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利普的伯父有个老朋友住在柏林,大家都叫她威尔金森小姐。她父亲是林肯郡一个村子里的牧师,凯利先生作为副牧师的最后一个任期,就是在她父亲手下度过的。父亲去世后,她被迫自谋生计,在法国和德国的很多地方都当过家庭教师。她一直跟凯利夫人保持着通信,还在布莱克斯特布尔的牧师公馆度过两三次假,跟偶尔来凯利家做客的人一样,每次都会付一小笔生活费。凯利夫妇终于认清了事实:跟菲利普僵持下去不如顺他的意省事儿。于是凯利夫人给威尔金森小姐写了封信,说侄儿想去德国留学,问她有什么建议。威尔金森小姐说海德堡是个学德语的好地方,厄林夫人家的住宿条件很不错,一周的食宿费大概三十马克,厄林教授本身是当地的高中老师,可以教菲利普德语。
五月的一天早上,菲利普到达了海德堡。他把行李放上手推车,跟着搬运工出了车站。天空一片湛蓝,林荫道两旁的树木枝繁叶茂,洒下一片浓荫,空气中充满未知的气息。马上就要在异国他乡开始新生活了,菲利普心里除了有些胆怯,还混杂着强烈的欣喜和激动之情。没人来车站接他,这让他有些失望。搬运工把他带到一栋白色大房子的前门就走了,他一个人站在门口,突然害羞起来。一个邋里邋遢的年轻人给他开了门,把他领进客厅。客厅里摆满了一大套家具,面上罩着层绿色天鹅绒布。正中间有一张圆桌,桌上有一束花插在水里,花茎用皱纹纸捆得紧紧的,看上去就像一条羊肋骨,花瓶周围错落有致地摆放着一些皮面书。屋子里有股霉味。
不一会儿,教授夫人进来了,身上带着股做饭的油烟味。她个子很矮,体形肥硕,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脸蛋红扑扑的,一双小眼睛像珠子一样闪闪发亮。她热情洋溢地迎上来,一把握住菲利普的双手,问他威尔金森小姐近来如何。威尔金森小姐来拜访过两次,每次都待上几个星期。厄林夫人说德语,也会说一点儿英语,只不过说得磕磕巴巴的。菲利普没办法让她明白他并不认识威尔金森小姐。就在这时,厄林夫人的两个女儿进来了。菲利普觉得她俩看上去都不年轻,不过可能最多也才二十五岁。姐姐叫特克拉,跟她母亲一样矮,看上去也相当狡猾,不过她的脸蛋生得很漂亮,还有一头乌黑浓密的头发。妹妹叫安娜,身材高挑,相貌平平,不过她笑起来很亲切,菲利普马上就对她更有好感一些。寒暄了几分钟后,厄林夫人把菲利普带去他的房间,然后留他一个人在那儿收拾。菲利普的房间在这栋房子的塔楼里,可以望见公园里一片绿油油的树梢。床嵌在壁凹里,如果坐在书桌边,完全看不出来这是间卧室。菲利普打开行李,把书拿出来一一摆好。他现在终于自由了。
一点钟午餐铃响了,菲利普发现教授夫人的房客们都已经聚集在客厅里。教授夫人把他介绍给她的丈夫,一个高个子的中年人,脑袋很大,浅色的头发有些灰白,一双蓝眼睛闪烁着温和的目光。他用英语跟菲利普交谈,不过他说的英语规范极了,句法和词汇都相当古老,一听就不是在日常对话中学来的,而是研究英语古典文学的结果。有些词语菲利普只在莎士比亚的戏剧里见过,听上去非常别扭。厄林夫人管她这里叫“某某之家”而不是“膳宿公寓”,不过也只有敏锐的玄学家才分得清这二者的区别。众人从客厅出来,走进一个昏暗狭长的大房间,围坐在餐桌边。菲利普非常害羞,他悄悄地环顾四周,发现在座的一共有十六人。厄林夫人坐在桌子一端给大家分肉。之前给他开门的那个伙计负责上菜,他笨手笨脚的,把餐盘碰得丁零当啷响;他跑来跑去忙个不停,可还是应付不过来,第一个拿到饭菜的人都已经吃完了,最后一个人还没拿到自己那份。