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子解卷三十三·杂篇 天下(1 / 1)

系此于篇终者,与《孟子》七篇末举狂狷乡愿之异,而历述先圣以来,至于己之渊源,及史迁序列九家之说,略同,古人撰述之体然也。其不自标异,而杂处于一家之言者,虽其自命有笼罩群言之意,而以为既落言诠,则不足以尽无穷之理,故亦曰“古之道术有在于是者”。己之论亦同于物之论,无是则无彼,而凡为籁者皆齐也。若其首引先圣《六经》之教,以为大备之统宗,则尤不昧本原,使人莫得而擿焉。乃自墨至老,褒贬各殊,而以己说缀于其后,则亦表其独见独闻之真,为群言之归墟。至其篇末举惠施以终之,则庄子之在当时,心知诸子之短长,而未与之辨,惟游梁而遇惠子,与相辩论,故惠子之死,有“臣质已死”之叹,则或因惠子而有内七篇之作,因末述之以见其言之所繇兴。或疑此篇非庄子之自作,然其浩博贯综,而微言深至,固非庄子莫能为也。

天下之治方术者多矣,皆以其有为不可加矣。古之所谓道术者,果恶乎在?曰无乎不在。曰神何繇降,明何繇出?圣有所生,王有所成,皆原于一。

〔解曰〕一者所谓天均也。原于一,则不可分而裂之。乃一以为原,而其流不能不异,故治方术者,各以其悦者为是,而必裂矣。然要归其所自来,则无损益于其一也。一故备,能备者为群言之统宗,故下归之于内圣外王之道。

不离于宗,谓之天人。宗则无非精也。不离于精,谓之神人。神者天之精。不离于真,谓之至人。得精之真。以天为宗,以德为本,以道为门,因天启化。兆于变化,谓之圣人。杖人曰:“如不称孔子,谁能当此称乎?”以仁为恩,以义为理,事物之当然。以礼为行,返于天则。以乐为和,薰然慈仁,谓之君子。以法为分,约剂。以名为表,率极。以操为验,所行。操一作叅。以稽为决,所知。其数一二三四是也,评曰:仁义礼乐之散见者,皆天均之所运也。无可曰:“一二三四不言五,四边不坏中何主?苍苍滚入两撮土,下视磨盘一何苦!不堕诸数,太尊贵生,若无节拍,何能鼓舞?”百官以此相齿。以事为常,以衣食为主,蕃息畜藏老弱孤寡为意,皆有以养,民之理也。古之人其备乎!无非天,无非人。配神明,醇天地,育万物,和天下,泽及百姓。明于本数,系于末度,评曰:不舍法象。方以智曰:“《节卦》曰‘制数度,议德行’。盖数自有度,因而制之,秩序变化,尽于《河图》《洛书》矣。故曰,数为藏本末之端几,而数中之度,乃统本末之适节也,道之籥也。”六通四辟,小大精粗,其运无乎不在。其明而在数度者,旧法世传之史,尚多有之。其在于《诗》《书》《礼》《乐》者,邹鲁之士缙绅先生多能明之。《诗》以道志,《书》以道事,《礼》以道行,《乐》以道和,《易》以道阴阳,《春秋》以道名分。其数散于天下而设于中国者,百家之学时或称而道之。皆有言之者矣,故庄子不言。天下大乱,贤圣不明,道德不一,天下多得一,得其一偏。察焉以自好。譬如耳目鼻口,皆有所明,不能相通。犹百家众技也,皆有所长,时有所用。虽然,不该不遍,一曲之士也。判天地之美,析万物之理,察古人之全,寡能备于天地之美,称神明之容。是故内圣外王之道,暗而不明,郁而不发,天下之人各为其所欲焉以自为方。悲夫!百家往而不反,必不合矣!后世之学者,不幸不见天地之纯,古人之大体,道术将为天下裂。

