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子下篇(1 / 1)

为高必因邱陵为下必因川泽

涕出而女于吴

《集注》谓“吴,蛮夷之国,景公羞与为昏”,非也。吴,周之伯父,《春秋》以其僭王夷之耳,当时诸侯不以夷贱之也。鲁且越礼为结昏,齐独耻乎?按《越绝书》称阖闾胁齐女以为质,后其女悲思,是以有望齐之门,卒以忧死,葬虞山之上,谓之齐女冢。然则景公生视其女充西施、郑旦之列,如之何弗涕!

沧浪之水

按《禹贡》:“汉水东为沧浪之水”,《书》注及郦道元皆云今均州武当山下。汉流本清,方水涨时则沿汉溪涧自山而溢,推**泥沙,下入于汉,因而浊耳。沧浪,楚水;其歌,楚人之歌。孔子南游楚,涉汉而闻之。屈原、渔父,亦楚人也,故其歌同。

北海 东海

北海,海在其北;东海,海在其东,犹《书》之言南河、北河也。伯夷让国,未尝远离父母之邦。孤竹在今永平府抚宁县,地滨于海,则伯夷之逃,亦如季札之退耕于野耳。古者公子去国,则仕于邻国不废君臣之义。伯夷遂不复仕,则为纣播恶于下国,天下无邦故也。已而就养西伯,乃终于首阳。太公亦四岳之后,世禄之家,传记称其贩缯于莒,亦以天下无道不仕。莒州东滨于海,亦就养而西之岐周,若钓渭之说,以孟子言之,知其妄矣。二老高洁,名著天下,文王自应远迎。

辟草莱任土地

《周礼》:一易之田莱百亩,再易之田莱二百亩。虽曰一易再易,而民力有余,可以粪治成熟,则亦听之而不入井赋。“辟草莱”者,坐莱田使垦辟,而一易再易皆如其亩以起征也。“任”者责也,《集注》谓“分土授民使任耕稼”,则三代之政亦必如此,而奚罪哉!盖古者任夫而不任田。夏后氏一夫税五十亩,殷税七十亩,周税百亩。田虽逾额,而但视夫家之常以定赋役。“任土地”者,一以责之田亩,有田则有税,而力役、车乘壹皆以田为科配,无尺寸之漏壤,而不守夫家之故版为登降。于是土无不征,而农民重困。不知人者王者之民也,土者天地之土也,私天地之土为己有,逆天擅地,失君人之道,于道悖矣。自战国大壤古制,故秦、汉以来无莱田之名,而不复知有任夫家不任土地之道。垂及杨炎,并庸调于租,而合为两税。后世虽有户口之名,而实重征地亩。浸以至于随粮带丁之说起,而民视先畴如荼毒,竞趋末业,无已则游惰犹愈于力耕,流亡接踵,盗贼因之。其为先王之罪人,固不容贷矣。

负夏

赵氏注及《檀弓》郑注俱谓负夏卫地。按舜虞幕之裔,后虽降处,而仍居故封,故谓之虞舜。舜生长于蒲州平陆之境,未尝一至山东濮、济之地。雷泽者雷首山下之泽谷也。河滨者蒲州沿河之境也。流传以历城为历山、定陶为雷泽,皆非也。历城、定陶去岐周将三千里,而孟子何言千有余里乎?诸冯、负夏与安邑之鸣条并言,则其皆在平阳,审矣。负夏盖河东之夏阳,《春秋》谓之下阳,累代为虞国地,后入于晋,去卫千里,足知言卫地者之妄。河东谓之东夷,河西谓之西夷。自蒲坂抵岐周适千有余里。孟子去古未远,考证自实后世传说附会之谬,如“卒于鸣条”既有明文,而云野死于九疑,以致列之祀典。何博而知要者之世乏其人也!

毕郢

郢,音以整切者,楚都也,未闻岐、丰之间别有郢邑。按此“郢”当作“程”。《竹书》称纣三十一年己巳岁西伯治兵于毕,三十三年辛未岁密人降于周师,遂迁于程。毕在丰东,程在丰西。言毕程者,举两界而言之也。武王既有天下,以毕封毕公高,以程封程伯休父之祖,皆为县内诸侯。毕、程去岐不远,故统云西夷。以此推之,诸冯、负夏、鸣条同在河东,审矣。

王者之迹熄

迹,辙迹也。王者时巡方岳,太史陈诗以观风。平王东迁,巡狩典废,车辙马迹绝于天下,列国风诗不贡于太史,故曰王者之迹熄而诗亡。若卫朔、郑忽、秦康、陈灵之事编为歌谣,天子不得而采之,夫子录之于传诵之余,谓之诗亡可矣。《集注》云《黍离》降而诗亡,于义未尽。

