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船山先生传 余廷燦(1 / 1)

先生姓王氏,名夫之,字而农,号姜斋,先世本扬州高邮人,明永乐初有官衡州卫者,遂为衡州衡阳人,家世以军功显。父字武夷,始以文学知名,中天启辛酉副榜,先生即其季子也。明既亡,隐于湘西之石船山,学者称船山先生。

先生少负隽才,读书十行俱下,一字不遗,年二十四,与其兄介之同举崇祯壬午乡试。以道梗不赴会试。明年,张献忠陷衡州,设伪官招降士绅。其不屈者,缚而投诸湘江。先生走匿南岳双髻峰下,贼执其父以为质,先生引刀自刺其肢体,舁往易父。贼见其遍创也,免之,父子俱得脱。

甲申,李自成陷北京,怀宗徇社稷,先生涕泣不食者数日,作《悲愤诗》。

乙酉,我师下金陵。当是时,我朝既得两京,天下云集响应。而明之藩封庶孽,奔窜于湖、湘、滇、黔、粤、闽间者,往往始称监国,既假位号,以恢复为名。先生少遭丧乱,未见柄用,及是顾念累朝养士深恩,痛悯宗社颠覆,诚知时势万不可为,尤且奋不顾身,慨然一出而图之。明藩有称隆武年号者,使其督师何腾蛟屯湖南,制相堵允锡屯湖北。两湖兵燹塞野,又岁大旱。时李自成死于九宫山,余党降者号为忠贞营,尚复**潜、汉间,汹汹有反侧之势。堵、何两人本措置无术,又相持不相能。先生忧其必败也,亟上书于司马章旷,请调和南北两军,以防溃变。司马不听,先生默而退。卒之贼党猖獗,司马以忧愤死,堵、何二人遘悯凶,而势不可支矣。

丁亥,我师下湖南,先生南走桂林。大学士瞿式耜用疏特荐,先生以丁父忧请终制。既服阕,即起就行人司行人。是时桂藩驻肇庆,国命所系,则瞿式耜与其少傅严起恒,然纪纲已大坏。独给谏金堡、丁时魁、刘湘客、袁彭年、蒙正发五人者,志在振刷,而内阁王化澄、悍帅陈邦传、内竖夏国祥等为奸邪巨魁,深嫉此五人,目为宫庭“五虎”,逮系狱中,将置之死。先生约中舍管嗣裘走告严起恒曰:“诸君弃坟墓,捐妻子,壹意从王于刀剑中,而党人杀之,则志士解体,虽欲效赵氏之明白慷慨以亡国,谁与共亡者?”起恒感其言,力请于廷。化澄党参起恒,先生亦三上疏参化澄。化澄恚甚,必欲杀先生。会有降帅高必正者救之,得不死。返桂林,复依瞿式耜。闻母病,间道归衡,至则母已殁。其后瞿式耜殉节于桂林,严起恒受害于南宁。先生知势愈不可为,遂决计老牖下矣。

壬寅,闻缅甸亦覆没,明之藩封庶孽称监国、假位号者,至此殄尽,先生遂浪游于浯溪、郴州、耒阳、晋宁、涟、邵间。所至人士慕从者辄益众,先生辄辞去。最后归衡阳之石船山,筑土室,名曰观生居,晨夕杜门,萧然自得。乃著《四书读大全说》《周易内传》《外传》《大象解》《诗广传》《尚书引义》《春秋世论》《家说》《左氏传续博议》《礼记章句》,并诸经《稗疏》各若干卷。作《通鉴论》三十卷,《宋论》十五卷,《庄子解》《庄子通》《楚词通释》《搔首问》《俟解》《噩梦》各种。又注释《老子》《吕览》《淮南》,评选古今诗,各若干卷。

自明统绝祀,先生著书凡四十年。其学深博无涯涘,而原本渊源,尤神契《正蒙》一书,于清处一大之旨,阴阳法象之状,往乘原反之故,靡不有以显微抉幽,晰其奥窔。其《自序》曰:

谓之“正蒙”者,养蒙以圣功之正也。圣功久矣,大矣,而正之惟其始。蒙者,知之始也。或疑之曰:“古之大学,造之以《诗》《书》《礼》《乐》,迪之以三德六行,皆日用易知简能之理。而《正蒙》推极夫穷神知化,达天德之蕴,则疑与大学异。”则请释之曰:大学之教,先王所以广教天下而纳之轨物,使贤者即以之上达,而中人以之寡过。先王不能望天下以皆圣,故德其成人,造其小子,不强之以圣功而俟其自得,非有吝也。抑古之为士者,秀而未离乎其朴,下之无记诵词章以取爵禄之科,次之无权谋功利苟且以就功名之术。其尤正者,无狂思陋测,**天理、灭彝伦而自矜独悟,如老聃、浮屠之邪说,以诱聪明果毅之士而生其逸获神圣之心,则但习于人伦物理之当然,而性命之正自不言而喻。至于东周,而邪慝作矣。故夫子赞《易》而阐形而上之道,以显诸仁而藏诸用,而孟子推生物一本之理,以极恻隐、羞恶、辞让、是非之所由生。故夫子曰:“吾十有五而志于学。”所志者,知命、耳顺、不逾之矩也。知其然者,志不及之,则虽圣人未有得之于志外者也。故孟子曰:“大匠不为拙工改废绳墨,羿不为拙射变其彀率。”宜若登天而不可使逸获于企及也。特在孟子之世,杨、墨虽盈天下,而儒者犹不屑曲吾道以证其邪,故可引而不发,以需其自得。而自汉、魏以降,儒者无所不**,苟不抉其跃如之藏,则志之摇摇者,差之黍米而已背之霄壤矣,此《正蒙》之所由不得不异也。

