亡考船山府君，讳夫之，字而农，别号姜斋；中岁称一瓠道人，更名壶；晚岁仍用旧名。居于湘西蒸左之石船山，自为之记。蒸、湘人士莫传其学，间有就而问字者，称为船山先生。所评选有汉、魏、六朝诗一帙，四唐诗一帙，明诗一帙，古文一帙；绪论一帙，皆驳时尚而辨伪体，名曰《夕堂永日》。人士之赠答者，又称夕堂先生焉。

王氏系出太原。元至正以前，失谱不详。十一世祖讳仲一，扬州高邮人，从明太祖定天下，以功授千户。生轻车公讳成，永乐初以翊戴功升衡州卫指挥同知，遂籍于衡阳。七世祖护军公讳纲，从都御史秦公金平郴、韶贼，载王凤洲《皇明世法录》。以功晋骠骑将军上护军。大父武夷公讳朝聘，字修侯，以天启辛酉副榜授迪功郎，弃官隐居，受学于邑大儒伍学父先生，讳定相。究极天性物理；以武夷为朱子会心之地，志游焉以题书壁，学者称武夷先生。

祖母谭氏孺人，生亡考于万历四十七岁己未九月初一日子时。年十四，督学王闻修先生讳志坚拔入学。其后宁波水向若先生佳胤。昆山王澄川先生永祚皆鉴识首拔焉。崇祯十五年壬午，以《春秋》魁与伯父石崖先生同登乡榜。大主考为太史吉水郭公之详，谏议大兴孙公承泽，方师则安福欧阳方然先生介也。华亭章公讳旷、江门蔡公讳道宪，是科俱为分考。时国势渐不可支，出场后遂共引为知己，以志节相砥砺。是冬上计偕，行至南昌，道梗，欧阳先生谕以归养。明年癸未，张献忠陷武昌。逮陷衡州，绅士多反面纳款；其不降者，贼投之湘水。亡考匿南岳双髻峰，大父为伪吏所得，挟质以召伯父与亡考。大父迫欲自裁，亡考哀窘，匿伯父，直刺身作重创，傅以毒药，舁至贼所。贼不能屈，得脱于难，复返岳峰。

甲申五月，闻北都之变，数日不食，作《悲愤》一百韵。后四续其韵。

乙酉以还，湖广兵烽塞野，大旱赤地。督师贵池何公讳腾蛟屯湖南，制相宜兴堵公讳胤锡屯湖北。李自成死九官山，余党以降为名，**潜、汉，号忠贞营。二公安置无术，而不相协。亡考知湖上之败必由此，走湘阴，上书于司马华亭章公旷，指画兵食，且谏其调和南北，以防溃变。公报以本无异同，不必过滤。亡考塞默而退。堵公檄辟两及，亡考卧耒阳不往。其后以民豢贼，肆掠惨毒，人心解体；章公幽愤而卒，何、堵二公前后遘悯。亡考先事之虑，如左券焉。

皇清顺治四年丁亥，收湖南。是冬王父弃世。亡考营葬岳后，旦夕悲号，膺难西走。时前大学士瞿公讳式耜留守桂林，特章引荐。亡考疏乞终丧，得旨云：“具见孝思，足徵恬品。着服阙另议。”已而叹曰：“此非严光、魏野时也。违母远出，以君为命，死生以之尔。”终制，就行人司行人介子之职。

时粤仅一隅，而国命所系，则瞿公与少傅严公讳启恒实砥柱焉。行阙驻肇庆，纪纲大坏，骄帅外讧，宦倖内恣，视江、闽之覆辙而更甚，赖给谏公堡同丁公时魁、刘公湘客、袁公彭年、蒙公正发等主持振刷，而内阁王化澄、悍帅陈邦传、内竖夏国祥等交害之，指为五虎，交煽中官，逮狱廷杖，将置之死。亡考邀同榜中舍管公讳嗣裘走诉严公曰：“诸君弃坟墓，捐妻子，从王于刀剑之下，而党人假不测之威而杀之，则君臣义绝而三纲斁，虽欲效南宋之亡，明白慷慨，谁与共之？”劝公匍匐为诸君请命。缇骑掠诸君舟，仆妾惊泣，亡考正色诃止之。继诸君以严公哀请得不死，而党人雷得复诬参严公。亡考抗疏指内阁王化澄结奸误国，疏凡三上。化澄恚甚，嗾私人吴贞毓、万翱、许玉凤辈交攻亡考，将构不测。亡考愤激咯血，因求解职。有忠贞营降帅高必正慕义解救之，乃得给假。高必正者，原名一功，闯营所称制将军者是也。时傍论遂有假必正兵力奉严君以清君侧者，亡考亟止之，且以其人国仇也，不以私恩释愤，终不往见。返桂林，依瞿公馆焉，闻谭太孺人病，间道归衡，而太母已殁。亡考衔恤忘生，风波百出，贫窘万状，卒以礼合葬于岳后。