〔解曰〕庄子于儒者之道,亦既屡诮之矣。而所诮者,执先圣之一言一行,以为口中珠,而盗发之者也。夫群言之兴,多有与圣人之道相抵牾者。而溯其所自出,使在后世,犹为狉狉榛榛之天下,则又何道之可言,何言之可破?惟有尧舜而后糠粃尧舜之言兴,有仲尼而后醯鸡仲尼之言出。入其室,操其戈;其所自诧为卓绝者,皆承先圣之绪余以旁流耳。且夫天均之一也,周遍咸而不出乎其宗,圜运而皆能至。能体而备之者,圣人尽之矣。故或迩言之,易言之,而所和于天倪者,则语不能显,默不能藏,自周浃隐跃于其中,乃以尽天下之事事物物,人心之变变化化。志也,事也,行也,和也,阴阳也,名分也,时为帝而无乎不在;六通四辟,小大精粗,宗皆不离,不必言天均而自休乎天均矣。即如墨者特异说以相诘难,而未尝不依圣道之仁与公,以为其偏端之守,其又能舍内圣外王之大宗,以佚出而别创哉?盖君子所希者圣,圣之熟者神,神固合于天均。则即显即微,即体即用,下至名、法、操、稽、农、桑、畜、牧之教,无不有天存焉。特以得迹而忘真,则为小儒之陋;骛名而市利,则为风波之民,而诸治方术者,竞起而排之。故曰鲁国之大,儒者一人而已,亦非诬也。乃循其显者,或略其微;察于微者,又遗其显;捐体而徇用,则于用皆忘;立体以废用,则其体不全;析体用而二之,则不知用者即用其体;概体用而一之,则不知体固有待而用始行。故庄子自以为言微也,言体也,寓体于用而无体以为体,象微于显而通显之皆微。盖亦内圣外王之一端,而不昧其所从来,推崇先圣所修明之道以为大宗,斯以异于天籁之狂吹,是其所是,非其所非也。特以其散见者,既为前人之所已言,未尝统一于天均之环中,故小儒泥而不通,而畸人偏说承之以井饮而相捽;乃自处于无体之体,以该群言,而捐其是非之私,是以卮言日出之论兴焉,所以救道于裂。则其非毁尧舜,抑扬仲尼者,亦后世浮屠诃佛骂祖之意。而《骈拇》诸篇之鼓浮气以鸣骄,为学庄者之稊稗;《渔父》《盗跖》之射天笞地,尤为无藉之狂夫所赝作,于此益见矣。

〔解曰〕无才不可以为墨,今世为天主教者近之。

〔解曰〕此亦近墨,而不为苦难之行,如俗所云安分无求者。无求则不争,其不避厌恶而强聒人,亦有忍力焉。适至是而止者,亦其尤陋也。盖乡愿之狡者。

〔解曰〕此亦略似庄子,而无所怀,无所照,盖浮屠之所谓枯木禅者。此逆人之心,而绝其生理;谓之尝有闻者,其不立是非之说,亦是。

以本为精,以物为粗,以有积为不足,淡然独与神明居,古之道术有在于是者。关尹老聃闻其风而悦之。建之以常无有,主之以大一。以濡弱谦下为表,以空虚不毁万物为实。关尹曰:“在己无居,不居一是。形物自著;物自效动。其动若水,其静若镜,其应若响;芴乎若亡,芴,音物,与惚通。寂乎若清;同焉者和,得焉者失;未尝先人,而常随人。”老聃曰:“知其雄,守其雌,为天下溪;知其白,守其辱,为天下谷。”人皆取先,己独取后,曰“受天下之垢”;人皆取实,己独取虚,无藏也故有余,岿然而有余。其行身也徐而不费,徐所谓后其身也。不费所谓善利物而不争也。无为也而笑巧。笑人之巧,所谓若愚若不足。人皆求福,己独曲全,曰“苟免于咎”。以深为根,以约为纪,曰“坚则毁矣,锐则挫矣”。常宽容于物,不削于人,不侵削人。可谓至极。关尹老聃乎!古之博大真人哉!

