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之为言存也,不言而存诸心也:是焉而在,非焉而在,利焉而在,害焉而在;不随之以流,不激之以反,天下将自穷而不出于环中。宥之为言宽也:是焉而不以为是,非焉而不以为非,利者勿使害,害者不为之利,天下宽然足以自容,而复其性有余地。在之宥之,则无为而无不为矣。乃人所以亟于治天下,而不能在宥之者,有故焉。身之未正,心之未宁,嗜欲积中而天机外**,忘其有涯之生而侈无涯之知,心与身不相谋,形与神不相浃,舍其身以汲汲于天下,为功名而自盖覆其所不正,摇精以逐阴阳之末流,役其见闻觉知以与物相斗,如浮气聚于太虚,为云以雨,将谓以泽万物,而不知适为,沴也。天惟无为恩于物之心,故不受怨,惟不治物,故物不能乱。立体莫善于在,而适用莫善于宥。天惟无不在、无不宥,故阴阳不毗,节宣自应其候。在宥天下者,喜怒忘于己,是非忘于物,与天合道而天下奚不治,又奚治邪?此篇言有条理,意亦与《内篇》相近,而间杂老子之说,滞而不圆,犹未得乎象外之旨,亦非庄子之书也。
闻在宥天下,不闻治天下也。方以智曰:“在如持载,围中之范;宥如覆帱,范中之围。”在之也者,恐天下之**其性也。随上意而流。宥之也者,恐天下之迁其德也。惧而丧其所守。天下不**其性,不迁其德,有治天下者哉?评曰:己无不治,何治之有!
〔解曰〕此一篇之纲也。不在则心随物往,天下乘之以俱流;不宥则心激物伤,天下莫知其所守。今有人于此,即有不肖之心,勃然欲动,无与劝之,无与沮之,则亦芒然少味而渐以忘。渐以忘,又奚待治哉?
昔尧之治天下也,使天下欣欣然人乐其性,是不恬也。桀之治天下也,使天下瘁瘁焉人苦其性,是不愉也。夫不恬不愉,非德也。非德也而可长久者,天下无之。人大喜邪?毗于阳。大怒邪?毗于阴。阴阳并毗,四时不至,温凉生杀之候,当至而不至。寒暑之和不成,其反伤人之形乎!使人喜怒失位,居处无常,思虑不自得,中道不成章,无恒而失守。于是乎天下始乔诘卓鸷,而后有盗跖、曾、史之行。旧注:乔诘,意不平;卓鸷,行不平也。故举天下以赏其善者不足,举天下以罚其恶者不给。故天下之大,不足以赏罚。自三代以下者,匈匈焉终以赏罚为事,彼何暇安其性命之情哉!
〔解曰〕喜则其性必**,欣欣然趋乐利者导之以靡也。怒则其德必迁,瘁瘁焉恶死亡者,为善不能、为恶不可、无所据以自安也。种种之民,喜怒人殊,而一**一迁,则嚣然并起,如巨浸之滔天,而莫之能遏。乃要其所自生,则惟一人之喜怒,有权有力,而易以鼓天下也。阳之德生,知生之为利,而不知生之必有杀,则足以召天下之狂喜,而忘其大忧。阴之德杀,谓杀为固然,而不知杀之害于生,则足以召天下之狂怒,而丧其不忍。夫阳有至和,阴有至静。至静以在,至和以宥,而其发为喜怒者,乃阴阳之委也。一念毗于阳,而天下奔于喜,罚莫能戢也。一念毗于阴,而天下奔于怒,赏莫能慰也。君天下者与天下均在二气之中,随感而兴。天气动人而喜怒溢,人气动天而寒暑溢,非得环中以应无穷者,鲜不毗也。圣之毗无以异于狂矣。
而且说明邪?说音悦。是**于色也。说聪邪?是**于声也。说仁邪?是乱于德也。说义邪?是悖于理也。说礼邪?是相于技也。与之偕而自失曰相。说乐邪?是相于**也。说圣邪?是相于艺也。说知邪?是相于疵也。天下将安其性命之情,之八者存可也,亡可也。天下将不安其性命之情,之八者始脔卷伧囊而乱天下也。旧注:脔卷,不伸舒之貌。伧囊犹抢攘。而天下乃始尊之惜之,甚矣天下之惑也!岂直过也而去之邪?评曰:过而去之,暂用而不固执,未尝不可。乃斋戒以言之,跪坐以进之,鼓歌以儛之。儛、舞同。吾若是何哉!
