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子解卷十四·外篇 天运(1 / 1)

此篇之旨,以自然为宗。天地之化,无非自然。上皇因而顺之,不治而不乱;后世自勉以役其德,而自然者失矣。以为天下可自我而勉为之,而操之以为魁柄,然则天地、日月、风云,亦有主持而使然者乎?人无不可任,天无不可因,物无不可顺。至于顺物之自然,而后能使天下安于愚而各得。无故常者,大常也。无穷极者,无不极也。勉而役者,不过因已往之陈迹,踶跂蹩躠以为仁义,执之愈固而德愈小,劳己以劳天下,执一而不应乎时变。老子所欲“绝圣弃知”者,此也。

天其运乎?地其处乎?疑词。日月其争于所乎?谓争驰于黄道赤道。孰主张是?为主以张设之。孰纲维是?为纲以维系。孰居无事,推而行是?意者其有机缄而不得已邪?意者其运转而不能自止邪?云者为雨乎?雨者为云乎?孰隆施是?其施也,普遍盛大。孰居无事,**乐而劝是?**乐,快意,相劝不止也。风起北方,一西一东,有上彷徨。有上犹在上也。孰嘘吸是?孰居无事而披拂是?敢问何故?

〔解曰〕此一问,直令以度数阴阳窥测天道者,无可下语,尽古今言道、言治者,人百其喙,俱无可下语。所以然者,非有故也。谓其有故,岂天地日月风云之外,别有一物司其主宰,当是何物也?若以为天能使地处,使日月推行,使风云隆施而嘘吸,则天其有耳目可以审察,手足可以推移,心思可以使令。惟有故,则可求得其故以自勉,而效之以为德。今既详诘而终不能明言其故,则自然者本无故而然。既无故矣,将何所师以勉效法之乎?

巫咸祒曰:“来!祒音超。吾语女!天有六极评曰:天、地、日、月、风、云,各尽其极。五常,评曰:地也,日月也,风云也,天皆因其常而用之。敔按:语意谓理之至极而甚常者天也,无所容其诘问也。并而言之则六,以天为主则五。帝王顺之则治,逆之则凶。九雒之事,九雒,或上世之君。方以智曰:“黄帝表新雒因雒,即九雒也。”治成德备,监临下土,天下戴之,此谓上皇。”

〔解曰〕荅不如所问者,荅即在问中也。“孰主张是”,“孰纲维是”,“孰推行是”,“孰**乐以劝”,“孰披拂是”,皆无也。而天运不息,地处而不迁,日月推行而不辍,风云隆施嘘吸而不吝;极乎此而不忧彼之不逮,极乎彼而不碍此之方兴;皆自然极至而无不极。天之毂转,地之蕃育,日月风云之变易,无有常也,而终古类然,又至常也。极而常者,一自然而无不定。顺之以逮治者,亦惟因其极而极之,因其常而常之,无机无缄,无待于劝,无事于披拂,因其自然以并载天下,上皇之治,与天同道,孰有主张纲维之,可示人以迹而使勉乎?

商太宰**问仁于庄子。庄子曰:“虎狼,仁也。”曰:“何谓也?”庄子曰:“父子相亲,何为不仁?”曰:“请问至仁。”庄子曰:“至仁无亲。”太宰曰:“**闻之:无亲则不爱,不爱则不孝。谓至仁不孝,可乎?”庄子曰:“不然。夫至仁尚矣,孝固不足以言之。此非过孝之言也,不及孝之言也。非孝过于仁,乃孝不及仁。夫南行者至于郢,北面而不见冥山。是何也?则去之远也。故曰:‘以敬孝易,以爱孝难;以爱孝易,而忘亲难;忘亲易,使亲忘我难;使亲忘我易,兼忘天下难;兼忘天下易,使天下兼忘我难。’夫德遗尧舜而不为也,利泽施于万世而天下莫知也。岂直太息而言孝乎哉?夫孝悌、仁义、忠信、贞廉,此皆自勉以役其德者也,不足多也。故曰:‘至贵,国爵并焉;至富,国财并焉;至愿,名誉并焉。’是以道不渝。”评曰:无不并而后可谓至。至德兼八德而无所役,故终不可变。

