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整一个月海沃德都念叨着要去南方旅行,但是嫌打包太麻烦、旅途太枯燥,一直都下不了决心,总是今天说明天走,明天说后天走,拖了一周又一周,结果终于在圣诞节前一天,被隆重的节日氛围逼上了路。他受不了日耳曼人的狂欢作乐,一想到节日里汹涌的欢声笑语就浑身起鸡皮疙瘩。为了避开露骨的节日氛围,他决定在圣诞节前夜旅行。
菲利普送走他的时候一点也不难过,因为他自己是个很直接的人,看见别人犹豫不决就心烦。虽然他很受海沃德影响,但他不觉得优柔寡断代表心思细腻,而且有时候海沃德会对他那种直来直去的方式表现出似有若无的嘲讽,这让他非常反感。两人一直保持着通信。海沃德很会写信,而且自知有写信的天赋,写起信来总是费尽心思、字斟句酌。性格使然,他对身边美好的事物有着天然的接受力,能在从罗马寄来的信中融入一丝淡淡的意大利的香气。他觉得这座古罗马人的城市有些粗俗,只有在帝国的断壁残垣中才能找到往日的余辉;教皇的罗马[112]却引起了他的共鸣,用他精致讲究的措辞来说,就是“有一种洛可可式的美”。他写到古老的教堂音乐,连绵不绝的阿尔巴诺丘陵,写到祭坛上缭绕的焚香,雨夜中迷人的街道——湿漉漉的人行道反射着微光,昏暗的街灯营造出神秘的气氛。也许他把这些令人赞叹的书信原封不动地寄给了很多朋友,但他并不知道他的信搅得菲利普心神不宁。跟他信里描述的生活相比,菲利普觉得自己的生活实在是单调乏味。到了春天,海沃德的来信更加**澎湃,他建议菲利普南下意大利,说他待在海德堡是浪费时间。德国人那么粗俗,那儿的生活那么平庸,景色如此呆板,待在那种地方,灵魂的羽翼如何能变得丰满?托斯卡纳[113]的春天可是繁花似锦啊,而且他已经十九岁了,过来吧,他们可以一起漫步在翁布里亚[114]的山间小镇。这些地名萦绕在菲利普心头。彩齐莉亚和她的情人也去了意大利,不知道为什么,一想到他们他心里就一阵**。他因为没钱旅行开始抱怨自己的命运,他知道伯父是不会给他多寄一个子儿的,来之前就已经说好了一个月十五镑。他不太会精打细算,每个月扣完学费和生活费就没剩下多少钱了。而且他发现跟海沃德在一起开销特别大,他一会儿要去短途旅行,一会儿又要上剧院看戏,时不时来一瓶葡萄酒,往往这时菲利普当月的生活费已经所剩无几了。可是他这个年纪虚荣心强,一直不肯跟他说他没办法这样挥霍。
还好海沃德不常来信,没信的日子里,他还是跟往常一样静下心来刻苦学习。他在海德堡大学注了册,上了一两门讲座课程。当时正是库诺·费舍[115]声名鼎盛的时候。那个冬天,他对叔本华[116]的哲学思想做了一番精彩绝伦的讲解,菲利普就是这样入了哲学的门。他的头脑比较讲求实际,思考这些抽象的问题有些吃力,然而他发现,这些形而上学的讨论出乎意料地令他着迷。他激动得屏息凝神,就像看着踩钢丝的人在深渊上翻转跳跃,一边提心吊胆,一边又兴奋不已。叔本华的悲观主义哲学对年轻的菲利普很有吸引力,他觉得自己即将步入的世界充满无边的苦难和黑暗,但这丝毫不减他想要进入其中的热切心情。所以,当凯利夫人来信传达他监护人的意见,说他是时候回国时,他二话不说就答应了。他现在必须决定以后要做什么了,如果七月底离开海德堡,他们可以在八月好好商量一下,这个时间正好做安排。
离开的日子定下来了。凯利夫人又寄了封信来,让他别忘了威尔金森小姐,正是因为她的一番好意,他才去了海德堡厄林夫人家里。她说威尔金森小姐打算去布莱克斯特布尔跟他们住几个星期,她会在某月某日从弗卢辛[117]过海,如果他刚好那时候走,可以在路上照料她一下,两个人做伴回家。生性害羞的菲利普马上回信拒绝了伯母,说他要晚一两天才走得了。他仿佛看到自己在港口四处搜寻威尔金森小姐,然后尴尬地走上前去问她是不是他要找的人(还十有八九找错人,遭人白眼),上了火车又该纠结是跟她说话呢,还是把她晾在一边自己埋头看书。
他终于离开了海德堡。最近三个月来,他心里满是对未来的憧憬,走的时候也没有留恋。他不知道这是他人生中一段快乐的时光。临走时,安娜小姐送了他一本《塞京根的号手》[118];作为答谢,菲利普送了她一本威廉·莫里斯[119]的著作。两人都很明智地把对方的礼物束之高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