两载以后，瞿公殉于桂林，严公受害于南宁，亡考念余生无可以酬知己，遂决计于林泉以没齿矣。严公以力阻孙可望秦王之封，为可望所戕，明统如线，寄命盗臣。数载后，可望遣李定国入粤，遂入衡。中舍管公将托之以身殉故主，约亡考偕行。亡考筮之，两得《睽》之《归妹》，因念定国之暌孤终凶，而可望之虚筐旡攸利也，作《章灵赋》以见志。其乱曰：“天昧冥迁，美无耽兮。方焕为虐，已日霪兮。凿秕孔劳，矧怀婪兮。督非我经，雌不堪兮。专伏以需，师翰音兮。幽兆千里，翼余忱兮。仓恍写贞，疾烦心兮。贤仁无贪，怨何寻兮？”遂深避于岳之莲花峰。孙、李互乖，扈主诸臣卒尽罹咒水之难。管公不知所终，亡考尝南望而悲忆之。迄壬寅，缅甸变闻，或贻亡考札云：“送旧已毕，初服宜变，可以出游。”亡考答曰：“某虽冗散微臣，无足重轻，业已出身事主，不得更忘所事。茹荼饮药，吾自安之，不安者不忍出也。”

自此随地托迹，或在浯，或在郴，或在耒，或在晋宁，或在涟、邵。所寓之处，人士俱极依慕。亡考不久留，辄辞去。最后自岳阴迁船山，筑土室名观生居，遂以地之僻而久藏焉。前后有和庾子山咏怀诗，拟《古诗十九首》，拟阮诗八十一首。又效时体成《夕堂戏墨》之九，皆扃志抽思以旷写其情，而卮词渺寄者也。

亡考慨明统之坠也，自正、嘉以降，世教早衰，因以发明正学为已事，效设难作折；尤其于二氏之书，入其藏而探之，所著有《老子衍》《相宗》《论赞》，以为如彼之说，而彼之非自见也。山中时著道冠，歌愚鼓。又时藉浮屠往来，以与澹归大师前金黄门堡、补山堂行者前司马郭公都贤、药地极丸老人前大学士方公以智、茹蘖和尚壬午云南同榜、俗姓张，相为唱和。《遣兴诗》和澹归，《洞庭秋》《落花诗》《雁字诗》俱和补山堂些翁，余赠答载稿中。至于守正道以屏邪说，则参伍于濂、洛、关、闽，以辟象山、阳明之谬，斥钱、王、罗、里之妄，作《思问录内外篇》，明人道以为实学，欲尽废古今虚妙之说而返之实。自入山以来，启瓮牖，秉孤灯，读十三经、廿一史及朱、张遗书，玩索研究，虽饿寒交迫、生死当前而不变。迄于暮年，体羸多病，腕不胜砚，指不胜笔，尤时置楮墨于卧榻之旁，力疾而纂注。颜于堂曰：“六经责我开生面，七尺从天乞活埋。”于《四书》及《易》《诗》《书》《春秋》，各有《稗疏》，悉考订草木鱼虫山川器服，以及制度同异、字句参差，为前贤所疏略者。盖亡考自少喜从人间问四方事，至于江山险要，士马食货，典制沿革，皆极意研究。读史读注疏，于书志年表，考驳同异，人之所忽，必详慎搜阅之，而更以闻见证之，以是参驳古今，共成若干卷。至于敷宣精义，羽翼微言，《四书》则有《读大全说》；《周易》则有《内传》《外传》《大象解》；《诗》则有《广传》；《尚书》则有《引义》；《春秋》则有《世论》《家说》；《左氏传》则有《续博议》；《礼记》则谓陈氏之书应科举者也，更为《章句》，其中《大学》《中庸》则仍朱子《章句》而衍之。末年作《读通鉴论》三十卷，《宋论》十五卷，以上下古今兴亡得失之故，制作轻重倚伏之原。诸种卷帙繁重，一一皆楷书手录。贫无书籍纸笔，多假之故人门生，书成因以授之，其藏于家与子孙言者无几焉。又以文章之变化莫妙于《南华》，词赋之源流莫高于屈、宋，《南华》去其《外篇》《杂篇》呵斥圣门之讹妄，其见道尚在狂简之列；屈子以哀怨沉湘，抱今古忠贞之恸，其隐情莫有传者，又俱为之注，名曰《老子衍》《楚词通释》。更别作《庄子通》，以引漆园之旨于正。自作《九昭》，以旌三闾之志。又谓张子之学切实高明，《正蒙》一书，人莫能读，因详释其义，与《思问录内外篇》互相发明。此亡考自辛卯迄辛未，四十年赍志不隳，用力不懈，尝自署其椠，以为“吾生有事”者也。