五世

周显王三十三年乙酉岁孟子至梁,梁惠王之三十五年也,时为齐宣王之七年。明年,梁惠王卒,子襄王立。周显王四十一年癸巳岁,宋王偃之元年。四十五年丁酉,齐宣王卒。慎靓王三年癸卯,宋自立为王。赧王元年丁未,鲁平公之元年,是岁齐伐燕,杀子之。三年己酉,燕始畔齐,立昭王。计孟子周旋魏、齐、宋、鲁二十五年间,与史为合。但自显王乙酉上溯孔子卒壬戌岁,为一百四十三年,据《家语》,孔子年十九娶于宋之开官氏,一岁而生伯鱼,是伯鱼生于昭公之十年己巳岁。史称伯鱼年五十,当卒于哀公十二年戊午。子思于时应已年逾弱冠。子思年六十一,其卒当于周定、考二王时,去孟子已百年。然则程子称笔《中庸》于书以授孟子者,误也。伯鱼生子思,子思生子上白,子上生子家求,子家生子京箕。孔子至子家为五世,伯鱼至子京为五世。子京生子高穿。子高与平原君同时。周赧王五十年丙申平原君始相赵,去孟子谏齐伐燕时五十年,则孟子正与子家、子京同时,适值五世之际,故曰“五世而斩”,忧其坠也。或以三十年为一世。计孔、孟相去之年,自孟子归而著书时,去孔子作《春秋》正百七十年也。

羿

古之称羿者不一。《庄子》《列子》《山海经》屡言羿者,皆非有穷后羿也。穷羿篡夏,身为天子,势不复与弟子角技,其死也自以寒浞之奸更相争夺,而不缘射。且以乱臣贼子,假手凶徒而膺天诛,孟子顾曰“是亦羿有罪焉”,何其舍大憝而擿微愆邪?谓逢蒙为“羿之家众”,亦臆词也。羿,上古之善射者,后世因其名以为氏,故尧时有羿,夏复有羿,穷羿戮而射师始不以羿名矣。

子思居于卫

子思仕卫当在悼、敬、昭三公之时,或出公反国之后。世传仕卫嗣君,则误已。嗣君元年当周显王四十五年,去伯鱼卒已百五十九年。子思年六十二,计其卒已百有余岁矣。司马公作《通鉴》,起威烈王二十三年戊寅岁,去伯鱼卒已八十年,而记子思答卫苟变二卵事于后,亦未谂也。《孔丛子》载苟变事,称卫君,未尝目言嗣君。其《巡狩》篇称子思游齐,陈庄伯与登泰山。陈庄伯者,田庄子白也。白相齐宣公,当周考王、卫敬公昭公之世,较为得实。但孟子言有齐寇,而悼、敬、昭三公无见伐于齐之事。独般师之变,齐伐卫,在鲁哀公十七年癸亥岁,计子思尚非强仕之期。或后有齐师,不系大故,史逸之耳。又孟子称子思为鲁缪公臣。缪公显之元年,皇甫谧以为壬申,徐广以为甲戌,盖威烈王十九年,去伯鱼卒已七十六载,不能无疑。而《孔丛子》载缪公卒,县子制服,子思不可。缪公卒以甲辰,去伯鱼卒已百有六年,尤不足信。岂缪公、穆公为两君,史失其一,或悼公之一谥缪公耶?大抵《孔丛》出于燔书之后,掇拾旧闻,多出附会,而史家采录杂说,往往自相矛盾,如子夏少孔子四十四岁,当生于定公二年癸巳,至威烈王时已逾百岁,而史家年表于威烈王十九年甲戌岁载子夏授经魏文侯。在谛考异同如司马温公者,误犹如此,其他又不足论已。

崇山

百姓如丧平声考妣三年四海遏密八音

《礼》“庶人为国君服三月”,郑氏曰“天子畿内之民服天子亦然”。《周礼》且然,唐、虞质朴之制愈可知已。但言畿内,则五服之民不服天子矣。王者公天下而私其故封之国。天下者代易以为之大君,而国其所世守,虽失天下,不亡其国。故畿内之民亲于五服,而恩礼有加焉。礼必度其可行而与情相称。九州编氓于天子疏远阔绝,而为天子服丧,情既不称,而势亦不可行矣。百姓者,百官也。黄帝始制姓氏,皆天子赐之有爵者,或以官邑,或以字谥。庶人贱,无字谥,无官邑,不得有姓。“百姓如丧考妣”,诸侯、卿、大夫服斩衰也。“三年”连下为句。三年之间,四海之内,冠、昏、祭虽通而不作乐,下及乎侯国之大夫、士皆然。士无故不撤琴瑟,于斯撤矣。侯国唯君服斩衰,大夫、士则否,但撤乐耳,故下云“帅天下诸侯为尧三年丧”,明侯国臣民之不与也。

