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哀公问》《仲尼燕居》《孔子闲居》诸篇,文词复缛,与《论语》《易翼》为夫子之言者迥异,故论者疑为伪作。然《大戴记》亦载《哀公问》一篇,又其他篇夫子与哀公问答不一,体制皆与此篇相类,要其中正深切,非后儒之所能作,但当时坐论之际,以口说答问,门弟子递传而后笔之于书,则其演饰引伸,而流为文词之不典者有之矣,固不可以其词而过疑之也。当哀公之时,夫子老而致政,与诸弟子讲说于鲁,哀公闻其风而就教,故夫子卒而公诔之曰“无自律”,则公之及于夫子之门,征矣。观公问答之间,亦若知有道者,而夫子以君臣之礼对之较详,盖圣人尊君而急于明道,乐与人善,而不以不足与言薄之,斯圣道之所以大也。若公之说而不绎,从而不改,圣人亦末如之何,而岂预亿其不足有为而拒之乎?抑公之失信无礼,兴戎辱国,夫子际其分崩离析之时,不即摘其极敝之端以绳纠之,而所陈说者犹是百王不易之大道,岂徒为迂阔而亡当哉!孟子曰:“夫道一而已矣。”以为尧、舜而无不足者,以救败亡而不能离此以为道。圣人之教初无因人因事之异,后儒不察,乃有就病施药之说,变其彀率,以枉己而思正人,此教之所由圮,道之所由晦,而岂圣人之若是哉!此篇所问答皆谨礼之论,故记者采焉。凡二章。
哀公问于孔子曰:“大礼何如?君子之言礼,何其尊也?”孔子曰:“丘也小人,不足以知礼。”君曰:“否,吾子言之也。”
“大礼”,谓礼之大者。“尊”,重也。“小人”,无位之称。非天子不议礼,故夫子让,而公劝之言也。
孔子曰:“丘闻之,民之所由生,礼为大。非礼无以节事天地之神也,非礼无以辨君臣上下长幼之位也,非礼无以别男女父子兄弟之亲,婚姻疏数之交也。君子以此之为尊敬然。长,丁丈反。数,所免反。“然”字衍,《大戴记》“敬”字断句,下云“夫然后”,当从大戴为止。
人生于天地,而名分以安其生,亲爱以厚其生,皆本之不可忘者也。“节”者,不僭不怠之谓。“上下”,官长之相莅者也。“男女”,夫妇也。妇党曰“婚”,婿党曰“姻”。“疏数”,其往来之礼也。“以此”,用此故也。“尊敬”,崇尚之也,崇尚礼也。
“然后以其所能教百姓,不废其会,节有成事,然后治其雕镂文章黼黻句,以嗣其顺之。
“所能”者,百姓之所可能也。“会”者,五伦交接之谊。“节有成事”,谓逐节而皆有定制也。“雕镂”,器皿之饰。“文章黼黻”,衣裳之饰。“嗣”,继也,继成事而增之美也。“顺”者,顺人心之安也。礼者,人心之所共安,百姓之所与能者也,既尽其质,又备其文,以利导人情使之相长,而非有所强于天下,故极其盛美而非过也。
“然后言其丧算,备其鼎俎,设其豕腊,修其宗庙,岁时以敬祭祀,以序宗族。
“言”,论定之也。“算”,丧服粗细久近之差也。“豕”者,太牢、少牢、特牲之所通用。“腊”,干麋兔也。“序宗族”者,因祭而合族于庙中,序其昭穆也。丧祭于礼为尤重,故特申言之,要以厚其所由生,而以所可能者立教也。
“即安其居节,丑其衣服,卑其宫室,车不雕几,器不刻镂,食不贰味,以与民同利。昔之君子之行礼者如此。”即,当从《大戴记》作“则”。节,当从《大戴记》作“处”,音昌吕反。几,渠希反。
“安其居处”者,各安其分位而不愿外以妄争也。“丑”,恶也。“几”,附缠为垠鄂也。“贰”,重也。礼极于文,君子不以用物为惜,要以备礼为正。至于礼文无缺,则力崇节俭,以澹泊止争而恤民,礼之所为行而不匮也。
公曰:“今之君子胡莫之行也?”孔子曰:“今之君子好实无厌,**德不倦,荒怠敖慢,固民是尽,午其众以伐有道,求得当欲,不以其所。昔之用民者由前,今之用民者由后,今之君子莫为礼也。”好,呼报反。厌,一监反。敖,五到反。当,丁浪反。
“君子”,以位言。“实”,利也。“**德”,沉湎**乐,心安而自得也。“午”,《大戴记》作“忤”,谓逆众心而穷兵也。“求得”,希冀侵掠之利。“当欲”,遂所欲也。“所”,方也。“莫为礼”者,纵欲败度,民劳物匮,而志不在行礼也。
右第一章。此章之旨,大要以居俭为主。林放问礼之本而夫子答之以俭,其意略同。盖吝者俭之反而奢者礼之贼,天理人欲之消长,民力物产之盈虚,有余于彼则不足于此,一自然之理也。
孔子侍坐于哀公,哀公曰:“敢问人道谁为大?”孔子愀然作色而对曰:“君之及此言也,百姓之德也,固臣敢无辞而对。人道政为大。”愀,亲小反,下同。
“人道”,立人之道。“愀然”,变动貌。“固”,语词。“政”,教令也。教令设于上而民莫不从,是人道之统纪也。
公曰:“敢问何谓为政?”孔子对曰:“政者,正也。君为正,则百姓从政矣。君之所为,百姓之所从也。君所不为,百姓何从?”