厄林夫人规定餐桌上只能说德语,所以就算菲利普敢侃侃而谈,也只能坐在那儿默不作声。他打量着这群要在一起生活的人。厄林夫人身边坐着几位上了年纪的女士,菲利普没怎么在意她们。席上还有两位年轻的姑娘,长得都挺好看的,其中一个尤其漂亮,他听到别人叫她们海德薇小姐和彩齐莉亚小姐。彩齐莉亚小姐身后垂着条长辫子。她们俩坐在一起叽叽喳喳地聊个不停,说着说着就压低声音笑起来。她们时不时往菲利普这边瞟一眼,一个跟另一个悄悄说了点什么,两人就咯咯地笑了起来。菲利普尴尬地红了脸,觉得她们肯定在取笑自己。她们俩旁边坐着个皮肤黄黄、眉开眼笑的中国人,他在海德堡大学研究西方社会现状。他语速很快,口音很奇怪,两个姑娘有时候听不懂他在说什么,忍不住扑哧一笑。他也不急不恼,跟着她们笑起来,一双杏仁眼都快眯成了缝。席上还有两三个美国男人,他们穿着黑色的外套,皮肤又黄又干,都是研究神学的学生;菲利普从他们蹩脚的德语里听出了新英格兰特有的那种鼻音,不由得心怀戒备地瞥了他们一眼,因为别人跟他说,美国人都是些粗鲁又不择手段的野蛮人。
吃完饭,他们回到客厅,在罩着绿天鹅绒布的硬椅子上坐了一会儿,安娜小姐问菲利普要不要跟他们一起去散步。
菲利普接受了邀请。一起去散步的人不少,有厄林夫人的两个女儿,那两位年轻的姑娘,还有一个美国学生。菲利普走在安娜小姐和海德薇小姐旁边,觉得有些受宠若惊,毕竟他从来没跟女孩子打过交道。布莱克斯特布尔没什么年轻姑娘,只有农民的女儿和当地商贩的姑娘。他知道她们叫什么名字,偶尔也打个照面,可是每次在她们面前他都怯生生的,总觉得她们在暗地里嘲笑他的残疾。牧师夫妇自认为地位比农民高,菲利普也欣然接受了这样的观点,理所当然地不跟她们来往。村里的医生有两个女儿,可是年纪都比他大得多,在他很小的时候就已经嫁给了医生的接班助手。学校里有些男孩认识了几个与其说端庄不如说放肆的女孩,传言她们跟那些男孩有着暧昧不清的关系,虽然这十有八九是男孩们幻想出来的。每次听说这些事情,菲利普都表现得清高又不屑,实际上他被这些不堪入耳的传言给吓坏了。他想象力丰富,又读了很多书,内心渴望的是那种拜伦式的浪漫。他觉得自己有义务在女孩子面前表现得殷勤有礼,却又因病态的自卑而放不开自己,他就这样被两股相反的力量拉扯着。这会儿走在两位姑娘身边,他觉得自己应该表现得风趣活泼,可脑子好像空空如也,搜肠刮肚也想不出什么话说。安娜小姐为了尽地主之谊,时不时跟他聊几句;海德薇小姐没怎么说话,时不时用一双亮晶晶的眼睛看着他,有时候又爽朗地笑起来,弄得他有些莫名其妙,心想她肯定觉得他可笑极了。他们沿着山边小径漫步在松林里,迷人的松香让菲利普心旷神怡。天气暖洋洋的,湛蓝的天空没有一丝云彩。终于,他们走到了一个高处,只见阳光下的莱茵河谷在他们面前铺开。一望无际的田野闪烁着金光,远处是星罗棋布的城镇,银丝带似的河流蜿蜒其间。在菲利普的家乡——肯特郡的角落里,很少见到这么开阔的地方,只有海边才能看见广阔的地平线。眼前的广阔天地带给他一种奇特的、难以言说的震颤,他突然感到无比幸福。虽然他并没有意识到,但这是他第一次如此强烈又纯粹地感受到美,他的情感中没有掺杂任何的杂质。其他人都已经走远了,他们三个坐在长椅上,两个姑娘飞快地说着德语,菲利普似乎忘了她们近在身边,尽情欣赏着眼前的美景。
“天啊,我好幸福!”他不知不觉地在心里感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