箕山

箕山有三:一在山西辽州和顺县,一在平阳府,一在河南府登封县。平阳之箕山,去禹都为近。益当食采其下,则其避启亦应于此。“南河之南”,偃师也。阳城,洛阳也。尧、舜、禹所都不同,舜、禹、益各有封邑。“避”者,去而归其国也。《集注》云“皆嵩山下深谷中”,是二圣同即嵩山习为退避之常所,二室且为受终之捷径矣。避天子位,自盛德事,固应从容以礼为进退,何至逃之无人之境,如避兵避仇之藏形灭迹也哉!逃而之谷而不得,则当逃而之窦,逃而之井,如狐猯之窜,蛇蜴之匿,人将熏掘而得之。此庄周迂怪之谈,非君子之言也。

外丙仲壬

赵氏以二年、四年为在位之年,盖殷道立弟,次及嫡长,子则太丁薨而外丙、仲壬踵立,以传太甲,其制然也。程子破其说,以年为岁。汤寿百龄,岂九十有八而生子乎?《竹书纪年》记外丙名胜,仲壬名庸。汤以甲戌崩,明年乙亥外丙立,丙子崩,明年丁丑仲壬立,四年庚辰崩,明年辛巳太甲立。《竹书》编年,甲子鳞次不乱,实三代遗文之可征者。邵子《皇极经世》不纪二君年世,皆折入于汤之末岁,而序次唐、虞、夏、商之年参差不齐,至周宣王而后与经史合,盖误以尧元年为甲辰,而不知甲辰为历之历元,而尧元年实丙子也。由此相差一百四十九年,而序次多舛矣。若夫太甲宅忧桐宫者,为之后者为之子,太甲嗣仲壬则为仲壬居丧如嗣子也。汤墓在桐,仲壬之墓亦在桐,古者墓兆以昭穆祔葬,无各为陵邑之制也。

司城贞子

君十卿禄

《集注》引徐氏言:“大国君田三万二千亩,卿田三千二百亩,大夫田八百亩,上士田四百亩,中士田二百亩,下士与庶人在官者田百亩。”此据下士上推,而泥为之算也。且如大国地方百里,则提封万井矣,每井公田百亩,是通计公田得百万亩也。君田仅三万二千亩,三卿田仅九千六百亩,九大夫仅七千二百亩,二十七上士仅万八百亩,二十七中士仅五千四百亩,二十七下士仅二千七百亩,合计之仅田六万七千七百亩,通府史胥徒计之,约田八万亩足矣,不知自外九十二万亩将何庸也?即云戎、祀、职贡、邦交之用,不取给于君禄之中,君禄者仅以供君之服御膳羞也,然国用取之禄田之外,卿大夫之家用乃一取之禄中,仅有圭田五十亩之入以供祭祀,则养廉已薄,而冠、昏、丧、祀、宾客皆何所给,士大夫且有衣不蔽体、食不充腹之忧。抑下士仅得百亩者,不能躬亲牧养桑麻场圃之事,岂丝枲刍豢之永绝,即求为采荼薪樗之农人而不可得矣。孟子言其详不可得闻,固阙疑以待通识者之论定,而徐氏拘拘焉为确算而额限之,不已迂乎!按荀卿《礼论》云:“有五乘之地者事三世。”三世,大夫之祀也。赋车五乘,则为田三百二十井,井公田百亩,是大夫之禄田三万二千亩也。上推卿,下推士,皆可知已。夫子为鲁司寇,下大夫也,且有九百之粟以与家宰。使仅得禄田八百亩,亦恶从得此哉!读《孟子》者,当原其意以通之于事理,不可固为之说也。

百亩之粪

《集注》云:“加之以粪,粪多而力勤者为上农。”其说本之赵注,盖以粪为矢秽也。历考古人文字,无有呼矢为粪者。粪之为言除也,故《春秋传》曰“粪除宗庙”,《礼》云“为长者粪”。此言“百亩之粪”,系之“耕者之所获”之后,则是从获而计之,而非追论其既往力耕之事,且加田以矢溺,唯江南稻田有之,中土麦稷所无。朱子生长新安,宦游杭、闽,所知者其土农事而已。龙子曰:“凶年粪其田而不足”,岂凶年之矢秽亦不足乎?粪者除也,谓除种谷、馌食、欹零余剩而计其整数也。凡食若干人,整数也。古今使字用义,固不相若。呼矢为粪者,以矢秽必除去之,借用。孟子以除算为粪,犹今人言净数扫数,亦借用。执今人之方言以训古文,鲜有不滞者矣。