“为正”,正其身以正人也。
公曰:“敢问为政如之何?”孔子对曰:“夫妇别,父子亲,君臣严。三者正,则庶物从之矣。”物,《大戴记》作“民”。
“严”,敬也。《易》曰:“有夫妇然后有父子,有父子然后有君臣。”三者之序也。
公曰:“寡人虽无似也,愿闻所以行三言之道。可得闻乎?”孔子对曰:“古之为政,爱人为大。所以治爱人,礼为大。所以治礼,敬为大。
“无似”,犹言不肖。“治”,善也。三者人伦之本,皆以爱为主,而爱而不狎,有礼而非虚文,则敬其至矣。
“敬之至矣,大婚为大。大婚至矣!矣,《大戴记》作“也”。
“大婚”,天子诸侯之婚礼也。君子行礼,无所不用其敬。而婚姻之际,易于狎昵而忘其敬,乃实则父子君臣之本、王化之基。惟发乎情、止乎礼以敦其敬,而后可以立人道之本,故尤为敬之至大者也。
“大婚既至,冕而亲迎,亲之也。亲之也者,亲之也。迎,鱼庆反。下同。
“既至”,承上而言其为敬之至也。上“亲之”,谓躬亲先施敬也。下亲之,谓相亲爱。
“是故君子兴敬为亲,舍敬是遗亲也。弗爱不亲,弗敬不正。爱与敬,其政之本与!”舍,书也反。与,以诸反。下同。
“兴”,起也。以敬为爱,所以敦其爱也。爱不以正,则徇欲而非真爱矣。“政之本”者,正己以正人之本,闺门为风化之始也。
公曰:“寡人愿有言,然冕而亲迎,不已重乎?”
疑亲迎虽所当敬,然冕者人君之祭服,为过重也。
孔子愀然作色而对曰:“合二姓之好,以继先圣之后,以为天地宗庙社稷之主,君何谓已重乎!”好,呼报反。
“先圣”,谓先世元德显功受命作祖者。“主”,祭主也。
公曰:“寡人固。不固,焉得闻此言也。寡人欲问,不得其辞,请少进。”孔子曰:“天地不合,万物不生。大婚,万世之嗣也,君何谓已重焉!”“焉得”之“焉”,于虔反。
“固”,陋也。识陋故疑,疑则问之,乃闻圣人之言也。哀公虽喜于闻所未闻,而终以婚姻为男女之欲,而继嗣为其后起,不知人情之动即天地生物之理,亵之则从欲而流,重之则生生之德即此而在。盖天理人欲,同行异情,顺天地之化,而礼之节文自然行乎其中,非人欲之必妄而终远乎天理,此君子之道所以大中至正而不远乎人也。
孔子遂言曰:“内以治宗庙之礼,足以配天地之神明;出以治直言之礼,足以立上下之敬。物耻足以振之,国耻足以兴之。为政先礼,礼其政之本与!”
