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家如何看待艺术也是重要的,在这里我自然要写一写我所知道的史特利克兰对过去一些艺术大师的看法。可惜我能写的有价值的东西不多。史特利克兰不是一个健谈的人,他也没有用生动的语言说出自己心里的想法,让人听后不忘的天赋。他说话一点都不风趣。如果我在这里多少成功地再现了他的说话方式,大家就不难看到,他的幽默就是冷嘲热讽。他反驳别人时嘴下毫不留情。有时他说真话也会引人发笑,不过这种形式的幽默只因很少用才有力量,如果到处乱用,也就不那么有趣了。
应该说,史特利克兰并不是一个智力出众的人,他对绘画的见解也毫无独到之处。我从未听他谈起过那些绘画风格与他类似的画家,例如塞尚或凡·高,我甚至相信他根本没有看过这些画家的作品。他对印象派画家不怎么感兴趣。他们的技巧倒是让他印象深刻,但是我猜想他认为他们的艺术态度流于平庸。有一次施特洛夫滔滔不绝地大谈莫奈的作品如何杰出,史特利克兰却说:“我更喜欢温特哈尔特[1]。”不过我敢断定,他这样说是故意气人,如果他确有这个意思,那他无疑达到了目的。
有一件事让我感到失望:我写不出他是如何对老一代艺术大师妄加评论的。我觉得,既然他的性格如此怪异,要是他的评论也能口出狂言,我笔下的这个人物形象就更丰满了。我感到有必要写写他在评论一些前辈画家时发表了什么奇谈怪论,但是我大失所望,说实话,他对这些画家的看法与其他任何人的评价大同小异。我相信他根本不知道埃尔·格列柯。他很赞赏委拉斯凯兹,但似乎没有多少耐心对他做出评价。他喜欢夏尔丹,伦勃朗更让他入迷。他在讲述伦勃朗的作品给他留下的印象时,所用语言太过粗俗,我不便在这里复述。谁也想不到他唯一感兴趣的画家竟是老彼得·布吕赫尔[2]。那时我对这位画家知之甚少,而史特利克兰又没有能力说清楚自己的想法。我之所以记住了他对这位画家的评价,纯粹是因为他的话实在有点莫名其妙。
“他挺不错的。”史特利克兰说,“我敢说他一定感到画画简直是活受罪。”
后来我在维也纳看到了彼得·布吕赫尔的几幅画之后,我想我才明白了为什么这位画家会引起史特利克兰的重视。这也是一个用自己独特的眼光来看待世界的人。当时我做了大量的笔记,打算日后写写这位画家,但是这些笔记后来丢失了,现在我只能凭记忆写出当时的感受。在布吕赫尔的眼里,他的同类似乎都是些怪诞的生物,他因世人的怪诞而生气;在他眼里,人生不过是由一些随时发生的荒唐可笑甚至龌龊卑鄙的事件组成的混乱大杂烩,只适合充当笑料,但是他为此感到忧伤,笑不出来。布吕赫尔给我的印象是,他力求用一种艺术媒介来表达更适合用另一种媒介表达出来的情感,而史特利克兰可能正是因为隐约意识到了这一点才对他产生了共鸣。或许他们两人都试图在画作中表现更适合用文学手段表现的思想。
那时史特利克兰应该快四十七岁了。
[1] 温特哈尔特(Franz Xaver Winterhalter, 1805—1873), 19世纪中期德国学院艺术派古典主义绘画大师,也是欧洲许多国家的宫廷专职肖像画家。
[2] 老彼得·布吕赫尔(Pieter Brueghel the Elder,约1525—1569), 16世纪尼德兰地区最伟大的画家,一生以农村生活为创作题材,被誉为欧洲美术史上第一位“农民画家”。他的两个儿子也都是画家,兄弟二人在艺术创作上受到父亲较大的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