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子解卷二十二·外篇 知北游(1 / 1)

此篇衍自然之旨。其云观天者,即《天运》篇六极五常而非有故之谓也。言道者,必有本根以为持守;而观浑天之体,浑沦一气,即天即物,即物即道,则物自为根而非有根,物自为道而非有道。非有根者,道之所自运;非有道者,根之所自立。无根则无可为,无道则无可知。故仁义礼徒为骈枝以侈于性,而道之自然者固不为之损益。故知其无可知,而知乃至;于以入天地万物而不穷,则物无非道,物无非根,因天因物,而已不为。圣人之所断所保者,此耳。断之、保之,见本篇。其说亦自《大宗师》来,与《内篇》相为发明,此则其显言之也。

知北游于玄水之上,登隐弅之邱,弅,音焚。隐弅,隐暗而弅起也。而适遭无为谓焉。知谓无为谓曰:“予欲有问乎若:何思何虑则知道?何处何服则安道?何从何道则得道?”何道之道,犹言行也。三问而无为谓不答也。非不答,不知答也。知不得问,反于白水之南,登狐阕之上,阕,隙也。狐阕,狐窟也。曰白水,曰狐窟,则有所睹矣。而睹狂屈焉。狂,猖狂意。伸者为神,屈者为鬼。知以之言也问乎狂屈。狂屈曰:“唉!予知之,将语若,中欲言而忘其所欲言。”知不得问,反于帝宫,见黄帝而问焉。黄,中央色;帝,中之主也。黄帝曰:“无思无虑始知道,无处无服始安道,无从无道始得道。”知问黄帝曰:“我与若知之,彼与彼不知也。其孰是耶?”黄帝曰:“彼无为谓真是也,狂屈似之,我与女终不近也。夫知者不言,言者不知,故圣人行不言之教。道不可致,德不可至。仁可为也,义可亏也,礼相伪也。故曰:‘失道而后德,失德而后仁,失仁而后义,失义而后礼。礼者,道之华而乱之首也。’故曰:‘为道者日损,损之又损之,以至于无为,无为而无不为也。’今已为物也,欲复归根,不亦难乎!其易也,其惟大人乎!生也死之徒,死也生之始,孰知其纪!人之生,气之聚也。聚则为生,散则为死。若死生为徒,吾又何患?故万物一也:是其所美者为神奇,其所恶者为臭腐。臭腐复化为神奇,神奇复化为臭腐。故曰:‘通天下一气耳’,圣人故贵一。”知谓黄帝曰:“吾问无为谓,无为谓不应我,非不我应,不知应我也。吾问狂屈,狂屈中欲告我而不我告,非不我告,中欲告而忘之也。今予问乎若,若知之,奚故不近?”黄帝曰:“彼其真是也,以其不知也。此其似之也,以其忘之也。予与若终不近也,以其知之也。”狂屈闻之,以黄帝为知言。

〔解曰〕无物非道,则抑无物为道。芒然四顾,无一而非道,则不可指何者而为道。道无可知,知不可以测道,故无为谓真是也。狂屈曰“予知之”,则虽交臂且失,而似有一恍惚之光与道相合;非不是也,而道抑不尽于此,故但似之而已。此释氏所谓相分灭而见分未灭也。若无思虑,无处服,无从道者,为可以体道,则无思、虑、处、服、从、道者,固道矣,有思、有虑、有处、有服、有从、有道者,又岂道外之有此耶?皆求其可知、可安、可得,而执小以为大,执短以为长,执无以为有者,故终不近也。生死相贸,新故相迭,浑然一气,无根可归;则因时,因化,因物,不言而照之以天,又奚答哉!则又奚问哉!问则已失之矣。不知故问,问故不知也。

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四时有明法而不议,万物有成理而不说。圣人者,原天地之美,而达万物之理。是故至人无为,大圣不作,观于天地之谓也。今彼神明至精,今,一本作合。与彼百化。物已生死方圆,莫知其根也,扁然而万物,自古以固存。扁音匾,门户封署也。扁然,各位其所之意。神明之至精者,与百化之死生方圆,皆无根之可知也。而扁然杂著,皆备而常存。六合为巨,未离其内;有内则必有外。秋毫为小,待之成体。更有至微者。秋毫相积以成体,非小也。天下莫不沉浮,终身不故;无故迹之可据。阴阳四时运行,各得其序。惛然若亡而存,油然不形而神,万物畜而不知,此之谓本根;无根以为根。可以观于天矣。