〔解曰〕虎狼之仁,亦不容已者也。不容已,则近于自然矣。然而非自然者,触于父子而亲,则其发也有机;非其父子而不仁,则其止也有缄。有机而不忘其所役,则仁速渝而之于不仁,故虎狼噬物以饲其子为万物贼。然则勉于爱敬而役之以为德,其为仁也,亦虎狼之仁而已。与天下相忘者,不私其亲,其亲亦不私焉。老者自安,少者自育,胥相各得,天下莫知其为谁之赐。仁孝之名不立,奚勉勉于敬爱以扰天下哉?至贵不可以品秩序,至富不可以积聚计,至德不可以仁知名,至仁不可以爱敬言。亲者自亲,长者自长,此无所益,彼无所损,通之天下而无所渝,乃以与天地日月风云之自然者合其德。

北门成问于黄帝曰:“帝张《咸池》之乐于洞庭之野。吾始闻之惧,复闻之怠,卒闻之而惑,****默默,乃不自得。”帝曰:“女殆其然哉!吾奏之以人,人道。征之以天,行之以礼义,人事。建之以太清。天理。夫至乐者,先应之以人事,顺之以天理,行之以五德,应之以自然;然后调理四时,太和万物。或曰:“以上三十五字是注,误作大书。”四时迭起,万物循生;一盛一衰,文武伦经;一清一浊,阴阳调和,流光其声;流动以发其光。蛰虫始作,吾惊之以雷霆;启人之所未知,如雷起蛰。其卒无尾,其始无首;一死一生,一偾一起;所常无穷,而一不可待,无穷者其所常也,不主一声,使人待之。女故惧也。吾又奏之以阴阳之和,天道。烛之以日月之明。其声能短能长,能柔能刚;变化齐一,不主故常;即短即长,即柔即刚。在谷满谷,在坑满坑,大无不充,小无不入。涂郤守神,郤、隙通。涂郤,泯其隙也。无蹊迳之可寻,守之以神。以物为量;因其物而称之。其声挥绰,其名高明。是故鬼神守其幽,日月星辰行其纪,吾止之于有穷,流之于无止。方止而行,方行而止。子欲虑之而不能知也,望之而不能见也,逐之而不能及也,傥然立于四虚之道,倚子槁梧而吟,目知穷乎所欲见,力屈乎所欲逐,吾既不及已矣。矣,一本作夫。形充空虚,乃至委蛇;女委蛇故怠。听者自以为不可及,思虑无所容其生,尽形之中,皆如空虚,懈散而与相忘。吾又奏之以无怠之声,散寄于物,非人非天。调之以自然之命。故若混逐丛生,林乐而无形;丛生如林,无有定形。布挥而不曳,散漫而无留余。幽昏而无声,众声亦若无声。动于无方,居于窈冥,或谓之死,或谓之生,或谓之实,或谓之荣;行流散徙,不主常声。世疑之,稽于圣人。人皆疑之,惟圣知之。圣也者,达于情而遂于命也。凡有情者,皆天命也。天机不张而五官皆备,此之谓天乐,无言而心说。故有焱氏为之颂曰:焱,呼狊切,字亦音焰。或音标,则当作飙。‘听之不闻其声,视之不见其形,充满天地,苞裹六极。’女欲听之而无接焉,不可以心接之。而故惑也。乐也者始于惧,惧故祟。祟音岁,怪之也;从出,从示,俗本作崇,谬。吾又次之以怠,怠故遁;意不属也。卒之以惑,惑故愚;愚故道,道可载而与之俱也。”乃可载道而与合。

〔解曰〕人也,天也,物也,皆自然之化也,得其自然之化而无不乐,故乐之出虚,以有形象无形,摇动天人万物之和者,可以征道焉。专于己而不通于人,则困于小而忤于物;通于人而未合于天,则成于事而亏于道;合乎天而不因乎物,则执其常而不达于变。不通于人,无所震耀,则情不警而乐不动;惧者所以动之也。不合于天,日勤于为,则志不宁而乐不安;怠者所以忘人而安也。不因乎物,则守其常以为明,而不协于芚愚之化,以胥物而乐;惑者所以随物而化也。始奏以人,中奏以天,终奏以物,则均一之化备焉;所谓德备而照临下土也。至于人天万物之皆备,何常声之有哉?灵者自灵,蠢者自蠢,生者自生,死者自死,荣者自荣,实者自实,充满天地而机不张;此乃谓之自然之命。自然者,万德之所并,而无一德之可役者也。莫愚于物而同其惑,不炫知以求乐,愈怠愈惑;去其勤劳,捐其明慧,乃载道而与之俱。

