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我们就去把史特利克兰搬了过来。要说服他同意搬过来需要很大的毅力,更需要耐心,好在他确实病得太重了,怎么也招架不住施特洛夫的苦苦央求和我的执意坚持。我们不理睬他有气无力的骂骂咧咧,给他穿好了衣服,扶他下楼,叫了一辆马车,总算把他弄到了施特洛夫的画室里。我们到达时他已经一点儿力气也没有了,只好一声不吭地任由我们把他扶到**躺下。他病了整整一个半月。有一阵他看上去活不了几个钟头了,我完全相信,是这个荷兰人的执拗把他从鬼门关拉了回来。我从没见到过比他更难伺候的病人。倒不是说他挑剔、抱怨,恰恰相反,他从不埋怨,也不提任何要求,他一句话不说,但似乎很讨厌别人对他的关心和照顾;只要你问他感觉好不好,或需要点什么,他不是冷嘲热讽,就是张口骂人。我发现这个人实在可恶,等他刚一脱离危险,我就毫不犹豫地把我的想法告诉了他。
“去你的。”他简单回敬了一句。
德尔克·施特洛夫放下了自己手头的全部工作,悉心护理史特利克兰,对他又体贴又关心。他手脚很麻利,总能把病人照顾得舒舒服服。他还会变着法子哄他按时服下医生开的药,我从来不曾想到他还有这样的手段。无论做什么事他都不嫌麻烦。尽管他的收入只够维持他们夫妻两人的生活,从来就不宽裕,可是现在他却大手大脚地购买已过了时令的昂贵美味,想方设法让史特利克兰多吃一点东西,因为他的胃口时好时坏,让人难以捉摸。我永远忘不了他是如何巧妙而又耐心地劝说史特利克兰增加营养。不论史特利克兰对他多么蛮横无理,他都从不恼火。如果对方只是生闷气,他就假装没看见,如果咄咄逼人,他就付之一笑。等史特利克兰身体康复后,情绪也好了起来,又经常嘲笑施特洛夫来寻开心了,这时施特洛夫就会故意做出一些滑稽的举动来给对方提供更多嘲弄他的机会。然后他会乐滋滋地递给我几个眼色,好让我看到病人康复得有多好。施特洛夫是个高尚的人。
但是最令我吃惊的还是施特洛夫太太。她用行动证明了她是个既能干又尽职的护士。从她身上丝毫看不出任何迹象会让人想到她曾经那么激烈地跟她丈夫争吵,坚决反对让史特利克兰到他们家来养病。她始终恪尽职守满足病人的需要。她给病人整理床铺时,会轻手轻脚尽量不打扰到病人。她还帮病人擦洗身体。当我夸她能干时,她脸上露出平常惯有的那副快乐的笑容,告诉我她曾经在一家医院工作过一阵。从她的举止中一点都看不出她曾经是那样憎恨史特利克兰。她很少跟他说话,但是不管他有什么需要,她都能事先想到并安排妥当。有两个星期史特利克兰整夜都需要有人看护,她就和她丈夫轮流值夜班。我真想知道,她在漫漫长夜中坐在病床边时心里到底会想些什么。史特利克兰躺在病**的样子是有点古怪吓人的,他的身躯比平常更加枯瘦,满脸留着那乱蓬蓬的红胡子,一双烧得通红的眼睛茫然地盯着半空,因为生病,这双眼睛显得比平时更大了,亮闪闪的目光显得很不自然。
“他在夜里跟你说过话吗?”有一次我问她。
“从来没有。”
“你还像过去那样讨厌他吗?”
“比以前更讨厌了。”
她那双灰色的眼睛镇定地看着我。她脸上的表情十分安详,如果上次不是我亲眼所见,实在难以相信她竟能那样大动肝火。
“你替他做了这么多事,他谢过你吗?”
“没有。”她微笑着说。
“太不通人情了。”
“可恶至极。”
不用说,施特洛夫对她的表现是非常满意的。她把丈夫压在她肩上的这副担子尽心尽力地挑了起来,对这份恩情他做什么都感激不尽。但是他对勃朗什和史特利克兰彼此之间的举止有些困惑不解。
“你知道吗,我看见他们两人坐在一起好几个钟头,谁也不说一句话?”
有一天我和他们一起坐在画室里,那时史特利克兰的身体已经快要痊愈,再过一两天就可以下床走动了。我跟德尔克闲聊着。施特洛夫太太在缝补衣服,我好像认出来她补的是史特利克兰的衬衣。史特利克兰仰面躺着,一言不发。有一次我看到他两眼直勾勾地看着勃朗什·施特洛夫,眼神中透露出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嘲讽。勃朗什感觉到了他凝视的目光,她也抬起了眼睛,他们俩彼此对视了一会儿。我不太看得懂她的神情。她的目光中有一种奇怪的困惑,还有一丝或许是惊恐——但是她为什么会惊恐呢?很快,史特利克兰把目光移开了,若无其事地打量起天花板来,可是施特洛夫太太还在继续注视着他,这时她脸上的神情更让人捉摸不透了。
几天后,史特利克兰就开始下床走动了。他瘦得只剩下皮包骨头,衣服穿在他身上就像田里的稻草人披着的破布。他胡须凌乱,头发很长,五官本来就长得比常人的要大,生了一场病就显得更大了,这副尊容实在太异乎寻常,反倒不显得丑陋了。他五大三粗的笨拙模样中能显露出一股威严气势。我不知道如何准确描述出他给我留下的印象。确切地说,尽管肉体几乎丝毫遮掩不住他的心灵,但是他身上最明显的却并不是精神层面的特征,因为他的脸上总是流露着一种肆无忌惮的感性渴求,倒可以说——也许听起来有些胡言乱语——他的感性渴求具有一种奇异的精神内涵。他身上有一股原始的力量,古希腊人曾用半人半兽的形象,如半人半羊的森林之神或农牧之神,来表现大自然神秘的力量,史特利克兰身上似乎就拥有这样的力量。他让我想到了胆敢与太阳神阿波罗比赛演奏乐器而被阿波罗活剥了皮的玛息阿。史特利克兰似乎心中蕴藏着奇异的和谐之音及无人探索过的构图,而且我预见到他的结局将是饱受折磨,绝望而终。我再次感受到他是魔鬼附体了,但你却不能说这是邪恶的魔鬼,因为这是在混沌初开、善恶未分之前早已存在的一种原始的力量。
他身体仍然虚弱,还没有力气画画。他总是默默地坐在画室里沉思,只有上帝知道他在想什么,有时他也看书。他喜欢的书也很奇怪,有时我发现他在埋头阅读马拉美的诗,像孩子那样用嘴唇一字一句默念,我真想知道他从那些微妙的韵律和晦涩的诗句中读出了怎样的奇特情感。有时我又看到他在聚精会神地读加博里奥的侦探小说。我在心里对自己开玩笑说,他选择看什么书,恰好也令人玩味地表现出他怪诞本性中不可调和的矛盾性格。看到他身体如此虚弱却仍毫无让自己舒适一点的念头,足以让人叫绝。施特洛夫倒是会享受安逸的,他的画室里摆着两把厚坐垫的扶手椅和一张大沙发。史特利克兰从来都离它们远远的,并不是他要故意表现斯多葛主义者的清心寡欲,而是因为他真的不喜欢坐这些椅子,因为有一次我去画室发现他独自一人坐在一个三条腿的木凳上。如果让他选择的话,他宁愿坐没有扶手的硬背餐椅。我常常见到他就气不打一处来。我从来不知道还有谁像他这样对自己的生活环境完全无动于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