〔解曰〕天地之不言,四时之不议,万物之不说,非不言,不议,不说也,不能言,不能议,不能说也。不能言,不能议,不能说者,无可言,无可议,无可说也。今一动物于此,使自说其目何以视,耳何以听;一植物于此,使说其华何以荣,实何以成;其可说乎?有形者且尔,况天地四时乎!然而自古固存之大常,人固见为美,见为法,见为理,而得序;则存者存于其无待存也,神者神于其无有形也。意者其有本根乎,而固无根也。孰运行是?孰主张是?孰纲维是?沉浮以游,日新而不用其故,何根之有哉!名之曰本根,而实无本无根,不得已而谓为本根耳。故不言之教,庶几乎近之。不言之教,无教也。圣人不知,而万物恶从知之!故惟知无本无根,而沉浮不故者,乃可许之观天。

啮缺问道乎被衣。被衣曰:“若正女形,一女视,天和将至;摄女知,一女度,神将来舍;德将为女美,道将为女居;评曰:女勿以之为美为居,道德自来。女瞳焉如新生之犊,瞳读如创,丑绛切,未有知貌。而无求其故。”言未卒,啮缺睡寐。被衣大说,行歌而去之,曰:“形若槁骸,心若死灰;真其实知,不以故自持;媒媒晦晦,媒读如昧,义通。无心而不可与谋。彼何人哉!”

〔解曰〕既知无求其故矣,则啮缺之言,亦故而不足存矣。正形一视,摄知一度,皆以无思无虑为知者也;是犹可与谋者也。忘言忘义,天和在己,而何待其至哉!啮缺所以寐而不欲终听之。

舜问乎丞曰:“辅弼凝丞”之丞。“道可得而有乎?”曰:“女身非女有也,女何得有夫道!”舜曰:“吾身非吾有也,孰有之哉?”曰:“是天地之委形也。生非女有,是天地之委和也;气和则生。性命非女有,是天地之委顺也;顺理为性。孙子非女有,是天地之委蜕也。形之相禅。故行不知所往,处不知所持,食不知所味;天地之强阳气也,强阳,主动也:又胡可得而有耶?”

〔解曰〕以为有道,而可知可为者,惟见有身也。见有身而欲翘然于万物之上,则煦煦以为仁,岳岳以为义,宾宾以为礼,而柴立乎天地之间。夫惟知身非己有,则化身为天,而行乎其不得不行;恩万物而非仁,裁万物而非义,序万物而非礼,天之强阳所动胥与动,而不持以为故;斯以观天而合其和也。夫行之所往,处之所持,食之知味,皆强阳之气所沉浮,而我何与知!况进此而可有为道之本根者乎!

孔子问于老聃曰:“今日晏间,敢问至道。”老聃曰:“女齐戒,疏瀹而心,澡雪而精神,掊击而知。夫道,窅然难言哉!将为女言其崖略。夫昭昭生于冥冥,有伦生于无形;精神生于道,形本生于精,而万物以形相生。故九窍者胎生,八窍者卵生;其来无迹,其往无崖,无门无旁,四达之皇皇也。邀于此者,四枝强,邀犹遇也。思虑恂达,恂,相伦切,顺也。耳目聪明;其用心不劳,其应物无方。天不得不高,地不得不广,日月不得不行,万物不得不昌。此其道与!且夫博之不必知,辩之不必慧,圣人以断之矣。断,徒乱切,绝弃之也。若夫益之而不加益,损之而不加损者,圣人之所保也。渊渊乎其若海,魏魏乎其终则复始也;魏、巍同。运量万物而不匮,则君子之道,彼其外与!评曰:君子之道,仁义礼皆外益之,非其固然。万物皆往资焉而不匮,此其道与!”评曰:此乃内也。

〔解曰〕精神生于道。道,无也;精神,有也。然则精神之所自生,无所以然之根,而一因乎自然之动。自然者即谓之道,非果有道也。道生神,神生精,精乃生形,形乃相禅而生物。则生物之原,四累之下也。超四累而寻其上,无迹也。四达皇皇,万化自营于不容已。天欲不高,地欲不厚,日月欲不行,万物欲不昌,而皆不可得。渊藏广运,而终始循环以不穷。为君子者,乃欲于四累之下求本求根,而测其所以然,则困于道之中,必跃于道之外矣。自然者之无所以然,久矣。自然者,有自而然之谓。而所自者,在精神未生之上,不可名言,而姑字之曰道。乃形物既成之后,此道亦未尝暂舍,而非根本枝叶各为一体。为君子者,乃求所以然而自外于大方,岂有当乎!

