能力产生了深深的怀疑。

克拉顿最近很少跟他们一起去格拉维耶吃饭,他大多数时候都独来独往。弗拉纳根说他爱上了一个姑娘,可是他那张苦行僧似的脸上一点儿也看不出热恋的影子。菲利普觉得他刻意跟朋友们保持距离,更可能是为了让心里的新想法浮出水面。有天晚上,其他人都吃完了饭看戏去了,只有菲利普还坐在餐馆,这时克拉顿进来点了份晚餐,两人聊了起来。菲利普发现他这会儿比平时更加健谈,说话也没那么爱讽刺,看上去心情还不坏,于是决定趁机请他帮个忙。

“嘿,我希望你能去我那儿看一下我的画。”他说,“我想知道你觉得怎么样。”

“免了吧,我不干。”

“为什么?”菲利普红着脸问。

他们相互之间经常提出这样的请求,从来没人想过拒绝别人。克拉顿耸了耸肩。

“都说想听评价,其实只想听好话。再说别人的评价有什么用呢?画得好画得差重要吗?”

“对我来说很重要。”

“不。一个人画画只有一个原因,那就是因为不画不行。画画是一种功能,就像身体的任何一种功能一样,只不过有这种功能的人相对少一些罢了。画画纯粹是为了自己,如果是为了别人,那画家不早就自杀了?你想想看,你花了不知道多少时间,投入了不知道多少心血,终于把一样东西呈现在画布上,结果呢?十有八九被沙龙拒掉。就算入选了又能怎样呢?别人从你的作品前路过时最多瞟上个十秒钟。运气好,被哪个啥也不懂的傻子买回家挂在墙上,然后就像家里的餐桌一样难得被看上几眼。别人的评价跟画家一点儿关系也没有。因为评价是基于客观事实的,而画家在乎的并不是客观事实。”

克拉顿用双手撑住额头,好把精力集中在他想说的话上。

“画家从他看见的东西里感受到了莫名的震撼,然后就有一种力量逼着他去表达,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他只能用线条和颜色去表达他的感受。就像音乐家一样,他读了两行诗,就有一串特定的音符冒了出来,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这样的句子会勾起这样的音符,反正它就这样出来了。为什么说评价没有意义?我再跟你说另外一个原因:伟大的画家会逼着世人用他的方式去看待这个世界,但是到了下一代,另一个画家又用另一种方式去看待这个世界,而公众评价他的时候不是根据他自己的经验,而是根据他前面的画家的经验。巴比松画派[256]的人教会了我们的父辈用某种方式看树,然后莫奈来了,莫奈跟他们画得不一样,大家就说‘树不是这样的啊’。他们从来没想过,一个画家把树看成是什么样的,树就是什么样的。我们是把自己内心的东西往外画——如果我们能把自己的眼光强加在世人身上,他们就说我们是伟大的画家,如果不能,他们就无视我们,但是不管哪种情况,我们都是一样的。伟大还是渺小对我们来说毫无意义。我们的作品出来以后会面对怎样的命运也不重要,因为我们在画的过程中就已经得到了能得到的一切。”

说完他狼吞虎咽地吃着面前的食物。菲利普趁机一边抽着廉价雪茄,一边仔细地观察他。他的脑袋线条粗犷,像是雕塑家从耐火石里硬生生凿出来的,黑色的头发像马鬃一样又粗又密,再配上硕大的鼻子和巨大的下颌骨,一切都让人觉得他是个充满力量的人物。可是这张面具背后是否隐藏着异乎寻常的懦弱呢?克拉顿不肯展示他的作品,也许纯粹是虚荣心作祟:他受不了别人的评价,也不想面对沙龙落选的风险;他想被大家奉为大师,不肯冒险和别人一较高下,免得他会大大降低对自己的评价。菲利普认识他的这十八个月来,他变得越来越尖刻也越来越愤懑。他不肯大方拿出自己的作品跟同辈的画家们公开较量,却对他们轻易取得的成功非常愤慨。他越来越看不惯劳森。菲利普刚来时认识的这对亲密好友,现如今已经渐行渐远。

“劳森这家伙没什么好担心的,”他轻蔑地说,“他会回到英国,成为有钱人追捧的肖像画家,一年挣上个一万镑,不到四十岁就混上皇家艺术学会的准会员。想想他亲手给贵族乡绅们画的肖像吧!”

菲利普也展望了一下未来,他看到了二十年内克拉顿的样子——一个苦闷、孤独、愤怒的无名小卒;依然住在巴黎,因为这里的生活已经渗入了他的骨髓;凭借他那张毒舌统领着一个小圈子,跟自己和整个世界为敌;在艺术上越来越追求完美,却始终无法企及,所以作品越来越少,也许终有一天沦为无可救药的酒鬼。最近有一个想法一直萦绕在菲利普心里:既然生命只有一次,那就要尽量过得成功。但他觉得成功并不是挣很多钱,也不是扬名立万,到底是什么他还不太清楚,也许是拥有丰富多彩的经历,发挥出自己最大的能力吧。但不管怎么说,克拉顿的人生显然注定要走向失败,只有画出不朽的杰作,他这一生才不是白费。他想到了克朗肖那个奇怪的波斯地毯的比喻。他经常想起这个比喻,可惜克朗肖像农牧神一样讳莫如深,不肯把意思说明白。他只是反复说,除非自己找到答案,否则答案是毫无意义的。菲利普不确定是否要继续从艺,归根结底就在于他想要过一个成功的人生。没等他继续想下去,克拉顿又开口了。