其他则《淮南子》有旁注，《吕览》有释，刘复愚集有评，李、杜诗有评，《近思录》有释，皆发从来之所未及，而衷订其旨。诗集则有《自定稿》三编，《忆得》一卷，《后稿》一卷；诗余有《船山鼓棹》二卷；诗出有《龙舟会》一卷；《文集》一编；杂著有《家世节录》《黄书》《俟解》《噩梦》《识小录》《南窗漫记》各一卷。字学有《说文广义》四卷，《订正诗韵》一卷。

亡考天性肫挚，见机明决，时有不测之险，则致命而处之恬然，偶近于名，则亟避之。常曰：“释氏以死生为大事。死生，天事也，于人何预？行藏者，吾之生死也。”仿陈白沙、罗一峰、庄定山诗，作《柳岸吟》成帙，多自道其行藏焉。

吴三桂之抗命也，一时伪将招延，亡考坚避不出，或泛舟渌、湘间，访故人以避之。及三桂僭号衡州，伪僚有属亡考作劝进表者。亡考直答曰：“我安能作此天不盖、地不载语耶！”其人大愕。亡考徐曰：“某先朝遗臣，誓不出仕，素不畏死。今何用不祥之人，发不祥之语耶？”其人詟缩而退。僭号在戊午，春尽也，其日亡考长啸山中，作《祓禊赋》，略曰：“谓今日兮令辰，翔芳皋兮兰津。羌有事兮江干，畴冯兹兮不欢。思芳春兮迢遥，谁与娱兮今晁。意不属兮情不生，予踌躇兮倚空山而萧清。阒山中兮无人，蹇谁将兮望春？”又《山楼雨枕》诗：“江城二月催寒雨，山客三更梦领云。青镜分明知鹤发，宝刀畴昔偃龙文。援毫犹记趣南史，誓墓还谁起右军？飞鸟云边游随去住，清猿无事忆离群。”时与前谏议试蒙公正发酬答颇多，而二作明言其情，要之白不受点，抗献忠，远必正，遁定国，避三桂，异事同情，初终一致也。

三桂兵无纪律，昼掠夜劫，搜及穷谷。值华亭章司马次公子有谟南游阻道，亡考延入山中，昼共食蕨，夜共然藜，以所注《礼记》授之，夜谈至鸡鸣为常。游兵之为盗者窃听而异之，相戒无犯焉。

年七十三，冬尽，于炉间成律诗二首。其一曰：“荒郊三径绝，亡国一臣孤。霜雪留双鬓，飘零忆五湖。差是酬清夜，人间一字无。”此亡考绝笔也。久病喘嗽，而吟诵不辍。次年元日，尚衣冠谒家庙。二日清晨，起坐不怿，指先大父行状、墓铭付长孙若曰：“汝慎藏之。”谓敔曰：“勿为吾立私谥也。”良久，命整衾。时方辰，遂就箦，正衾甫毕而逝，享寿七十有四。遗命禁用僧道。自题铭旌曰：“亡国孤臣船山王氏之柩。”自题遗像曰：“把镜相看认不来，问人云此是姜斋。龟于朽后随人卜，梦未圆时莫浪猜。谁笔仗，此形骸，闲愁输汝两眉开。铅华未落君还在，我自从天乞活埋。”葬于衡阳西乡金兰都高节里之大罗山，自志其墓曰：“明遗臣行人王夫之字而农葬于此，其左则襄阳郑氏之所祔也。”铭曰：“抱刘越石之孤终而命无从致，希张横渠之正学而力不能企。幸全归于兹丘，固衔恤以永世。”