中国有人焉,非阴非阳;阴阳之屈伸为鬼神。直且为人,故非阴非阳。处于天地之间,直且为人,将反于宗。自本观之,生者喑醷物也。喑音荫,醷音爱,聚气貌。郭象曰:“直聚气也。”按字书:醷,球聚气也,又音倚,梅浆也。球聚气是虚空之气偶聚,梅浆是酸鬱之气所聚,俱可释。虽有寿夭,相去几何?须臾之说也,奚足以为尧桀之是非?句。果蓏有理;木实曰果,草实曰蓏。人伦虽难,虽难尽其理。所以相齿。亦犹是少长之差耳。圣人遭之而不违,过之而不守。调而应之,德也;调,和也。偶而应之,道也;帝之所兴,王之所起也。人生天地之间,如白驹之过隙,忽然而已。注然勃然,莫不出焉;待生者也,必出以生。油然漻然,莫不入焉。漻,清洁也。极其光华清洁盛美,而皆入以死。已化而生,又化而死。生物哀之,人类悲之。解其天弢,隳其天帙,弓囊曰弢,衣囊曰帙。天弢之帙之使为人,释氏所谓皮囊也。死则解而隳矣。知此则不足为悲哀。纷乎宛乎,纷,散貌。宛,留恋也。魂魄将往;乃身从之,乃大归乎!不形之形,形之不形,是人之所同知也,非将至之所务也。此众人之所同论也。虽知之论之,而不能于死之将至而务之,则论亦何益!彼至则不论,论则不至。明见无值,辩不若默;道不可闻,闻不若塞;此之谓大得。

〔解曰〕欲求道之所以然者,必于身乎体之,君子之道,务此而已。游其心以观天,而溯之乎精神之所自生,媒媒晦晦,而莫知所谓;则此身亦未见其果为吾有也,止中国之一人而已矣。我犹人也,人犹我也;乃至飞潜动植,山谷川流,亦犹是也。而偶尔为人于中国:自其精神之躁动而言,则为强梁之气;自其形体之蕴结而言,则为喑醷之物;自天地之长久而言,则须臾之化而已。须臾之为薪,已穷于指,大力者负之而他趋,于是而天弢解焉,天帙隳焉,则是非得丧与喑醷之物相随以往,所以然之故,又可得乎!身已往矣。中国自有人也。人不尽于身,而身奚足以尽人伦之理耶!前乎生而有不形之形,后乎生而有形之不形。此岂难知者哉!人具知之,人具论之,而论之无益也。塞默而遇之,将反之宗,即今日而在焉。其为得也,得天也。得天者,得其自然也。断之,保之,知不待掊击而自无所庸。

东郭子问于庄子曰:“所谓道,恶乎在?”庄子曰:“无所不在。”东郭子曰:“期而后可。必有所指正。”庄子曰:“在蝼蚁。”曰:“何其下耶?”曰:“在稊稗。”曰:“何其愈下耶?”曰:“在瓦甓。”曰:“何其愈甚耶?”曰:“在屎溺。溺,泥吊切,溲也。”东郭子不应。庄子曰:“夫子之问也,固不及质。质,本也。正获之问于监市履狶也,每下愈况。郭象曰:“狶,大豕也。”夫监市之履豕以知其肥瘦者,愈履其难肥之处,愈知豕肥之要。今问道之所在,而每况之于下贱,则明道之不逃于物也必矣。女惟莫必,无乎逃物。无必然之见,则知道之无所不在。至道若是,大言亦然。言其周遍咸则大矣。周、遍、咸三者,异名同实,其指一也。尝相与游乎无何有之宫,同合而论,无所终穷乎!尝相与无为乎!澹而静乎!漠而清乎!调而间乎!寥已吾志,寥,廓也。无往焉而不知其所至;不曰往而曰无往,往亦无往也。去而来,不知其所止。吾已往来焉,而不知其所终。彷徨乎冯闳,冯音凭,盛也。闳,大也。大知入焉而不知其所穷。物物者与物无际,而物有际者,所谓物际者也。物之所际,非道之际。不际之际,际之不际者也。无际以为际,际非无际也。谓盈虚衰杀,彼为盈虚非盈虚,彼为衰杀非衰杀,彼为本末非本末,彼为积散非积散也。”际皆非际。

