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子解卷二十四·杂篇 徐无鬼(1 / 1)

寻此篇之旨,盖老氏所谓“上德不德”者尽之矣。德至于无伤人而止矣,无以加矣。乃天下之居德以为德者,立为德教,思以易天下,而矫其性者拂其情,则其伤人也多矣;施为德政,思以利天下,而有所益者有所损,则其伤人也尤多矣。则惟丧我以忘德,而天下自宁。盖春秋以降,迄乎战国,其君既妄有欲为,于是游士争言道术,名、法、耕、战,种种繁兴,而墨氏破之;墨氏徒劳而寡效,而杨氏破之;杨氏绝物已甚,而儒又破之;其所托俱以仁义为依,故天下之伤日甚。稽之以心,役之以耳目,而取给于言以见德;有其言因有其事,以其事徇其言,而天下争趋之。言道术者,乐于受天下之归,而天下翕然趋于羶以伤其生。故欲已其乱,必勿居其德;欲蕴其德,必不逞于言。言不长,德不私,度己自靖,而天下人自保焉。不然,虽德如舜,而止以诱天下之人心,奔走于贤能善利,而攻战且因以起。惟忘德以忘己,忘己以忘人,而人各顺于其天,己不劳而人自正,所谓“不德”之“上德”也。内以养其生,外以养天下,一而已矣。

〔解曰〕内多欲而外施仁义,则其心必战。心战而人之受之也亦苦矣。无他,见纷华而悦,见美名尊行而又悦;执狸之狗,中法之马,逐形外驰,而神已不完。惟其见我处众人之上,下之足以穷嗜好,上之足以施政教,使天下遂其孤心,以一临万,执迷而自有也。丧其一者,忘其居高之身,与天下同生而无孤立之己志;则己无求于天下,亦不望天下之求己,晏然宁静,还于泰定之宇。此固性情之所本适者,人皆有之,为其安身立命之故土。惟自忘之而不忘其所可忘,则若在他乡而离其故宅。苶然疲役之时,闻此而释然,亦可以知灵台之本灵,不迷而即悟矣。

徐无鬼见武侯,武侯曰:“先生居山林,食茅栗,厌葱韭,以宾寡人,宾犹外也。久矣夫!今老邪?其欲干酒肉之味邪?其寡人亦有社稷之福邪?”徐无鬼曰:“无鬼生于贫贱,未尝敢饮食君之酒肉,将来劳君也。”君曰:“何哉,奚劳寡人?”曰:“劳君之神与形。”武侯曰:“何谓邪?”徐无鬼曰:“天地之养也一,登高不可以为长,居下不可以为短。君独为万乘之主,以苦一国之民,以养耳目鼻口,夫神者不自许也。夫神者,好和而恶奸。夫奸,病也,故劳之。惟君所病之,何也?”君自以为病,其当去之者若何?武侯曰:“欲见先生久矣。吾欲爱民而为义偃兵,其可乎?”徐无鬼曰:“不可。爱民,害民之始也。为义偃兵,造兵之本也。君自此为之,则殆不成。凡成美,恶器也。成美者,成事之美,犹工之成物,必资利器,刀斧椎凿,皆恶器也。君虽为仁义,几且伪哉!形固造形,以形造形,非顺乎理。成固有伐,必克伐方成。变固外战。物不受变,外必争拒。君亦必无盛鹤列于丽谯之间,郭注:“鹤列,陈兵。丽谯,高楼。”无徒骥于锱坛之宫,郭注:“步兵曰徒。无为盛兵走马。”按丽谯之间,偃息地也。锱坛之宫,齐戒处也。于此造形,鹤列徒骥纷然矣。无藏逆于德,内有逆心,而外为德。无以巧胜人,无以谋胜人,无以战胜人。夫杀人之士民,兼人之土地,以养吾私自保其国。与吾神者,与、豫通,自定吾情。其战不知孰善?胜之恶乎在?养神者善而胜矣。君若勿已矣,进求善胜之道。修胸中之诚,以应天地之情而勿撄。夫民死已脱矣,君将恶乎用夫偃兵哉!”