费惠公

历考春秋以来,无所谓费国者。《集注》云:“费邑之君。”邑安得有君而称公?且既曰“小国之君”,明费为国而非邑矣。费本季氏邑。若疑季孙之后或僭称公,而哀公以后三家日弱,故孔子曰:“三桓之子孙微矣”,则不得割鲁以自立为小国可知。子思所历事之国为鲁、卫,或疑费字乃鲁、卫之讹,而鲁有惠公在春秋前,卫有惠公朔也,子孙不得复谥为惠。按费地近邾,岂季氏衰微,费为邾夺,邾迁于费,因号为费,犹魏之称梁乎?邾至战国又改称邹,国名屡易,固不可得而考也。

杀越人

《集注》云:“杀人而颠越之。”人既被杀,则自踣于地,奚待人颠越之乎,但言杀人,其罪已极,可勿论其越与不越也。按:越者逾也,行也;越人,越疆而行之商旅也。杀越人于货,律所谓拦路劫杀者是已。附近之人,虽挟重货,盗犹不敢肆其恶,唯越境孤客,杀之者易以灭口,是以凶人敢试其锋刃,而人尤为之饮恨也。

牿亡

牿亡之牿,从牛从告,牛马牢也,《费誓》曰:“今惟**舍牿牛马。”其从木之梏,则训手杻也。《集注》训牿为械,以牿为梏之失也。牢牛马者禁其动逸,如人之遏其仁义之心不使流动,自非桎梏之谓。

赵孟

《集注》云:“赵孟,晋卿也。”当孟子时,赵已篡晋,且称王矣,不当复以字称。且赵氏唯赵武称赵孟。武柄晋政,亦未尝以贵人贱人之权势自居。此言赵孟云者,亦泛然之辞,犹今俗言赵甲钱乙张三李四耳,不必求人以实之。

狼疾

《集注》谓:狼善顾,疾走则不能。使果有“养指失背”之人,可谓其急遽而不能顾乎?狼性暴戾,有如狂者。狼疾,狂病也。犹言牛痫、鼠噎,以兽名疾。

曹交

赵注云:“曹交曹君之弟。”《集注》因之。按:曹于鲁哀公八年为宋所灭,至战国时,名其故都为陶;秦东略地,取之以封魏冉。不知赵氏所云曹君者,果何氏之君邪?按:邾、小邾皆曹姓,则交或二邾之后,又或曹既灭而其子孙以国为氏,流寄他邦,而交其后裔,要非有介弟之尊也。

胶鬲

胶鬲为殷之老臣,观孟子言辅相之与微、箕并列,可知已。《记》称武王甲子遇雨,恐纣以胶鬲视师之言不实而杀贤臣,则鬲之归周,与商容同在灭殷之后矣。或谓文王遣鬲为间于殷,说尤诡诬。胶鬲之举.当在纣父帝乙之世,未尝一日立于文王之廷。《集注》谓文王举之,误已。

血之流杵

《集注》云:“杵,舂杵也。”虽云《书》不足信,然言事亦必有其理而后成文。师行粮食,战则赍糗糒,守则输米以炊,未有挟杵臼以行者。如云居民庐舍中之舂杵,则甲子之师,陈于牧野非捣垒陷城,何至入民庐舍而杀人?按:杵本橹字之讹,谓盾也。凡为盾之木,材必轻而制必薄,故有可漂流之理。虽为已甚之辞,然亦后世尉缭、白起之兵所或有也。

袗衣

袗,玄衣也。王者衮服,上衣玄,象天;下裳黄,象地。《集注》云“画衣”。袗衣虽画,而袗不训画。且公侯之衣亦画,而不得名为袗衣,非玄衣故也。衮服十二章,衣八章,裳四章,日、月、星、辰、山、龙、华虫六章则画,宗彝、藻二章则绣,不皆画也。

杀人父兄

为人父兄,胥人也。杀人父、杀人兄者,亦杀人耳,当其杀之,岂择人之有子弟者而杀之邪?抑岂择人之无子弟者杀之而可免于报耶?又岂置其人弗杀而但杀其父兄邪?若均是人而名之曰人之亲,则孟子之言亦迂谬矣。盖杀人父兄云者,因其子弟而杀之,故以父兄称。此谓当时立参夷之法,以子弟之罪累父兄而杀之也。始置参夷之刑者,及以参夷之法论狱者,其人皆卒得参夷之祸,故孟子有感而言。《集注》未悉。

丘民

小山谓之丘,积物如山亦谓之丘。《易》“涣有邱”:大也,众也,积之众则大矣。四井为邱,亦取积多之义。楚人谓长嫂为邱嫂,亦言大也。邱民者,众民也,所谓天下之民归心也。若偶然获誉于陇首之农夫,而为豪杰之士所不与,亦何足以为天子!

榱题数尺

《四书稗疏》全书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