亡考忠义激烈，而接人温恭，恂恂如不欲语；及与人言为善，导引譬谕，终日不倦。责人至无可容身，而事过时移，坦如也。行与世违，言骇众听，莫不敬而信之。饥寒不名一钱，而嫁娶伏腊必行家礼。诗歌盈帙，不以形诸怨词。尝谓杜子美之残冷悲辛，鄙也；陶靖节之冥报相贻，傲也；鄙与傲非雅人之音也。资敏而心甚细，一目十行，一字不遗。于卜筮星葬之说俱通，而惜京房、郭璞之流于技也。于居岳时，求历法，取刘歆、洛下闳至郭守敬之书，旦夕布算，两载得其要领，已而曰：“山中无历日，安用此？”遂不复研。医理精讨岐、黄所说，而病必求医。常曰：“儒者不可谈医，亦不可谈兵；识不足而胆张，适以杀人。吾尝出入戎马间，顾通禽遁，而绝口不言兵，亦尤是也。”

亡考同产三人。伯父石崖先生讳介之，字石子，壬午同榜，同隐于山，年八十一而终，亡考作《孤鸿赋》纪哀。仲父硁斋先生讳参之，字叔稽，选拔明经，早世，以孝友称，载郡志。亡考其季也。子二，长攽，次敔。元配陶孺人生攽，继配郑孺人生敔。孙五人：若、兹、苍、薳，范。攽通《诗》学，后府君十二年亡。若、兹、苍、薳，攽出也；范，敔出也。

哀哉！亡考之逝，今十有四年矣。值光天之宽大，不替逸民；蒙太史之采风，时诹故老。不孝敔伊蔚虚生，采菽不似，于志夐不可企，于学茫无所窥，哀述梗概，稍次本来，仰乞大君子仁人于俗论之不亟取者而取之，于逸民之不欲传者而传之，表忠发微，阐之如椽之笔，不异揖九原之灵而询虞、夏，起九泉之献而问云鸟，非不孝敔之所敢私恳而轻干也。不胜匍匐哀栗而待命。

先子自撰墓铭，且云：“石可不作，狥汝兄弟为之，止此不可增损一字。行状原为请志铭而设；既有铭，可不赘作。若汝兄弟老而好学，可不以誉我者毁我，略纪以示后人可耳。”今先人之逝十有四年，伯兄亦没。敔不肖于今康熙甲申从学院宜兴潘书原老师，详询先子始末，为立传以贻史馆。敔不敢辞命，因叙述如右。潘老师并允绅衿“乡贤”之请；同入祠者，为伯父崖、邹年伯艮崖、管年伯霍宗、李年伯茅崖。潘师清望为六十年来所未有。敔念此二举虽非先人之志，然没齿不敢忘潘师之明德也。时康熙乙酉孟冬，不孝敔泣记。

《传》载邑志，《谱》不重刻。

上系原《谱》敔公所作行状，照抄无讹。兰于民国丁巳纂辑《五修族谱》既竣，嗣于竹花园古箧内觅得老谱敔公所刊原牒；为乞潘师作传，述事最详。阅之，与道、同后续谱中校对，删节去其大半。妄易改删，概难枚举。如脱难复匿岳峰，明怀殒祚，悲愤不食；百计调和南北，而堵、何不协，料败如神：阙而不录。其最甚者，自“终制就行人司行人介子之职”下即接“自此随地托迹”，删去原本七百余字，正是船祖从君肇庆，疏奸护国，一片孤忠，及事无济而濒于危，免死解职，闻母病没，衔恤忘生。忠与孝有抱憾之孤苦，淋漓笔端。且原本说至瞿君殉节，严公因阻孙可望秦王之封受害，后可望遣李定国入粤，遂入衡招迎，公作《章灵赋》志，有见几之明。迨闻缅甸变而无复望，遂不欲出，乃接“自此随地托迹”，承接一气。被污改决断，文气文理，割裂不通。又如“衷订其旨”下接作《祓禊赋》，中删三百字。《祓禊赋》为避吴三桂属作劝进表而作，删除事实，不惟淹没节义，即赋词何以生根？“相戒无犯”下，有避兵山中，烽息返船山，却巡抚粟帛，投逸民函致谢：是婉词以处当路，不亏名节，不为势利所动。于此处节删二百余字。凡所节去，皆公忠义名教所关。删易中仅录文学事，尽弃德行言，何其冒昧不测至此耶？前已作污改割裂文以申其罪，又恐原《谱》日久腐败，遗事莫详，故此抄写永存，以贻后此续修，仍照刊入，庶知先人忠孝节义、德行文学，后世允推儒宗，良有以也。更得子孙有贤能，知诵读《船山遗书》，先取此篇玩索研究，大致既得，若纲在纲，自迎刃而解，庶知景仰前徽，以勿坠先人之文翰家声也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