〔解曰〕此与上传闻同而指一也。心战而自病,则其所欲为者,必病天下。惟不丧其一,而欲以己一天下也。所欲则殉之,内自忘而不忘天下,汲汲然求爱人,求偃兵;而不知苟能自养凝神,以不扰于物,则智谋勇力先丧于己,而天下之意消,人自爱而不劳我之爱矣。夫爱人者,必有所伤而后见德;偃兵者,必以巧制之,以力禁之。外见德而心固逆,人且互出其情以相撄,乱之所以不已也。故至德之不德者,惟忘形而不造形,则全其神而外以脱民之死,斯天地之情恒于泰定者也。

黄帝将见大隗于具茨之山,方明为御,昌寓骖乘,张若謵朋前马,昆阍滑稽后车。至于襄城之野,七圣皆迷,无所问涂。适遇牧马童子,问涂焉,曰:“若知具茨之山乎?”曰:“然。”“若知大隗之所存乎?”曰:“然。”黄帝曰:“异哉小童!非徒知具茨之山,无为之境。又知大隗之所存!知至人之所保。请问为天下。”小童曰:“夫为天下者,亦若此而已矣。又奚事焉!予少而自游于六合之内,予适有瞀病。游于物内,因有瞀病。有长者教予曰:‘若乘日之车,照之以天光。而游于襄城之野。’今予病少痊,予又且复游于六合之外。夫为天下,亦若此而已。予又奚事焉!”黄帝曰:“夫为天下者,则诚非吾子之事。虽然,请问为天下。”小童辞。黄帝又问,小童曰:“夫为天下者,亦奚以异乎牧马者哉!亦去其害马者而已矣。”黄帝再拜稽首,称天师而退。

〔解曰〕亦以见善养生之于养天下,一也。养生者勿益生,去其害生者而已。害生者,害天下者,又恶能必去之哉?欲去之,即以去之者害之,是偃兵之说也。自我不害而害自消矣。七圣皆有去害就利之知能,而乌得不迷!小童者,儿子也;马,善驰者也。以儿子之和,任马而牧之,治天下之道,若此而已,弗能益也。游于六合之内,而定者自定,泰者自泰,则六合无际而超乎其外,乘日车以游,无成功而自运,仁义之名何自而立?虽有害,马自避之,乃以应天地之情而弗撄。

知士无思虑之变则不乐,辨士无谈说之序则不乐,察士无凌谇之事则不乐,皆囿于物者也。招世之士兴朝,招世,谓招求世荣。中民之士荣官,中民,谓合于民誉。筋力之士矜难,勇敢之士奋患,兵革之士乐战,枯槁之士宿名,宿,迟留也。不汲汲于时,留身后名。法律之士广治,礼乐之士敬容,饰敬于容。仁义之士贵际。以与物交际为贵。农夫无草莱之事则不比,合也。商贾无市井之事则不比。庶人有旦暮之业则劝,郭注:“业得其志故劝。”百工有器械之巧则壮。郭注:“事非其巧则惰。”钱财不积则贪者忧,权势不尤则夸者悲。势物之徒乐变,郭注:“权势生于事变。”按此句总承凡夸势贪物之徒,皆乐乘事变。遭时有所用,不能无为也。此皆顺比于岁,不物于易者也。惟日不足,孜孜为之,不以平易为事。驰其形性,潜之万物,身陷于物之中。终身不反,悲夫!