“记不记得我跟你说过的我在布列塔尼碰到的那个家伙?我前几天见到他了,他刚出发去了大溪地,已经穷得只剩一条命了。他以前是个brasseur d’affaires,英文叫股票经纪人吧。他有老婆孩子,挣钱又多,为了当画家放弃了一切,一句话没说就走了。他在布列塔尼落了脚,然后就开始画画,身上一个子儿也没有,穷得跟个要饭的似的。”

“那他的老婆孩子怎么办?”菲利普问道。

“哦,不要了呗。他让他们自生自灭去了。”

“这也太无耻了吧。”

“哦,亲爱的小伙子,你要是想当绅士就不要当艺术家,这两种人是互不相干的。有人为了养活自己的老母亲,画些狗屁不如的东西赚快钱,可这只能说明他们是感天动地的孝子,并不能作为画些垃圾玩意儿的借口。这种人只能算生意人。同样的情况换作是一个艺术家,他会把自己的老妈子送去济贫院做苦工。我在这儿认识一个作家,他说他老婆生孩子的时候死了。他很爱他老婆,为她的死悲痛欲绝。可是当他坐在床边看着她咽气的时候,他发现自己居然默默在脑子里记录她临终的样子、她说的话,还有他自己当时的感受。怎么样,够绅士的吧?”

“可是你那个朋友画得好吗?”菲利普问道。

“不好,目前来说还不好,画得跟毕沙罗一个样。他还没找到自己,不过他很有色彩感和装饰感。但其实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感觉,这点他有。他对待自己的老婆孩子就像个彻头彻尾的无赖,他对谁都是这样;对于那些帮助过他的人——要不是这些人好心接济,他都已经饿死好几回了——他是怎么报答人家的?简直禽兽不如。他只是碰巧是个伟大的艺术家。”

菲利普陷入了沉思。这个男人甘愿牺牲一切——舒适的生活、温馨的家庭、财富、名誉、责任和爱,就为了把这个世界赋予他的感受用颜料表达在画布上。他佩服得五体投地,却又没办法鼓起这样的勇气。

想到克朗肖,他突然想起来他已经有一星期没见过他了。克拉顿走了以后,他沿着街道慢慢往咖啡馆走去,他知道这位作家肯定在那里。刚到巴黎的头几个月,他把克朗肖说的话全都奉为圣经,但他这个人比较务实,渐渐对那些纸上谈兵的东西失去了耐心。克朗肖如此潦倒的生活只换来瘦瘦的一捆诗歌,未免也太不值当了。菲利普生于中产阶级家庭,始终没办法挣脱天性中那些中产阶级的本能。克朗肖一贫如洗的生活,为了糊口做的苦工,从肮脏的阁楼到咖啡馆餐桌两点一线的单调生活,都与他心目中的“体面”格格不入。克朗肖敏锐地注意到这个年轻人对他有些不以为然,于是时不时半开玩笑地嘲笑他庸俗,更多的时候则是一针见血地讽刺。

“你是个生意人,”他对菲利普说,“你想把人生拿来投资统一公债[257],拿到那旱涝保收的三分利息。我是个败家子,我把本钱都用来挥霍了,我花光最后一个子儿的时候就是我咽气的时候。”

这个比喻让菲利普很恼火,因为这显得克朗肖的生活态度很浪漫,却把他的观点贬得一文不值。菲利普本能地想要为自己辩解,可是一下子又想不出该说什么。

然而今天晚上,犹豫不决的菲利普想跟他谈一下困扰他的问题。幸好这时候已经很晚了,克朗肖面前的桌子上已经摞了一叠杯垫(一个杯垫代表一杯酒),这意味着他基本上可以给出公正的看法。

“我在想你能不能给我点儿建议。”菲利普突然说道。

“我给了你也不会照做的,对吧?”

菲利普不耐烦地耸了耸肩。

“我觉得我这辈子都成不了一流的画家。当个二流画家有什么用呢?我在想要不要彻底放弃。”

“那你在犹豫什么呢?”

菲利普迟疑了片刻。

“我想是因为我喜欢这样的生活。”

克朗肖那张平静的圆脸起了变化,他的两个嘴角突然下垂,眼珠深深陷进眼眶里,眼神变得暗淡无光;他看上去异常佝偻又老态龙钟。

“这样的生活?”他一边嚷道,一边环顾了一圈他们身处的咖啡馆。他的声音里有一丝清晰可闻的颤抖。

“如果你能摆脱这样的生活就赶紧走吧,趁现在还来得及。”

菲利普目瞪口呆地看着他,只是每次看见别人真情流露,他都会觉得很不好意思,于是又窘迫地垂下了目光。他知道坐在他面前的是一个失败的悲剧。两人沉默了好一阵。他感觉克朗肖正在审视自己的人生,也许他想到了自己前途光明的青年时代,直到后来经历了种种失意,那光明璀璨越来越暗淡,眼下只剩可怜而单调的欢愉,而眼前是漆黑一片的未来。菲利普目不转睛地看着面前那一叠杯垫。他知道克朗肖的目光也落在那上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