宋自周子出,而始发明圣道之所由,一出于太极阴阳、人道生化之终始,二程子引而申之,而实之以静一诚敬之功。然游、谢之徒,且歧出以趋于浮屠之蹊径。故朱子以格物穷理为始教,而檠括学者于显道之中。乃其一再传而后,流为双峰、勿轩诸儒,逐迹蹑影,沉溺于训诂。故白沙起而厌弃之,然而遂启姚江王氏阳儒阴释,诬圣之邪说。其究也,为刑戮之民,为阉贼之党,皆争附焉,而以充其无善无恶、圆融理事之狂妄,流害以相激而相成,则中道不立、矫枉过正有以启之也。

人之生也,君子而极乎圣,小人而极乎禽兽,苟不知所以生,不知所以死,则为善为恶,皆非性分之所固有,职分之所当为。下焉者何弗**弃彝伦,以遂其苟且私利之欲;其稍有耻之心而厌焉者,则见为寄生两间,去来无准,恶为赘疣,善亦弁髦,生无所从,而名义皆属沤瀑,以求异于逐而不返之顽鄙。乃其究也不可以终日,则又必佚出猖狂,为无缚无碍之邪说,终归于无忌惮。自非究吾之所始与其所终,神之所化,鬼之所归,效天地之正,而不容不惧以终始,恶能释其惑而使信于学!故《正蒙》特揭阴阳之固有,屈伸之必然,以立中道,而至当百顺之大经,皆率此以成,故曰“率性之谓道”。天之外无道,气之外无神,神之外无化。死不足忧,而生不可罔。一瞬一息,一宵一昼,一言一动,赫然在出王游衍之中,善吾伸者以善吾屈。然后知圣人之存神尽性,反经精义,皆性所必有之良能,而为职分之所当修,非可以见闻所及而限为有,不见不闻而疑其无,偷用其蕞然之聪明,或穷大而失居,或卑近而自蔽之可以希觊圣功也。

呜呼!张子之学,上承孔、孟之志,下救来兹之失,如皎日丽天,无幽不烛,圣人复起,未有能易焉者也。惟其门人未有殆庶者。而当时钜公耆儒,如富、文、司马诸公,张子皆以素位隐居,而末由相为羽翼,是以其道之行,曾不得与邵康节之数学相与颉颃,而世之信从者寡,道之诚然者不著。是以不百年而陆子静之异说兴,又二百年而王伯安之邪说熺。其以朱子格物、道问学之教争贞胜者,犹水胜火,一盈一虚而莫适有定。使张子之学晓然大明,以正童蒙之志于始,则浮屠生死之狂惑,不折而自摧;陆子静、王伯安之蕞然者,亦恶能傲君子以所独知,而为浮屠作率兽食人之伥乎!

《周易》者,天道之显也,性之藏也,圣功之牖也,阴阳、动静、幽明、屈伸,诚有之而神行焉,礼乐之精微存焉,鬼神之化裁出焉,仁义之大用兴焉,治乱、吉凶、生死之数准焉,故夫子曰“弥纶天下之道,以崇德而广业”者也。张子言无非《易》,立天、立地、立人,反经研几,精义存神,以纲维三才,贞生而安死,则往圣之传,非张子其孰与归!是故《正蒙》者,匠者之绳墨也,射者之彀率也。虽力之未逮,养之未熟,见为登天之难,不可企及,而志于是则可至焉,不志于是,未有能至者也。养蒙以是为圣功之所自定,而邪说之**蛊不足以乱之矣,故曰《正蒙》也。

戊午春,吴逆僭号于衡,伪僚有以劝进表相属者。先生曰:“某本亡国遗臣,所欠一死耳。今汝亦安用此不祥之人哉!”遂逃入深山,作《祓禊赋》。吴逆既平,湖南中丞郑公端闻而嘉之,属郡守某馈粟帛请见。先生以病辞,受其粟,反其帛。未几,卒于石船山,葬大乐山之高节里。自题其墓曰:“明遗臣王夫之之墓。”自铭曰:“抱刘越石之孤忠而命无从致,希张横渠之正学而力不能企。幸全归于兹邱,固衔恤以永世。”

子二人:攽、敔。敔字虎止,能绍其家学者。先生家故贫,著书笔札多取给于故友及门人家,书成因授之,不自收拾,藏于家者盖无几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