〔解曰〕此皆害马者也。因形性之偏至而不知所牧,因见为成美而乐之,乐之而遂言之,言之遂欲行之。遭时而不能安于无功无名以自牧,因揣摩以乘时,刻画身心,昼夜汲汲,生死于其中。若此者,其可用之以重为天下害乎!故爱民偃兵甚美之名,而徒有其言,终无其实,亦贵际之谈而已。彼既疲役以迄于死亡,而听之者大惑终身不解。故时君之迷于士之言道术者,乃以病己而伤天下。

庄子曰:“射者非前期而中,非志于鹄而偶中。谓之善射,天下皆羿也,可乎?”惠子曰:“可。”庄子曰:“天下非有公是也,而各是其所是,天下皆尧也,可乎?”惠子曰:“可。”庄子曰:“然则儒、墨、杨、秉四,秉谓法家。与夫子为五,果孰是邪?或者若鲁遽者邪?其弟子曰:‘我得夫子之道矣,吾能冬爨鼎而夏造冰矣。’鲁遽曰:‘是直以阳召阳,以阴召阴,非吾所谓道也。吾示子乎吾道。’于是乎为之调瑟,废一于堂,废,置也。废一于室,鼓宫宫动,鼓角角动,音律同矣。律同同声。夫或改调一弦,于五音无当也,不合于宫商。鼓之,二十五弦皆动,其声遂轰然而应。未始异于声,而音之君已。以无所异者为五音之君,此鲁遽之所以夸其弟子者。且若是者邪?”惠子曰:“今夫儒、墨、杨、秉,且方与我以辩,相拂以辞,相镇以声,而未始吾非也,则奚若矣?”庄子曰:“齐人蹢子于宋者,其命阍也不以完,其求钘钟也以束缚,其求唐子也而未始出域,有遗类矣!夫楚人寄而蹢阍者,迹捕逃亡之子于近邻,又使刖足之人追求之。夫欲钘钟之鸣,必悬之于虚,加以束缚则无声矣。今求逃亡而不出于域,是不知推类也。求之于宋,子则寄寓于楚,而追之者又刖也,必不得已。钘音坚,小钟也。唐子,方注:“唐与**通。”夜半于无人之时而与舟人斗,未始离于岑而足以造于怨也。”立于岸而欲与舟人斗,适以取怨,不能伤之。

〔解曰〕儒、墨、杨、秉之言,各守其一而不肯丧,则既皆足以害马,而要皆未尝无所当也。无为者无不可为,忘言者寓于曼衍。故惠子为杂学以合之,而皆许为是。自为改调一弦,不执于五音,而五音皆应,可以并包兼容,而惟吾所利用,其说似矣。然非其胸中诚与天地之情相应,以比合于清净,则执中犹之执一。欲浑同于六合之内,而不知一犯清波,则与波俱流,是求亡子于楚而求之宋,所使又刖也。夜与舟人斗而不离乎岸,徒造怨而了不相及,终于迷耳。夫游于六合之外者,乃可游于六合之中,岂屑辨群言之非,又岂计群言之有当乎!

庄子送葬,过惠子之墓。顾谓从者曰:“郢人垩漫其鼻端若蝇翼,使匠石斫之。匠石运斤成风,听而斫之,尽垩而鼻不伤,郢人立不失容。宋元君闻之,召匠石,曰:‘尝试为寡人为之。’匠石曰:‘臣则尝能斫之。虽然,臣之质死久矣。质,对也。犹质成之质。’自夫子之死也,吾无以为质矣!吾无与言之矣!”

〔解曰〕惠子统同而无固执之一,为执狸之狗,故其垩犹可削也,削之而不我触故也。自是而外,繇知士以至仁义之士,驰而不反,潜而不出,以害马为乐者,与之辨而愈激,又乌足以施吾斤哉!游六合之外以游其内,则无一而可也。无可乃无不可。执一可以不可人之可,不如皆可。然非能无可以化其不可,则惠子之垩也。

管仲有病,桓公问之,曰:“仲父之病病矣。可不谓云,犹曰不可言。至于大病,则寡人恶乎属国而可?”管仲曰:“公谁欲与?”公曰:“鲍叔牙。”曰:“不可。其为人洁廉,善士也。其于不己若者不比之,又一闻人之过,终身不忘。使之治国,上且钩乎君,下且逆乎民。钩谓引其权,逆谓激其势。其得罪于君也,将弗久矣。”公曰:“然则孰可?”对曰:“勿已,则隰朋可。其为人也,上忘而下畔,不以善为可矜,各自为畔类,不强令其从己。愧不若黄帝,而哀不己若者。以德分人谓之圣,以财分人谓之贤。以贤临人,未有得人者也。以贤下人,未有不得人者也。其于国有不闻也,其于家有不见也。勿已,则隰朋可。”

〔解曰〕以德分人,则人谓之圣,因自圣也。以财分人,则人谓之贤,因自贤也。自圣自贤,必将临人,谓之圣,谓之贤,耳目摇而乐其成美,盍亦反而自念其天乎!人之所圣所贤者,何足闻见邪?