〔解曰〕谓之博大者,以其为溪谷而受天下之归也。真人者,谓得其真也。空虚则自不毁物,而于天均之运有未逮也。故赞之曰真人,意其未至于天。

〔解曰〕庄子之学,初亦沿于老子,而“朝彻”“见独”以后,寂寞变化,皆通于一,而两行无碍,其妙可怀也,而不可与众论论是非也;毕罗万物,而无不可逍遥;故又自立一宗,而与老子有异焉。老子知雄而守雌,知白而守黑,知者博大而守者卑弱,其意以空虚为物之所不能距,故宅于虚以待阴阳人事之挟实而来者,穷而自服;是以机而制天人者也。《阴符经》之说,盖出于此。以忘机为机,机尤险矣!若庄子之两行,则进不见有雄白,退不屈为雌黑;知止于其所不知,而以不持持者无所守。虽虚也,而非以致物;丧我而于物无撄者,与天下而休乎天均,非姑以示槁木死灰之心形,以待物之自服也。尝探得其所自悟,盖得之于浑天;盖容成氏所言“除日无岁,无内无外”者,乃其所师之天;是以不离于宗之天人自命,而谓内圣外王之道皆自此出;而先圣之道、百家之说言其散见之用,而我言其全体,其实一也。则关尹之“形物自著”,老子之“以深为根,以物为纪”,皆其所不事;故曼衍连犿,无择于溟海枋榆,而皆无待以游,以成内七篇之玮词:博也而不仅博,大也而不可名为大,真也而审乎假以无假。其高过于老氏,而不启天下险恻之机,故申、韩、孙、吴皆不得窃,不至如老氏之流害于后世,于此殿诸家,而为物论之归墟,而犹自以为未尽,望解人于后世,遇其言外之旨焉。

惠施多方,其书五车;其道舛驳,其言也不中。厤物之意厤同历,经涉也。曰:“至大无外,谓之大一;至小无内,谓之小一;无厚不可积也,其大千里;天与地卑,山与泽平;日方中方睨;物方生方死;大同而与小同异,此之谓小同异;万物毕同毕异,此之谓大同异;南方无穷而有穷;今日适越而昔来;连环可解也;我知天下之中央,燕之北、越之南是也;泛爱万物,天地一体也。”惠施以此为大观于天下,而晓辩者。晓犹开也。天下之辩者,相与乐之:“卵有毛;鸡三足;郢有天下;犬可以为羊;马有卵;丁子有尾;丁子,旧注:虾蟆。火不热;山出口;轮不蹍地;目不见;指不至,至不绝;龟长于蛇;矩不方,规不可以为圆;凿不围枘;枘,凿枘。飞鸟之景未尝动也;镞矢之疾而有不行不止之时;狗非犬;黄马骊牛三;白狗黑;孤驹未尝有母;一尺之棰,日取其半,万世不竭。”辩者以此与惠施相应,终身无穷。桓团公孙龙辩者之徒,饰人之心,易人之意,能胜人之口,不能服人之心,辩者之囿也。惠施日以其知与人之辩,特与天下之辩者为怪,此其柢也。然惠施之口谈,自以为最贤,曰“天地其壮乎!”施存雄而无术。存雄与守雌异。南方有倚人焉曰黄缭,问天地所以不坠不陷,风雨雷霆之故。惠施不辞而应,不虑而对,遍为万物说;说而不休,多而无已,犹以为寡,益之以怪。以反人为实,而欲以胜人为名,是以与众不适也。弱于德,强于物,其涂隩矣!繇天地之道观惠施之能,其犹一蚊一虻之劳者也。其于物也何庸!夫充一尚可曰愈,充其一端,尚可较胜。贵道几矣!几,殆也。以语于道,则殆矣。惠施不能以此自宁,散于万物而不厌,卒以善辩为名。惜乎惠施之才,骀**而不得,逐万物而不反,是穷响以声,形与影竞走也。悲夫!

〔解曰〕惠施之说,亦与庄子两行之说相近。然其两行也,无本而但循其末,以才辨之有余,毂转而屡迁;人之所然者可不然之,人之所不然者可然之,物之无者可使有,有者可使无。汤义仍阅《释氏传灯录》,谓止一翻字法门,盖与此略同。故自谓持一尺之棰,旦取此半而用之,夕取彼半而用之,止此然不然、可不可、有与无之两端,互相换而可以不穷;凡可言者即言,可行者即行,诃庄子之为大瓠而无用,乃不自知其于物尤无庸也。此则道术之所不出,而不容不辩之以使勿惑天下者也。今其书既亡,其言无本之可循,故多不可解。

《庄子解》卷三十三终

《庄子解》全书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