〔解曰〕八者,尧之治具也。而在宥天下者,亡可也,存可也,亦非必恶之也。恶之者,亦自以为有八德而说之,因以恶尧。故桀恶之而天下怒,尧说之而天下喜。说而喜,则上与民之性皆**,其愈于恶者无几矣。惟过而去之,己心先无所毗,则天下不能自毗;即有自毗者,在之宥之,且自消也。陈公甫之诗曰:“刘郎莫记归时路,只许刘郎一度来”,则善行无辙迹,而天下之性命自安。陈公甫名献章,学者称为白沙先生。敔按:其桃花诗曰:“云锁千峰午未开,桃花流水隔天台,刘郎莫记归时路,只许刘郎一度来。”先子《柳岸吟》和曰:“花到灵云只一开,桃根桃叶隔天台,刘郎前度人无恙,日日看花不厌来。”并记云:“白沙诗为浮屠见闻觉知之说所自据,附会其灵云见桃花不再见宗旨,为驳正之。”是则《南华》为漆园寓言,而解《南华》为先子偶笔也。附此诗以见一斑。
故君子不得已而临莅天下,莫若无为。无为也,而后安其性命之情。故“贵以身为天下,则可以托天下:爱以身为天下,则可以寄天下”。故君子苟能无解其五藏,无擢其聪明,尸居而龙见,不动而彰变化。渊默而雷声,不言而震虚空。神动而天随,从容无为而万物炊累焉。郭象曰:“若游尘之自动。”评曰:若炊者,虽累上而气皆至。吾又何暇治天下哉?
〔解曰〕吾身固有可在天下、可宥天下者,吾之神也。贵之爱之,弗摇之以外**,而不与物迁,则五藏保其神明,聪明自周乎天下,龙见雷声,物莫能违,合天下于一治,而阴阳自得其正矣。喜怒者,人气也。神者,天气之醇者也。存神以存万物之天,从容不迫,而物之不待治而治者十之七;聊以八德治之,过而去之,而天下速治者十之二;其终不可治者一而已,逮及久而自消矣。民气不扰,天气不乱,风霆霜露,吉凶生死,自为我而施政教,奚容治哉?乃君子于此,尸居渊默,而龙雷默动以不息,致虚守静,如护婴儿,抑何暇辍此以役天下乎?
〔解曰〕人有异形而无异心。心有柔强明昧之不一,而其为情为识,含阴阳之动几以生起者,一也。故一人之心,无端微起,而应之者无涯,况居上而有权力者乎?撄人心者,非待取人之心撄之而后撄也,以所说者自撄其心,而人心无不受撄矣。含仁义于心,不得已而临莅天下,亦过而去之,无所说焉,则虽撄而宁,人莫能我撄也。人不知我撄,则我亦无撄于人,相安于恬愉。即有恶如四凶者,亦意消而自已。圣知无所施,儒墨无所辨,圣不待绝而自绝,知不待弃而自弃,天下之撄者皆宁,而奚不治之足忧?慎于撄者,慎于说而已矣。故君子惟自慎其心以贵爱其身,而勿待取人之心,问其撄与不撄也。
黄帝立为天子十九年,令行天下,闻广成子在于空同之上,故往见之,曰:“我闻吾子达于至道,敢问至道之精。吾欲取天地之精,以佐五谷,以养民人;吾又欲官阴阳以遂群生,为之奈何?”广成子曰:“而所欲问者,物之质也;而所欲官者,物之残也。自而治天下,云气不待族而雨,族,聚也。云不聚而雨,言泽少也。草木不待黄而落,言杀气多也。日月之光,益以荒矣!而佞人之心翦翦者,又奚足以语至道!”旧注:翦翦,佞貌。黄帝退,捐天下,筑特室,席白茅,闲居三月,复往邀之。广成子南首而卧,黄帝顺下风膝行而进,再拜稽首而问曰:“闻吾子达于至道,敢问治身,奈何而可以长久?”广成子蹶然而起曰:“善哉问乎!来!吾语女至道!至道之精,窈窈冥冥;至道之极,昏昏默默;无视无听,抱神以静,形将自正;必静必清,无劳女形,无摇女精,乃可以长生;目无所见,耳无所闻,心无所知,女神将守形,形乃长生,慎女内,闭女外,多知为败。我为女遂于大明之上矣,至彼至阳之原也;为女入于窈冥之门矣,至彼至阴之原也。天地有官,阴阳有藏,慎守女身,物将自壮。我守其一,以处其和;故我修身千二百岁矣,吾形未尝衰。”