吴王浮于江,登乎狙之山。众狙见之,恂然弃而走,逃于深蓁。有一狙焉,委蛇攫抓,抓音爪。一本作搔。见巧乎王。王射之,敏给,句。搏捷矢。搏,取也。矢虽捷,而能取之。王命相者趋射之,趋音促。狙执死。立死也。王顾谓其友颜不疑曰:“之狙也,伐其巧,恃其便以敖予,以至此殛也。戒之哉!嗟乎!无以汝色骄人哉!”颜不疑归而师董梧,以锄其色,去乐辞显,三年而国人称之。吕曰:以色骄人者,心骄人而见于色。锄色者,去其心而已。按去乐则去其心,辞显则锄其色。

〔解曰〕承上以贤临人而言。临者必见于色,欲锄其色,必先去其所乐。乐者乐以其技巧显,而不恤天下之害。害马者,马将蹄啮之。小童游于六合之外,乃可以去害马者而牧之。目无马也,心无牧也。以不牧牧,而奚乐焉!奚显焉!则亦何色之不锄焉!

南伯子綦隐几而坐,仰天而嘘。颜成子入见曰:“夫子,物之尤也。形固可使若槁骸,心固可使若死灰乎?”曰:“吾尝居山穴之中矣。当是时也,田禾一睹我,而齐国之众三贺之。郭注:“以得见子綦为荣。”我必先之,彼故知之;我必卖之,彼故鬻之。若我而不有之,彼恶得而知之?若我而不卖之,彼恶得而鬻之?嗟乎!我悲人之自丧者,吾又悲夫悲人者,吾又悲夫悲人之悲者。其后而日远矣。”评曰:不自见则人不知。按:日远于卖鬻,乃能槁木死灰。

〔解曰〕道术之士,乐而不反者,乐其显而已。显则人争归之,是以市肆居货之情,致天下之比也。既以自丧其货,即以丧天下之财,两自谓得而两俱丧。故莫悲于乐人之归而交丧焉,所乐者所以可悲也。互相悲而各以术相胜,庸愈焉!槁骸死灰,人所不归,乐于天而不以人乐。日去其乐,则日远于悲矣。

仲尼之楚,楚王觞之。孙叔敖执爵而立,市南宜僚受酒而祭,曰:“古之人乎,于此言已!于旅也衍”曰:“丘也闻不言之言矣,未之尝言,于此乎言之。市南宜僚弄丸而两家之难解,宜僚弄丸,丸八常在空。楚与宋战,宜僚弄丸军前,两军停战观之。孙叔敖甘寝乘羽而郢人投兵。丘愿有喙三尺。不能言。”彼之谓不道之道,多言者自谓道而非道。此之谓不言之辩。故德总乎道之所一,而言休乎知之所不知,至矣。道之所一者,德不能同也,知之所不能知者,辩不能举也;名若儒墨而凶矣。故海不辞东流,大之至也。圣人并包天地,泽及天下,而不知其谁氏。是故生无爵,死无谥,实不聚,名不立,此之谓大人。狗不以善吠为良,人不以善言为贤,而况为大乎!夫为大不足以为大,而况为德乎!夫大备矣,莫若天地。然奚求焉而大备矣?知大备者,无求、无失、无弃,不以物易己也。反己而不穷,循古而不摩,郭注:“顺常性而自至耳,非摩拭。”大人之诚。

