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篇之说,有与庄子之旨迥不相侔者;特因老子守静之言而演之,亦未尽合于老子;盖秦汉间学黄老之术,以干人主者之所作也。无为固老庄之所同尚,而庄子抑不滞于无为,故其言甫近而又远之,甫然而又否之,不示人以可践之迹。而此篇之说,滞于静而有成心之可师,故其辞卞急烦委,以喉息鸣,而无天钧之和。庄子之说,合上下、隐显、贵贱、小大而通于一。此篇以无为为君道,有为为臣道,则剖道为二,而不休于天钧。且既以有为为臣道矣,又曰“以此南乡,尧之为君也,以此北面,舜之为臣也”,则自相刺谬,而非若《内篇》虽有随埽之说,终不相背戾也。大抵《外篇》多掇拾杂纂之言,前后不相贯通;而其文辞汗漫冗沓,气弱而无神,所见者卑下,故所言者颓靡;定非庄子之书,且非善学庄子者之所拟作,读者所宜辨也。余篇多有类此者,推之可见。
〔解曰〕此老子所谓“守静笃”也。与天和,自于人无不和。与人和,未必能和于天。静极,则于人自无竞,随所运而皆乐,其乐也天矣。
〔解曰〕定者,一于静也。静则无为,无为则己不立宗,而以天下为宗。己自立宗,则强物同己而多忧。以天下为宗,则任天下之自为而己不劳,所以休其心而恒乐。
故古之人贵夫无为也。上无为也,下亦无为也,是下与上同德。下与上同德,则不臣。下有为也,上亦有为也,是上与下同道。上与下同道,则不主。上必无为而用天下,下必有为为天下用,此不易之道也。故古之王者,知虽落天地,落,尽也。不自虑也;辩虽雕万物,不自说也;能虽穷海内,不自为也。天不产而万物化,地不长而万物育,帝王无为而天下功。故曰:莫神于天,莫富于地,莫大于帝王。故曰:帝王之德配天地。此乘天地、驰万物,而用人群之道也。
〔解曰〕上不自为而任之下,亦与用人则逸,自用则劳之言相似。然君子之任人,以广益求治,而此以自尊求乐,既非老庄无为之旨,抑且为李斯赵高罔上自专之倡。甚矣其言之悖也!
本在于上,末在于下;要在于主,详在于臣。三军、五兵之运,德之末也。赏罚、利害、五刑之辟,教之末也。礼法、度数、刑名、比详,治之末也。钟鼓之音,羽旄之容,乐之末也。哭泣、衰绖、降杀之服,哀之末也。此五末者,须精神之运、心术之动,然后从之者也。末学者古人有之,而非所以先也。君先而臣从,父先而子从,兄先而弟从,长先而少从,男先而女从,夫先而妇从。夫尊卑先后,天地之行也,故圣人取象焉。天尊地卑,神明之位也。春夏先,秋冬后,四时之序也。万物化作,萌区有状,盛衰之杀,变化之流也。夫天地至神,而有尊卑先后之序,而况人道乎?宗庙尚亲,朝廷尚尊,乡党尚齿,行事尚贤,大道之序也。语道而非其序者,非道也。语道而非其道者,安取道?
〔解曰〕以要为本,以详为末,分上下之序,乃以自尊而恣其逸乐。
是故古之明大道者,先明天而道德次之,道德已明而仁义次之,仁义已明而分守次之,分守已明而形名次之,形名已明而因任次之,因其形名而委任之。因任已明而原省次之,原其所不能,以省其所能。原省已明而是非次之,又不能矣,而后定其是非。是非已明而赏罚次之。赏罚已明而愚知处宜,贵贱履位,仁贤不肖袭情;必分其能,必繇其名。以此事上,以此畜下,以此治物,以此修身,知谋不用,必归其天,此之谓太平,治之至也。故《书》曰:“有形有名。”形名者,古人有之,而非所以先也。古之语大道者,五变而形名可举,九变而赏罚可言也。骤而语形名,不知其本也。骤而语赏罚,不知其始也。倒道而言,迕道而说者,人之所治也,安能治人?骤而语形名赏罚,此有知治之具,非知治之道,可用于天下,不足以用天下;此之谓辩士一曲之人也。礼法、度数、形名、比详,古人有之,此下之所以事上,非上之所以畜下也。
〔解曰〕其意以兵刑、法度、礼乐委之于下,而按分守、执名法以原省其功过。此形名家之言,而胡亥督责之术、因师此意,要非庄子之旨。