〔解曰〕自然者,无必然也。以其必然,强其不然,则违其自然者多矣。或水或陆,或柤棃或橘柚,或颦或笑,或古或今,或周或鲁,各因人、因天、因物,而皆其自然。取彼之所然,为此之所然,则舟其车、甘其酸、妍其媸、以冀同于有方,进不成乎治,而退且失其故。故自然者,无不可因也。因其自然,乃以应时物而不穷。

孔子行年五十有一而不闻道,乃南之沛,见老聃。老聃曰:“子来乎!吾闻子北方之贤者也。子亦得道乎?”孔子曰:“未得也。”老子曰:“子恶乎求之哉?”曰:“吾求之度数,五年而未得也。”老子曰:“子又恶乎求之哉?”曰:“吾求之于阴阳,十有二年而未得。”老子曰:“然。使道而可献,则人莫不献之于其君;使道而可进,则人莫不进之于其亲;使道而可以告人,则人莫不告其兄弟;使道而可以与人,则人莫不与其子孙。然而不可者,无他也,中无主而不止,外无正而不行。正,证也。繇中出者,不受于外,人无证据则不受。圣人不出;不出言以告之。繇外入者,无主于中,圣人不隐。其人心先无之,不告之以隐微之旨。名,公器也,不可多取。仁义,先王之蘧庐也,庐有脊无柱;蘧谓蘧麦,以野草杂覆之。止可以一宿,而不可以久处,觏而多责。以此为知见,则多受人之责。古之至人:假道于仁,托宿于义,以游逍遥之墟,食于苟简之田,立于不贷之圃。逍遥,无为也;苟简,易养也;不贷,无出也;不出之以资人。古者谓是采真之游。外采而内真。以富为是者,不能让禄;以显为是者,不能让名;亲权者,不能与人柄。操之则栗,舍之则悲,而一无所鉴,以窥其所不休者,不以为鉴戒,而探索不已。是天之戮民也。恩、怨、取、与、谏、教、生、杀八者,正之器也。惟循大变无所湮者,湮,滞也。为能用之。故曰:‘正者正也。’其心以为不然者,天门弗开矣。”正者自正也。立一心以为物不正而待我正之,则闭其天门,不能通达。

〔解曰〕天地人物之化,其阴其阳,其度其数,其质其才,其情其欲,其功其效,好恶离合,吉凶生死,有定无定,变与不变,各有所极;而为其太常,皆自然也。因其自然,各得其正,则无不正矣。无不正者,无一待我而正也。我有所见之正,操之惟恐其失,舍之则芒然自丧,勉勉不休,以自役而役天下,则是自闭于蓬户之中,而四通八达之门不启,终日在天中,而不见天之所戮矣。知天地人物之无不极、无不常而无不正,逍遥苟简而无所贷,则能爱而不勉以役仁,端正而不勉以役义,人为我名,因而名之,而不勉以役名;我所出者,物皆乐受;物所感者,不易吾主;历大变而适如其常,所以应物者无非蘧庐也,与天下公善而己不私;此独见之真,无迹可传,而世或以为不然者也。

孔子见老聃而语仁义。老聃曰:“天播糠眯目,则天地四方易位矣;蚊虻噆肤,噆同咂。则通昔不寐矣。昔同夕。夫仁义憯然,乃愤吾心,乱莫大焉。吾子使天下无失其朴,吾子亦放风而动,依风之自然。总德而立矣:通于一。又奚杰然若负建鼓而求亡子者邪?郭象曰:“言揭仁义以趋道德之乡,犹揭鼓而求逃者,无繇得也。”夫鹄不日浴而白,乌不日黔而黑。黑白之朴,不足以为辩;名誉之观,不足以为广。泉涸,鱼相与处于陆,相呴以湿,相濡以沫,不若相忘于江湖。”