〔解曰〕知之所不知,非无可知者也,非道术之士知见之知、所知所言者之能知也。既为知见之知所不见,则亦何从言之,而孰令听之乎!无可言,则无可乐;无能听者,则人不归。人不归则名不显,而不罹儒墨之凶。盖至大无乎大,至德无乎德,与天下休于无可名言之地,万类繁生,各若其性;而实不系于一德者,名不立于一大,此则天地之情也,万物之实也,大人之蕴也。己不丧而物不伤,物皆备焉而不相求,诚然不妄之真也。体斯道者,不言之言,于言无一可者,反诸己而已矣。己不害物,而物自远于害。六合之内,六合之外,一泰定之宇而后可为大人。乐而驰焉,鬻物以归己而显焉,皆妄起不诚者也。群言于此出,而难兴兵起矣。

子綦有八子,陈诸前,召九方歅曰:“为我相吾子,孰为祥?”九方歅曰:“梱也为祥。”子綦瞿然喜曰:“奚若?”曰:“梱也将与国君同食以终其身。”子綦索然出涕曰:“吾子何为以至于是极也?”九方歅曰:“夫与国君同食,泽及三族,而况于父母乎!今夫子闻之而泣,是御福也。子则祥矣,父则不祥。”子綦曰:“歅!汝何足以识之,而梱祥邪?尽于酒肉,入于鼻口矣,谓但知饮酒食肉。而何足以知其所自来?不知其何以得之也。梱之为人,大抵一混沌之未凿也。吾未尝为牧而牂生于奥,未尝好田而鹑生于宎;若勿怪,何邪?吾所与吾子游者,游于天地。吾与之邀乐于天,吾与之邀食于地;吾不与之为事,不与之为谋,不与之为怪;吾与之乘天地之诚而不以物与之相撄,吾与之一委蛇而不与之为事所宜。曰与之,曰不与,俱言其平日所以教子者,皆非致福之事,所偿出于意外,故以为怪,而归之于天。今也然有世俗之偿焉!凡有怪征者,必有怪行。殆乎!非我与吾子之罪,几天与之也!吾是以泣也。”无几何,而使梱之于燕,盗得之于道。全而鬻之则难,不若刖之则易。于是乎刖而鬻之于齐,适当渠公之街,然身食肉而终。

〔解曰〕儒墨之凶,凶以其名也,凶有不期至而至者矣。自卖其巧以招人之射,犹可期必之凶耳;自不鬻而人且鬻之,则凶不知其所自至;然有致之者矣,惟居美于己而已;舜之所以终身劳而劳天下也。物皆乐于天,食于地,吾亦一物而已;马自无害,吾亦一马而已矣。马即天也,天固诚也。确然自定,物自顺,而安居以邀之,然且有意外之凶,形性之怪,犹足悲泣,况敢鬻巧以召怪乎!居巧以受怪之归,我不刖于人,人不刖于我,惟无见异而交免于凶。

〔解曰〕鬻巧者之致怪,有召其鬻者也。自知士至于仁义之士,亦何乐乎终身之疲役!人君假之利器,而天下始争骛而不休。其能如许由之知逃者鲜矣。聚贤以聚天下,则止以贼天下,而士亦自贼。暖姝濡需所以奔走于卷娄,乐其可悲,而可悲无已矣。

有暖姝者,有濡需者,有卷娄者。暖音暄。或作暧,非。方以智曰:“卷娄,盛羊肉器。”所谓暖姝者,学一先生之言,则暖暖姝姝而私自说也;自以为足矣,而未知未始有物也,是以谓暖姝者也。濡需者,豕虱是也;择疏鬣自以为广宫大囿,奎蹄曲隈,乳间股脚,自以为安室利处,不知屠者之一旦鼓臂布草操烟火,而已与豕俱焦也。此以域进,此以域退,此其所谓濡需者也。卷娄者舜也。羊肉不慕蚁,蚁慕羊肉,羊肉膻也。舜有膻行,百姓说之,故三徙成都,至邓之墟而十有万家。尧闻舜之贤,举之童土之地,曰冀得其来之泽。舜举乎童土之地,年齿长矣,聪明衰矣,而不得休归,所谓卷娄者也。