〔解曰〕其要,收视反听而已。视听外闭,则知不待去而自去。知去则心不撄,心不撄则天下无可说,而己无可为。人之心不待安之、抚之、养之、遂之,而自无所撄也。阴阳之可官者,皆其绪余萎于形中者,故曰残。至阳之原,无所喜而物自生;至阴之原,无所怒而物自杀。过而去之,不损其真,不以有所说而治物、而以扰物,则守者一而无不和。道止于治身,而治天下者不外乎是。此段意盖止此,而其语与老子“窈兮冥兮”之言相类。后世黄冠之流,窃之以为丹术,而老庄之意愈晦。大抵二子之书,多为隐僻之辞,取譬迂远,故术士得托以惑世。其下流之弊,遂成外丹彼家之妖妄。修辞不以达意而止,则适以资细人之假窃而已。
黄帝再拜稽首曰:“广成子之谓天矣!”广成子曰:“来!余语女!彼其物无穷,而人皆以为终;彼其物无测,而人皆以为极。得吾道者,上为皇而下为王;失吾道者,上见光而下为土。死则昭明升上,形魄降下。今夫百昌皆生于土,而返于土。故余将去女,入无穷之门,以游无极之野。吾与日月参光,吾与天地为常。当我缗乎!缗同绵。《老子》:“绵绵若存。”远我昏乎!人其尽死而我独存乎!”
〔解曰〕物固无可穷,物固不可测。而欲治之者,穷其无穷,测其不测,适以撄物而导之相疑相欺、相非相诮、以成乎乱而已。盖自撄其心,则仰而见阳之浮光,遂以为明;俯而见阴之委形,遂以为冥;魂逐光而魄沉于质,则方生之日,早入于死,以其自死者死天下。日月之光所以荒,云雨之所以错,草木之所以凋,皆民喜怒、湮滞、飞扬之气,干阴阳之和召之也。夫死固不能不死矣,必反于土矣。而至阳之明不乱于浮灮,则至阴之冥不随形以阴为野土;阴音荫。与天地为无穷,物皆在其所含之中,无有可说以相撄者,相就以化,缗缗常存而去其昏,群生遂矣,皇王之道尽矣。
云将东游,过扶摇之枝而适遭鸿蒙。云将,云也。扶摇,风也。鸿蒙,太虚一气之未分也。鸿蒙方将拊髀雀跃而游。髀音彼,股骨也。一本作脾,非是。云将见之,倘然止,贽然立,贽,不动貌。曰:“叟何人邪?叟何为此?”鸿蒙拊髀雀跃不辍,对云将曰:“游”。云将曰:“朕愿有问也”。鸿蒙仰而视云将曰:“吁!”云将曰:“天气不和,地气郁结,六气不调,四时不节。今我愿合六气之精以育群生,为之奈何?”鸿蒙拊髀雀跃掉头曰:“吾弗知,吾弗知。”云将不得问。又三年,东游,过有宋之野,心之分野。而适遭鸿蒙。云将大喜,行趋而进曰:“天忘朕邪?天忘朕邪?”再拜稽首,愿闻于鸿蒙。鸿蒙曰:“浮游不知所求,猖狂不知所往,游者鞅掌,以观无妄。鞅掌,劳也。其游似劳而非劳。朕又何知?”云将曰:“朕也自以为猖狂,而民随予所往;朕也不得已于民,今则民之放也。放、仿同。愿闻一言。”鸿蒙曰:“乱天之经,逆物之情,玄天弗成。解兽之群,而鸟皆夜鸣;鸟兽弗安,二句互文见意。灾及草木,祸及昆虫,昆,一本作止,止豸通。意!噫同。治人之过也!”云将曰:“然则吾奈何?”鸿蒙曰:“意!毒哉!绝物者毒也。老子曰:“亭之毒之。”仙仙乎归矣!”云将曰:“吾遇天难,愿闻一言。”鸿蒙曰:“意!心养。句。汝徒处无为。徒处,空虚也。而物自化。堕尔形体,吐尔聪明;伦与物忘,大同乎涬溟;解心释神,莫然无魂;莫然,无貌。万物云云,云云,自然貌。各复其根。各复其根而不知,浑浑沌沌,终身不离。若彼知之,是乃离之。无问其名,无窥其情,物故自生。”云将曰:“天降朕以德,示朕以默,躬身求之,乃今也得。”再拜稽首,起辞而行。
世俗之人,皆喜人之同乎己,而恶人之异于己也。同于己而欲之,异于己不欲者,以出乎众为心也。夫以出乎众为心者,曷常出乎众哉?因众以宁所闻?宁,诘词。诘其所闻者何如。不如众技众矣。不如众人之才技者多矣。而欲为人之国者,“为人之国”,与“为邪”“为政”之为同。此揽乎三王之利,而不见其患者也。此以人之国侥幸也。几何侥幸而不丧人之国乎?其存人之国也无万分之一,而丧人之国也,一不成而万有余丧矣!