〔解曰〕民未尝不自知爱也,而乌用吾爱?有所爱者,必有所伤,无伤焉足矣。立仁义之名,为成心而师之,益吾之所本无,而强以与物;陆鱼相呴之泾,能几何哉?离江湖自然之乐而处于陆,乃见呴湿之恩。自然者丧,徒以累心;目为之眯,寐为之不安。惟自矜高以不屑苟简,及物已变,则必湮滞而不行。好辩以修名,自眯而自噆也。自然之美利,黑者自黑,白者自白,机缄固不在我也。

孔子见老聃归,三日不谈。弟子问曰:“夫子见老聃,亦将何规哉?”模仿之。孔子曰:“吾乃今于是乎见龙。龙:合而成体,散而成章,乘乎云气而养乎阴阳。予口张而不能嗋,嗋音胁,呵欠也。口开而即合,不能嗋开而不合,惊羡之状。予又何规老聃哉!”子贡曰:“然则人固有尸居而龙见,雷声而渊默,发动如天地者乎?赐亦可得而观乎?”遂以孔子声见老聃。声,通名也。老聃方将倨堂,而应微倨堂,夷俟也。应微,不介意以应也。曰:“予年运而往矣,子将何以戒我乎?”为谦抑之词。子贡曰:“夫三王五帝之治天下不同,其系声名一也。而先生独以为非圣人,如何哉?”老聃曰:“小子少进!子何以谓不同?”对曰:“尧授舜,舜授禹,禹用力而汤用兵,文王顺纣而不敢逆,武王逆纣而不肯顺,故曰不同。”老聃曰:“小子少进!余语女三王五帝之治天下。句。黄帝治天下,使民心一:民有其亲死不哭,而民不非也。尧之治天下,使民心亲:民有为其亲杀其杀,杀,所界切,减也。减杀事亲之礼,其减者又复减之。而民不非也。舜之治天下,使民心竞:民孕妇十月生子,子生五月而能言,不至乎孩儿三岁曰孩。而始谁,知辨谁何。则人始有夭矣。禹之治天下,使民心变:人有心而兵有顺,人各有心,用兵乃顺。杀盗非杀,不能无盗,至用刑杀而犹自以为非杀。人自为种而天下耳。人皆自私其种类而弃天下,曰天下耳,非吾所恤也。是以天下大骇,儒墨皆起。其作始有伦,而今乎妇女,其倡端各有伦类,而迄今巧诈及于妇女。妇女安知有儒墨?而《氓》妇能《诗》,穆姜知《易》,真可慨已。方以智曰:“作始有伦而今乎妇女者,世惟有好色而已。孝衰于妻子,亲爱畏敬之僻,几能解脱?”何言哉!叹其不足言也。余语女:三皇“王”通。五帝之治天下,名曰治之,而乱莫甚焉。三皇之知,上悖日月之明,下暌山川之精,中堕四时之施。其知憯于虿虿之尾、虿,力盖切,毒虫。鲜规之兽,无所柙制之虎兕。莫得安其性命之情者,而犹自以为圣人,不可耻乎?其无耻也!”子贡蹴蹴然立不安。

〔解曰〕哀至则哭,不勉于哀也。因其隆而隆之,因其杀而杀之,无所勉也。哀乐因其自然,则虽极哀乐而性不屈,命不摧,寿夭各尽其天年。以此听天下之治,其仁天下也至矣。惟无成心而一因乎自然,则万变而不渝其真,日月以此保其自然之明,山川以此养其自然之精,四时以此顺其自然之序,无机无缄,合而为一大之体,散而成万有之章。圣人亦因天、因人、因物而已。自本无圣,而恶自以为圣哉!

〔解曰〕皇治皇之天下,帝治帝之天下,王治王之天下,皆蘧庐也。时已去而欲止之,怀蘧庐以为安居,变易人之性命,而道壅不行,恶足以及于化哉!顺其自然,则物固各有性命;虽五伯七雄之天下,可使反于其朴。盖我与物皆因自然之化而生,不自立为人之标准,风且为我效化,而无待于雌雄。已往之陈迹,其不足据为必然,久矣。

《庄子解》卷十四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