〔解曰〕为暖姝,为濡需,身不自恤,而况于天下!则其为害马也必矣。而卷娄者,实为其渊薮。暖姝者,不得舜之绪言,无以自说而自足;濡需者,固必舜有膻而后随之三徙也。卷娄虽不自鬻,而受天下之鬻,则为人所鬻而疲役以衰老,是亦梱也之遇盗而说也。聚其膻以奔走天下,使相寻于暖姝濡需之涂,恶能不为天下贼?魏武侯说以《礼》《乐》《诗》《书》而不悦,说以《金板六弢》而不悦,几于不为卷娄,故能闻真人之言而有感于其天。

是以神人恶众至。众至则不比,人固不可尽合。不比则不利也。必有所伤。故无所甚亲,无所甚疏,抱德炀和,以顺天下,此谓真人。于蚁弃知,于鱼得计,于羊弃意。蚁亦有智,羊亦有意;惟鱼有自然之乐,斯为得计。以目视目,以耳听耳,视听止于视听,不以滑心。以心复心。心自复其本定。若然者:其平也绳,其变也循。余飏曰:“平者多流懦,故曰绳,变者多谲**,故曰循。”古之真人,以天待之,不以人入天。古之真人,得之也生,失之也死;得之也死,失之也生。一若天之生杀。

〔解曰〕众至者必有以召之至,是卷娄也。至虽众,岂能尽天下之众哉!亲疏异而恩怨兴,仁义之为害马也无已矣。今夫天,众莫能违,而人固莫能至,惟无迹以召人之悦也。无仁之迹而春夏自生,无义之迹而秋冬自死;天自平也,物自变也。生生死死于其中者,失之而不可以生,失之而不可以死者,自仰给焉。此无所鬻,彼无所卖,牧之而已,固无害也,惟其诚也。夫真人之自养以养天下者取诸此,而岂有人焉入其中以动其天乎!夫以人入天而知意横行者,目视之而心随目以别妍媸,耳听之而心随耳以分逆顺,则灵台本灵,而耳目变其故,故性命之情与耳目交相为病。若目止于视,耳止于听,心旌不摇而无所乐也,无待显也,则天下且如人之瞥遇于镜影之中,无求无撄,喜怒捐而抱德以炀和,内全其天而外全人之天,一丧而真全矣。

〔解曰〕物之生其死而死其生者,天未尝有意知,而莫非天也。体天以待天下者,丧其一而不为执狸之狗,则循鸱目鹤胫之变,而恒得其平,生者自育,死者自化矣。未有一定之方药以治人之疾者,庸医之杀人,从其所乐用也。无一可执,无一不可用,药无常君,德无常主,以爱人偃兵为仁义,徒愁其身而使人悲。知固有所穷,意固不能尽物。以己之所乐,立言制法而断制天下,以人入天,能无贼天下乎!

故曰:“风之过河也有损焉,日之过河也有损焉。”请只风与日相与守河,只,任之也。而河以为未始其撄也,恃源而往者也。

〔解曰〕执一以断制天下者,亦非无故而然也。物之相感也,相守而无一息之隙。物之可欲可恶者感之,道术之可乐可显者感之,生死之变感之;虽知其相损,而无奈其相守者,则众至而已固不得归休,亦无可如之何矣。夫河岂能使风不飏而日不炙哉?其源长,其流盛,则损者自相损,而盈者不亏耳。天者,人之源也。纯乎天而听物之变以循之。心者,耳目之源也。复其心而听受其平,则物鬻而己不卖,物归而己不比,天即己,己即天,恶有损哉!