〔解曰〕道无可期也。期而以为可者,期之于盈虚衰杀之际,见为本,见为末,以递相生,见为积散,以互相成而已。而皆有形有物,判然一际之小大始终,曾是足以为崖,为房,为门,而穷道之际哉?道惟无际,故可各成一际。道惟无在,故可随在而在,无在无不在。其际莫穷,乃于其中随指一物,而自然之理不遗。期之于蝼蚁,犹有知也;期之于稊稗,犹有生也;期之于瓦甓,犹有用也;期之于屎溺,则用亦废而行乎其不容已,自然而然者,愈与道亲也。括天下之有知无知,有情无情,有质无质,有材无材,道无所不在。生无自而生,死无自而死;盈无自而盈,虚无自而虚;周遍咸皆自然,自然皆道也;而尚何期乎?惟无所以然者为之根本故也。

于是泰清问乎无穷曰:“子知道乎?”无穷曰:“吾不知。”又问乎无为。无为曰:“吾知道。”曰:“子之知道,亦有数乎?”曰:“有。”曰:“其数若何?”无为曰:“吾知道之可以贵,可以贱,可以约,可以散。此吾所以知道之数也。”泰清以之言也,问乎无始曰:“若是,则无穷之无知,与无为之知,孰是而孰非乎?”无始曰:“不知深矣,知而浅矣。弗知内矣,知之外矣。”于是泰清中而叹曰:“弗知乃知乎!知乃不知乎!孰知不知之知?”无始曰:“道不可闻,闻而非也。道不可见,见而非也。道不可言,言而非也。知形形之不形乎!道不当名。”无始曰:“有问道而应之者,不知道也;虽问道者,亦未闻道。道无问,问无应。无问问之,是问穷也;无应应之,是无内也。身在道外矣。以无内待问穷,若是者,外不观乎宇宙,内不知乎大初;是以不过乎昆仑,不游乎太虚。”昆仑,地之极高处,过乎昆仑,则太虚矣。

〔解曰〕泰清也,无穷也,无为也,无始也,皆不得已而为之名也。观其形似,泰清也;流观其际之不际,无穷也;无穷者不可胜为,无为也;究其所从,则无始也。互相求其根本而不可得。无根,而欲以言论相诘问,不知道矣。因而答之,贵贱约散,其类充塞,而欲知其数,愈不知道矣。道亦不得已之辞也。实则非有所谓道也。自然无始而泰清,无为而自无穷。蝼蚁、稊稗、瓦甓、屎溺,皆泰清也。无贵无贱,无约无散,周遍咸于大方,而不可言尽。遭之而即是,奚问奚答哉!

光曜问乎无有曰:“夫子有乎,其无有乎?”光曜不得问,而孰视其状貌,窅然空然,终日视之而不见,听之而不闻,抟之而不得也。光曜曰:“至矣!其孰能至此乎!予能无有矣,而未能无无也。及为无有矣,何从至此哉!”

〔解曰〕光曜者,无有中之幻影也,孰视之而窅然空然矣。光曜亦何托哉!知生于虚,而知已失虚,知有穷而虚无穷,能体虚者无知也。言不待藏而自忘言矣。光曜无根也,乃欲以无有为根,而无有不可以为根,则知固无所托:不可见,不可闻,不可得。反光曜以归无有,冥冥无知,而离道不远矣。

大马之捶钩者,大马,大司马也。江东三魏之间,谓锻为锤钩。旧注:剑名。年八十矣,而不失豪芒。大马曰:“子巧与?有道与?”曰:“臣有守也。臣之年二十而好捶钩,于物无视也,非钩无察也。是用之者,假不用者也以长得其用,而况乎无不用者乎!物孰不资焉!”