昔者舜问于尧曰:“天王之用心何如?”尧曰:“吾不敖无告,敖、傲同。无告,无所告诉者。不废穷民,苦死者,恤死者之苦。嘉孺子,而哀妇人;此吾所以用心已。”舜曰:“美则美矣,而未大也。”尧曰:“然则何如?”舜曰:“天德而出宁,其出也,定而不劳。日月照而四时行,若昼夜之有经,云行而雨施矣。”尧曰:“然则胶胶扰扰乎!言己之用心徒劳耳。子,天之合也;我,人之合也。”夫天地者,古之所大也,而黄帝尧舜之所共美也。故古之王天下者,奚为哉?天地而已矣。
〔解曰〕于人求合者,必勤人之事。天道运而不积,日月、云雨、四时各效其功,而天不劳以收成功,合之者逸而乐矣。
〔解曰〕因其自然,则仁义之形且不立,而况于名?仁义之形名不立,而况于是非?击鼓而求亡子者,循名以求形之谓。
〔解曰〕不自信而欲有其美者,皆所谓贼心也。窃物之余,以施惠于所亲爱而为仁,乘己之足,以攘廉节而为义,皆不能自信,而窥觊天下之美,欲居之耳。无其实而贪其名,贪其名而袭其实以自骄,而辞不美之名。贼心不息,而天下以巧知神圣之名归之。脱此者而后于己无不信,于物无不服。呼马呼牛,皆服也,老子所谓“早服”也。此节于庄子之旨为合,但上下不相为类。有为则有名;巧知神圣皆为也,凡为皆窃也。若如上文所云“臣道有为”,则臣可以窃为道乎?《外篇》之文,杂纂而无定论,纯驳相间,非有得于庄子之言者所撰次,益可见矣。
老子曰:“夫道:于大不终,于小不遗,评曰:天之所至,皆道之至;天之所有,皆道之有。故万物备;广广乎其无不容也,大之至也。渊乎其不可测也。深之至也。形德、仁义,神之末也;非至人孰能定之?评曰;定则不为其所骛。夫至人有世,世为其所有。不亦大乎!而不足以为之累;天下之大,有之不累。天下奋棅,而不与之偕;棅同柄。人各奋起争权柄,而己否。审乎无假,而不与利迁;极物之真,能守其本;故外天地,遗万物,而神未尝有所困也。通乎道,合乎德,退仁义,宾礼乐,至人之心有所定矣。”
〔解曰〕形之于德而为仁为义,皆逐形名之末,以与世争持权棅;而不知前此者之未有,后此者之不留,则所为皆假耳,夫穹然而为天,颓然而为地,以有风雨露雷,飞潜动植之利,而人所惊为天地至大莫测之化者,实神之末耳,况万物乎?故外天地,遗万物,乃以得天地之神,太虚无形,合万化而不形者,天地之神也。静定无为,含众德而不形者,至人之神也。善恶、得失,荣辱、吉凶,皆备容之,而无迹以使人易测,则物自化而天自定,斯以为圣人之心;此无为而静之本也。
世之所贵道者,书也。书不过语,语有贵也。语之所贵者意也,意有所随。因事会之适然而生其意。意之所随者,不可以言传也。而世因贵言传书!世虽贵之哉?犹不足贵也,为其贵非其贵也。故视而可见者,形与色也;听而可闻者,名与声也。悲夫!世人以形色、名声为足以得彼之情!夫形色、名声,果不足以得彼之情,则知者不言,言者不知,而世岂识之哉?桓公读书于堂上,轮扁斫轮于堂下,释椎凿而上,问桓公曰:“敢问公之所读者何言邪?”“读者”者字,一本作“为”,一本有“者为”二字。公曰:“圣人之言也。”曰:“圣人在乎?”公曰:“已死矣。”曰:“然则君之所读者,圣人之糟魄已夫!”桓公曰:“寡人读书,轮人安得议乎?有说则可,无说则死。”轮扁曰:“臣也以臣之事观之。斫轮,徐则甘而不固,疾则苦而不入;疾徐指辐毂相受之栒而言。徐,宽也。疾,紧也。甘易入、苦难入也。松则不坚,紧则不受。相争毫忽,规矩所不及也。不徐不疾,得之于手而应之心;口不能言,有数存焉于其间。臣不能以喻臣之子,臣之子亦不能受之于臣,是以行年七十而老斫轮。古之人与其不可传也死矣。然则君之所读者,古人之糟魄已夫!”
〔解曰〕极有为者之所为,仁义而已。乃其所为仁义者,岂果有以自信而审其无假哉?读书而闻有仁,则以为仁;读书而闻有义,则以为义。不知古之为此言者,适乎时,因乎化,而非其必然之情也。窃其所言以自贵,而挠万物之情,此儒墨之所以多为多败,而撄人之心也。其无独见而惟人言之从也,曰道谀。其有人之有而自忘也,曰贼心。
《庄子解》卷十三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