故水之守土也审,影之守人也审,物之守物也审。审谓密而无间。故目之于明也殆,耳之于聪也殆,心之于殉也殆。随物曰殉。逐其视听,以为断制。凡能其于府也殆。府者,能之所藏也。殆之成也不给改,祸之长也兹萃。其反也缘功,劳力以免祸,因以为功。其果也待久。实祸久而益成。而人以为己宝,不亦悲乎!故有亡国戮民无已,不知问是也。

〔解曰〕人之于天,无一间之离者也。心复其心,则其于天,如水之依土,影之于人,有恃之以往而不忧其损。物之于天,抑未有一隙之或离也。则物恃物之天,我之待物亦恃其天,而固无损矣。堇审乎堇之天,桔梗、鸡壅、豕零各审乎其天,而自可为帝。其撄之而损焉者,目乐以明显,耳乐以聪显,心乐以知显,则以己入天而己危,以己入物之天而物危。既危而求反,劳力而其终必凶。于足内患生于身,而外贼天下。夫人舍其守而为暖姝濡需,舍其守而为卷娄,众至而不能如风日之过河,得所休归,此神人之所恶者。以其恶为宝,故曰可悲。

故足之于地也践。虽践,恃其所不蹍而后善博也。善博,谓安于广大。人之知也少。虽少,恃其所不知而后知天之所谓也。

〔解曰〕有实而无处者宇,而天皆充塞;有长而无本檦者宙,而天皆绵存。然则至大而无可为涯,至密而无乎不审者,无非天也,皆可恃者也。而天下之为断制者,乐据所蹍之尺土以措足,容足之外,下临不测之渊,其危殆可知已。目所可见之色,耳所可闻之声,其为声色几何?心恃之以生其知,其知又几何邪?聪明不至之地,物自有物之帝,生死自有生死之得失,以其少养其多,以其不知之多养其少,不知还其不知,而任物之天,则害马者去,而不造形以相撄,惟知天之无穷,而物各审乎其源也。

知大一,知大阴,阴与荫通。知大目,知大均,知大方,知大信,知大定,至矣。大一通之,大阴解之,无不庇也,解其比附。大目视之,大均缘之,大方体之,大信稽之,大定持之。尽有天,容尽万物,则无非天。循有照,循物则自无不知。冥有枢,默以俟之,物自运转。始有彼。为物之大始,则彼皆自此而出。则其解之也似不解之者,其知之也似不知之也。不知而后知之。因物则物情尽。其问之也,不可以有崖,而不可以无崖。不立一家之言,抑不引之使无所休止。颉滑有实,古今不代,而不可以亏,颉滑,错乱也。颉滑有实,谓憧扰纷错而万物皆诚也。古今不代,谓参万岁成纯,而不拘于一时也。不可以亏,谓无成则无亏。则可不谓有大扬搉乎!扬,举也。搉,引也。包举宇宙之理于七大之中。阖不亦问是已,阖、盍通。奚惑然为!以不惑解惑,复于不惑,是尚大不惑。

〔解曰〕知天者,知其大而已矣。九州之土,皆吾所恃以践者,其大何如耶!大则无一矣,无贤之可有也。大则无不荫之矣,无可亲而可疏也。大则无非目矣,知有其不知,则明无不彻矣。大则无不均矣,皆可为帝矣。大则无方矣,六合之外,六合之内,皆其游矣。大则无不信矣,物无可以易己矣。大则无不定矣,风日过之而损亦无损矣。大者无耦,无耦者无一。知之则丧其一,丧其一则事无可为,事无可为则言无可说。尽天下之变,莫非天也。循其莫非天者,则顺逆贤否,得丧生死,皆即物审物,而照之以其量,不可知者默以信之,而天下不出吾环中。源在我也,繁然有彼,皆受于天也。故以不解解物而物自化,以不知知物而物自莫能遁,奚言之足尚哉?无一先生之说以为暖姝,而奚卖奚鬻焉!故万变皆诚也,古今皆纯也。以是扬搉大道,而与天合一矣。要岂规恢于源之外哉!廓然通一,顺天下而顺吾心之无不复,则视彼好贤尚知,以聚游士,讲道术,驰其形性,欲成美而适成恶器。虽如舜,且为膻薮,况守一舜之说以与嗜欲交战,孰从而瘳其奸病乎!

《庄子解》卷二十四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