〔解曰〕有所说者众矣,莫甚于说出乎众以为心。撄心者多矣,莫甚于因出众为心而侥幸。撄人者多矣,莫甚于恶人之异己而强之使同。凡夫以仁义臧人之心,取天地之质,官阴阳之残,合六气之精,以求遂群生者,皆自谓首出万物,而冀天下之同己者也。故言利物者以三王为最。将揽之以为众之所放,而不达人心,不达人气,同其不同,以标己异,幸愚贱之可惟吾意而驾其上,摇精劳形,以困苦天下;不知自爱,因以伤人;不知自贵,因以役人;人心一撄,祸难必作,故以丧人之国而有余。
悲夫!有土者之不知也!夫有土者,有大物也。有大物者,不可以物。为物所物。物而不物,亦物也,然而不物。故能物物。故凡物我皆可得而物之。明乎物物者之非物也,岂独治天下百姓而已哉?出入六合,游乎九州,独往独来,是谓独有。独有之人,是之谓至贵。大人之教,若形之于影,声之于向;向、响同。有问而应之,尽其所怀,为天下配;处乎无向,行乎无方;挈汝适,评曰:以其身行游。复之挠挠,评曰:自反而挠弱。以游无端;出入无旁,与日无始;评曰:昨日往而今日来,何始之有!颂论形躯,寓言寓形,释氏所谓动身发语也。合乎大同;大同而无己。无己,恶乎得有有?不曰有物,而曰有有,是并其独有而不有也。睹有者昔之君子,睹无者天地之友。
〔解曰〕小而治一国,大而出入六合,游乎九州,无他道焉,知有独而已矣。惟知有独而不物于物,则独往独来,有其独而独无不有。不得已而临莅天下,亦莅之以独而已。一人之身,其能尽万类之知能、得失、生死之数乎?而既全有于己,则遗一物而不可。能此者不能彼,能清者不能浊,能广者不能狭。惟贵爱其身者,静而与地同其宁,喜怒不试;虚而与天同其清,生杀无心;则身独为吾之所有,而不为物有。灵府之所照烛,惟有其身而不有物,则物不撄己,己不撄物,神动天随,人皆自贵爱以胥化,若形影声响之相应,不召而自合矣。独有者,有其无物者也。有其无,而有者无穷,其于大物也,蔑不胜矣。有其有,则且以所说者为有,而仁义之名归,道德之真丧矣。此三王之利所以害也。
贱而不可不任者物也,卑而不可不固者民也,匿而不可不为者事也,粗而不可不陈者法也,远而不可不居者义也,亲而不可不广者仁也,节而不可不积者礼也,中而不可不高者德也,一而不可不易者道也,神而不可不为者天也。故圣人观于天而不助,成于德而不累,出于道而不谋,会于仁而不恃,薄于义而不积,薄,普各切,泊通,如舟之舣岸然。应于礼而不讳,无所忌讳以殉名。接于事而不辞,齐于法而不乱,恃于民而不轻,因于物而不去。物者莫足为也,而不可不为。
不明于天者,不纯于德;不通于道者,无自而可。不明于道者,悲夫!何谓道?有天道,有人道。无为而尊者,天道也;有为而累者,人道也。主者,天道也;臣者,人道也。天道之与人道也,相去远矣,不可不察也。
〔解曰〕人莫不在宥于天,而各因仍于其道,则不以物撄己,不以己撄物,虽乱而必治,物自治也。物之自治者,天之道也。屑屑然见有物而说之,以数撄之者,人也;有司之技也。主贵而臣贱。臣道者,一官一邑之能,宋荣子犹然笑之,人役而已,贵爱其身者弗屑也。
《庄子解》卷十一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