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1 / 1)

我沉默了一会儿,思索着施特洛夫对我讲的事情。他的懦弱让我心里很不是滋味,他也看出来我对他的做法不以为然。

“你跟我一样清楚史特利克兰过的是什么日子。”他声音颤抖着说,“我不能让她生活在那样的环境里——我做不到。”

“那是你的事。”我答道。

“换作是你,你会怎么做呢?”他问。

“她是睁着眼睛自己走的。如果她要吃些苦头,那也是她自找的。”

“是的。可是,你也知道,爱她的不是你。”

“你现在还爱她吗?”

“哦,比以前更爱了。史特利克兰不是一个能让女人过得幸福的人。他们的事长不了。我要让她知道,她永远可以指望我。”

“你的意思是说,她要是回来你还会接受她?”

“我会毫不犹豫。你想想,到那时她会比任何时候都更需要我。当她被人抛弃,受尽屈辱,身心交瘁时,要是她无处可去,那会多可怕啊。”

他似乎毫无怨恨。在我这个凡夫俗子看来,他这么没有骨气是很叫人恼火的。他或许猜到了我的心思,他这么说:

“我不能指望她像我爱她那样深深地爱我。我就是个小丑。我不是那种能让女人迷恋的男人。我一直有自知之明。如果她爱上了史特利克兰,我也不能责怪她。”

“你肯定是我认识的男人中最没有虚荣心的。”我说。

“我爱她远远超过了爱我自己。我觉得,一旦爱情中掺杂了虚荣心,那只能有一个原因,就是你其实还是只爱自己。不管怎么说,一个男人在结婚后又爱上别人也不是什么稀罕事,等他的热乎劲儿过去后,他又会回到妻子的身边,他的妻子也会接受浪子回头,而谁都认为这是很自然的事。那么,对女人为什么要另眼看待呢?”

“我承认你说的是合乎逻辑的,”我微微一笑,“但是大多数男人天生不是这样想的,他们做不到。”

可是在跟施特洛夫交谈的过程中,我心里一直有个谜团解不开:这件事会是突然发生的吗?我难以想象施特洛夫事前会一直蒙在鼓里。我想起了我曾经在勃朗什·施特洛夫的眼睛里看见过的奇怪眼神,现在想来,也许可以这样解释:她已经隐约意识到了自己内心正在滋生出一种感情,让她自己又惊又怕。

“在今天之前,你一点也没有猜疑过他们之间有什么事吗?”我问他。

他没有马上回答我的问题。桌子上有一支铅笔,他拿起铅笔下意识地在吸墨纸上画了一个头像。

“要是你不喜欢我问你这样的问题,你就直说吧。”我说。

“我把话说出来心里会痛快一些。唉,要是你知道我心里有多么痛苦就好了。”他随手把铅笔扔下,“是的,我在两个星期前就知道了。她自己都还没明白是怎么回事的时候,我就看出来了。”

“那你为什么不叫史特利克兰滚蛋呢?”

“我不能相信会有这样的事,我认为这是不可能的。她从来就不想看见这个人。这种事根本不可能,简直就是天方夜谭。我本以为这是我的嫉妒心在作怪。你知道,我一向嫉妒心很强,不过我努力学会了不让人看出来。她认识的每一个男人我都嫉妒,连你我也嫉妒。我知道她不像我爱她那样爱我。这是很自然的,不是吗?但是她允许我爱她,这就足够让我感到幸福的了。我逼迫自己到外面待上几个钟头,好让他们两人可以单独在一起。我是要惩罚我自己,因为我觉得我这样无端怀疑她是不地道的。可是等我回到家里时,我发现他们不想见到我了——不是史特利克兰,他根本不在乎我在不在家,而是勃朗什。在我走过去吻她的时候,她浑身哆嗦起来。最后我确信这件事是真的,可我又不知道该怎么办。我知道如果我大吵大闹,只会让他们笑话我。我想,要是我假装什么都没看到,什么也不说,总会风平浪静的。我打定主意不动声色地把他打发走,不跟他吵架。唉,要是你知道我心里有多痛苦就好了!”

接着,他又对我讲了一遍他是怎样叫史特利克兰搬走的。他精心选择了一个时机,尽量装作很随意地说出自己的要求,但是他控制不住自己颤抖的声音,连他自己也感觉到,他本来想用朋友之间逗笑那样的语气说出来的话,结果还是掩饰不住酸楚的嫉妒。他没有料到史特利克兰居然二话不说,收拾东西就要走。最出乎他意料的是,他的妻子竟然决定要跟他一起走。我看得出来,他是真心懊悔自己为什么没有继续隐忍下去。他宁愿忍受嫉妒的煎熬,也不愿遭受分离的痛苦。

“我本想杀了他,结果却是自己丢人现眼。”

他沉默了许久,最后说出了我知道是郁积在他心里的话。

“要是我能再多等些日子,也许事情就会过去。我真不应该这么没有耐心。啊,我可怜的孩子,看看我把她逼到了什么地步啊!”

我耸了耸肩,但是没有说什么。我并不同情勃朗什·施特洛夫,但是我知道,如果我把心里对她的看法如实告诉可怜的德尔克,只会增加他的痛苦。

他已经筋疲力尽,但还是控制不住自己的话头,只顾絮絮叨叨地说下去。他把这场风波中每个人说过的话又一字不落地重复了一遍。他一会儿想起了一件以前没有告诉过我的事,一会儿又跟我谈论他本该这么说而不该那么说。他为自己看不清真相而感到痛心,他懊悔自己做了某件不该做的事,又责怪自己没有做哪件该做的事。夜渐渐深了,最后我也跟他一样疲惫不堪了。

“那你现在打算做什么?”我最后问他。

“我还能做什么?我只能等着她叫我回去。”

“你为什么不到外地去待一阵呢?”

“不行,这不行。我必须让她随时可以找到我。”

眼前该怎么做他似乎茫无头绪。他也想不出任何办法。我建议他该去睡觉了,他说他睡不着,想到外面大街上去溜达到天亮。当然,看眼下的情形,我也不能丢下他不管。我劝他在我这里过夜,我让他睡在我的**。客厅里有一张沙发,我可以睡在沙发上。他这时已经一点儿力气都没有了,只能听从我的摆弄上了床。我给他服下了一些佛罗那安眠药,准能让他人事不省地好好睡上几个钟头。我想这是我能够给他的最大帮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