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我也跟施特洛夫一样相信史特利克兰和勃朗什的关系不会有什么好下场,但是我没有料到事情竟会演变成这样一出悲剧。夏天来了,天气闷得让人喘不过气来,连夜里也没有一丝凉意可以让疲惫的神经得到一点休息。白天被太阳烤得炙热的街道似乎到了夜里又把吸进去的所有热气都吐了出来,街上的行人拖着沉重的脚步无精打采地走着。我又有好几个星期没有见到史特利克兰了。因为忙于其他事情,我无暇再去想他和他的风流事了。德尔克整天徒劳地长吁短叹,开始让我感到厌烦,我也就尽量对他敬而远之了。这本来就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我不想再为此伤神费心了。
一天早上,我正在写作,身上还披着睡衣。我的思绪游移不定。我想到了布列塔尼阳光灿烂的海滨和清澈的海水。我的身边放着一只空咖啡杯,我刚喝完门房给我端来的欧蕾咖啡,还有半块我没胃口吃完的可颂面包。我听到门房在浴室里把我洗完澡的水放掉。门铃突然丁零零地响了起来,门房见我没理会,就帮我去开门。没过一会儿我听到了施特洛夫的声音在问我在不在。我坐着没动,大声叫他进来。他急匆匆地冲进了我的房间,直奔到我坐的桌子前。
“她自杀了。”他声音嘶哑地说。
“你说什么?”我惊叫起来。
他的嘴唇一直在动,好像是在说话,可是没有声音从他嘴里发出来。他像个白痴似的叽咕了半天。我的心扑通扑通乱跳,撞得我胸口一阵疼痛。不知道为什么,我突然发起火来。
“我的老天,你镇定点好不好?”我说,“你到底在说些什么?”
他挥舞着双手做出各种绝望的姿势,却始终说不出一句话来。他好像是突然受到惊吓变成了哑巴。我不知道是什么原因让我失去了控制,我抓住他的肩膀拼命地摇晃。现在回想起来,我为自己如此失态有些懊恼;我估计是前几天我一直睡不好觉,自己还不知道已经心力交瘁。
“让我坐下吧。”他终于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出了一句话。
我倒了一杯圣加勒米耶矿泉水给他喝。我把杯子凑到他的嘴边,好像是在喂一个孩子。他咕咚喝了一大口,有一些洒在了衬衫前襟上。
“谁自杀了?”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明知故问,其实我完全知道他说的是谁。他竭力让自己镇静下来。
“昨天夜里他们吵了一架。他走了。”
“她已经死了吗?”
“没有,他们把她送到医院去了。”
“那你在胡说些什么?”我不耐烦地喊叫起来,“你为什么说她自杀了?”
“你别冲我发火。你要是这样跟我说话,我就什么也没法告诉你了。”
我捏紧了拳头,尽力把心里的怒火压下去。我强挤出笑脸。
“对不起。你慢慢说吧,不用着急。你是好样的。”
他圆圆的蓝眼睛在眼镜片后面显得惊恐万分,眼珠子被放大得变了形。
“今天早上门房上楼去送信,按了半天门铃没有人来开门。她听见了屋里有人呻吟。门没有锁,她就推门走了进去。勃朗什在**躺着,样子非常可怕。桌子上摆着一瓶草酸。”
施特洛夫用双手捂住脸,身体不停地前后摇晃,嘴里呜呜哇哇地发出干号声。
“她当时神志清醒吗?”
“清醒的。啊,你可不知道她遭了多少罪啊!我受不了。我真的受不了。”
他扯着嗓子尖叫起来。
“该死的,你有什么好受不了的,”我不耐烦地大声嚷道,“这是她自找的。”
“你怎么能这么狠心呢?”
“你做了什么?”
“他们叫了医生,也通知了我,还报了警。我给过那门房二十法郎,请她有事一定要通知我。”
他停顿了一会儿,我看出来他接下来要告诉我的事有点说不出口。
“我赶到那儿后她不肯跟我说话,还叫他们把我赶走。我向她发誓,不管她做过什么我都原谅她,但是她根本不听。她用头去撞墙。医生叫我不要待在她身边。她嘴里不停地嚷嚷:‘叫他走开!’我只好从她身边走开,在画室里等着。等到救护车来了,他们把她抬上担架的时候,他们叫我躲进厨房去,不让她知道我还在那里。”
施特洛夫要我立刻陪他一起去医院,在我穿衣服的时候他告诉我,他为妻子安排了一个单间病房,至少可以让她不用与其他病人一起混住在空气污浊的大病房里。在去医院的路上,他解释了为什么他要我陪他一起去:要是他妻子还是不肯见他,说不定她愿意见我。他央求我转告她,他仍然爱她,什么也不会责怪她的,只是希望能帮她做点什么。他对她没有任何要求,等她病好后他也不会再劝说她回到自己身边了,她是绝对自由的。
可是我们到了医院后发现,这是一座死气沉沉的大楼,看一眼就会让人心里发麻。我们一个个诊室来回打听,医院的工作人员一会儿说去这儿,一会儿又说去那儿,我们走了数不尽的楼梯,穿过空****的长走廊,好不容易才找到了她的主治医生,可是医生告诉我们,病人的情况很糟,暂时不能探视。这位穿着白大褂的医生身材矮小,蓄着胡须,态度冷冰冰的。在他眼里,病人就是病人,都一个样,而来探视病人的焦虑不安的亲属都是惹人讨厌的,必须冷漠对待,丝毫不能通融。再说,在他眼里,这种事情早已司空见惯,只不过是一个歇斯底里的女人同她的情人吵了架,一时想不开服了毒而已,这是时常发生的事。起初他还以为德尔克是这个不幸事件的罪魁祸首,毫无必要地对他恶语相向。我连忙跟他解释德尔克是病人的丈夫,他一心只想原谅自己的妻子。医生听了我的解释后突然用好奇的目光仔细打量起他来。我好像在医生的目光中看到了一丝轻蔑的意味,施特洛夫的模样也的确一看就是个被老婆欺骗了的窝囊男人。医生轻轻耸了耸肩。
“目前没有什么危险,”他这样回答我们的询问,“还不知道她吞服了多少。可能只是虚惊一场她就没事了。女人为爱情自寻短见是常见的,但是一般说来她们总会做得很小心,不让自杀成功。她们这样做通常只是为了引起情人的怜悯或恐惧。”
他的语气冷冰冰的,还带有一丝轻蔑。对他来说,勃朗什·施特洛夫显然不过是即将列入巴黎当年自杀未遂统计表中的一个数字而已。医生很忙,不可能在我们身上浪费更多时间。他要我们第二天在约定的时间再去,假如勃朗什好一些的话,她的丈夫可以见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