〔解曰〕欲知道者,欲用之耳。其知愈杂,其用愈侈,而不知其守愈乱,得其用者鲜矣。至人于道,有守而无知,知之而不用,用之而不分;则合万变,周遍咸而无异知、无异用。惟不求知以假于用,故合乎天而为万用之资。其守也,过乎昆仑,游乎太虚,浑然渊然,物何足以劳其视哉!不视矣,又何知!

冉求问于仲尼曰:“未有天地可知耶?”仲尼曰“可。古犹今也。”冉求失问而退。明日复见,曰:“昔者吾问‘未有天地可知乎?’夫子曰:‘可。古犹今也。’前日吾昭然,今日吾昧然。敢问何谓也?”仲尼曰:“昔之昭然也,神者先受之。不思则与神遇。今之昧然也,且又为不神者求耶!思则倚于形而失神。无古无今,无始无终。未有子孙而有子孙,可乎?”冉求未对。仲尼曰:“已矣,未应矣!不以生生死,不以死死生。死生有待耶?皆有所一体。有先天地生者物耶?岂物耶?物物者非物,物出不得先物也,犹其有物也。犹其有物也,无已。非先有之物欲出乃生之。虽非先有,自可生而不已。圣人之爱人也终无已者,亦乃取于是者也。”非先立一爱之心,物至而爱之耳。

〔解曰〕为根本之论以求知道者,必推而上之,至于未有天地之先,为有所以然者,为万有之本。此其昧也,惟滞于不神之形,而于物求之。然则未有子孙之日,索之当前,其为子孙者安在乎?子孙必有待而生,则未有待之日,无其必然之根本,明矣。故今日者无穷之大始,而今日非有以为无穷之始,则无始也明矣。无先天地而有之物,未有者不得以物物之,然而终可有物。以是推之,圣人不先立爱人之心,而爱自无已;遭而不违,偶而应之,可云仁之始,可云化之始,而实非始也。于生而死之,于死而生之,以为生死死生之本,昧孰甚焉?之说也,乍闻之而心开,徐思之而又不审。何也?思之索之,终以为有所以者为之本也。故无思无虑,乃近乎自然。

颜渊问乎仲尼曰:“回尝闻诸夫子曰:‘无有所将,无有所迎。’回敢问其游。”仲尼曰:“古之人,外化而内不化;今之人,内化而外不化。内无主而外滞于物。与物化者,外化。一不化者也。内不化。安化安不化,外化则内亦忘。安与之相靡,靡犹摩也。谓自然相摩而化。必与之莫多。莫多谓不增益之。无所增益则不化。狶韦氏之囿,黄帝之圃,有虞氏之宫,汤武之室。愈有则愈小。君子之人,若儒墨者师,故以是非相齑也,齑,揉也。而况今之人乎?圣人处物不伤物。不伤物者,物亦不能伤也。惟无所伤者,为能与人相将迎。山林与!皋壤与!使我欣欣然而乐与!虽此亦将迎,况名利乎?乐未毕也,哀又继之。哀乐之来,吾不能御,其去弗能止。悲夫!世人直为物逆旅耳!夫知遇而不知所不遇,知能能而不能所不能。无知无能者,固人之所不免也。人自然有所不知不能。夫务免乎人之所不免者,岂不亦悲哉!欲尽知之而尽能之,必不可得。至言去言,至为去为。齐知之所知,则浅矣。有所知,因欲以概天下。

〔解曰〕天地万物莫不因乎自然。生死得失,周遍咸而往来相易,则过去者不可逐之以流,未来者不可豫徼其至。至人知此,无所用其将迎;而待其相遭,则与之不违,亦将也;送之以往也,亦迎也。虚中而俟也,物与己两无所益。无所益,复何伤乎!夫已往未来不可知也,虽圣人不能知;无可用其能也,虽圣人不能能;无所以然之故,则知能固有必穷矣。取所知之一端立以为根,则适以自隘。囿降而圃,圃降而宫,宫降而室,日趋于隘下;而为君子,为儒墨之师,则室中一隙之光已耳。执一隙之光为所以然之本,举此外来不能御、去不能止者,万变无所逃之哀乐,而以一隙之知能齐之,天下之纭纭者所以可悲也。此篇极论自然之理,括古今,一生死,浩汗无极。而此段要归于无将无迎,去言去为,以物物而不穷;则内之不化者,实有其不际之际,盖宅心之要术,非但放言已也。

《庄子解》卷二十二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