“遂言”,不待问而更端推言之也。“配”,合也。“宗庙”而言“天地”者,谓魂升魄降,复合于天地也。“直言”之义未详,旧说以为当作“朝廷”。“物”,事也。“物耻”,行事过失而以为耻者。“振”,救。“兴”,复也。此承婚礼而推言之,见君子事神治民皆隆礼以自立,无所亵越以自强,为守身保国之大本而政无不行也。盖常人所易亵者,莫甚于男女居室之际,于此必尽敬以合爱,则宗庙朝廷之大,其率礼弗违愈可知矣。
孔子遂言曰:“昔三代明王之政,必敬其妻子也有道。
“政”者,自正以正人也。“有道”,谓礼,礼所以行其敬之道也。大婚亲迎,敬妻之道;冠婚必醮,丧为长子斩衰三年之类,敬子之道也。
“妻也者,亲之主也,敢不敬与!子也者,亲之后也,敢不敬与!君子无不敬也,敬身为大。身也者,亲之枝也,敢不敬与!不能敬其身,是伤其亲;伤其亲,是伤其本;伤其本,枝从而亡。
“主”,谓生养没祭为内主也。“敬身”者,动必以礼也。动不以礼,则辱身以及其亲,而人道不立,动罹凶咎矣。敬身为敬妻子之本,敬莫大焉。身不行道,不行于妻子,虽尽其礼,徒为虚文,而况以身徇欲,则其于妻子必狎昵慢易,疑礼之为过情而欲去之,求其接妻子以敬,亦必不可得矣。
“三者,百姓之象也。身以及身,子以及子,妃以及妃。君行此三者,则忾乎天下矣,大王之道也。如此则国家顺矣。”妃,与配字,滂佩反。大,如字。忾与既通,其冀反。
“百姓之象”,谓民之所取法也。“及”者,因君之敬而咸敬也。“忾”,遍及也。“大王”,谓王天下之大道。“顺”,治也。
公曰:“敢问何谓敬身?”孔子对曰:“君子过言则民作辞,过动则民作则。君子言不过辞,动不过则,百姓不命而敬恭。如是则能敬其身,能敬其身则能成其亲矣。”
“辞”,称说也。“作辞”,民以为口实也。“作则”,民效其尤也。“命”,令也。“敬恭”,谨悫而寡过也。敬孚于民而民化之,乃以验敬德之成也。
公曰:“敢问何谓成亲?”孔子对曰:“君子也者,人之成名也。百姓归之名,谓之君子之子,是使其亲为君子也,是为成其亲之名也已。”
“归之名”,谓众乐推之也。此上四节承上文重大婚之义,而极言敬德之重,为诚身事亲之本,盖至化民成俗,极治道之盛,止以尽为人子者无忝所生之事,则与上章民所由生之意相发明,而尤为深切矣。学者所当深玩。
孔子遂言曰:“古之为政,爱人为大。不能爱人,不能有其身。不能有其身,不能安土。不能安土,不能乐天。不能乐天,不能成其身。”
“爱人”者,兴敬为亲,而后人可得而爱也。“有其身”,无所往而失己也。“安土”,随遇而处之有道也。“乐天”,天理在己,而无不顺也。“成其身”,尽人道也。承上文而详推之,言君子之修己应物,敬以为本,礼以为用,则外不失人,内不失己,而事物之变无逆于心,然后人道立而不失乎所由生之理;盖修己治人之统宗,而安身利用之枢机也。
公曰:“敢问何谓成身?”孔子对曰:“不过乎物。”
“过”,差也。“物”,如《诗》“有物有则”之“物”。天之所命,亲之所生,能践其形而性尽矣。
公曰:“敢问君子何贵乎天道也?”
尽人之道则身成矣,而君子尤贵天道而思法之,故哀公疑焉。
孔子对曰:“贵其不已,如日月东西相从而不已也,是天道也;不闭其久,是天道也;无为而物成,是天道也;已成而明,是天道也。”
“从”,循行也。“不闭”,施明于下也。“明”,物理昭著也。日月运行,循环不舍,而光晖下逮,久而不渝;生成万物,无有作辍,而功用昭著。此二者皆天体无息之大端,君子之法天者,法此而已。敬以成身,而不已其敬,则自强不息之实也。盖成身之理,敬以践形,取之人道而已足,惟其存敬之功,则法天之健,斯以为天人之合德,而非躐等希天,舍其必尽之物则,以弃礼而妄托于无为,卒至辱身捐亲,如异端之所为也。
公曰:“寡人憃愚冥烦,子志之心也。”憃,书容反。志,《大戴记》作“识”。
“憃”,粗也。“烦”,惑也。哀公以夫子所论甚大,谓己愚惑,夫子所知,欲求简要之旨以自勉。
孔子蹴然辟席而对曰:“仁人不过乎物,孝子不过乎物。是故仁人之事亲也如事天。事天如事亲,是故孝子成身。”
“不过乎物”者,成身之实,仁人之事天,孝子之事亲,一于此而已矣。盖身之所由生,惟天与亲,而授我以物者即授我以则,惟能战战栗栗,不敢纵恣以中其当然之节则身无不敬,而施诸物者,自能兴敬合爱,而明伦作则,以为为政之本也。
公曰:“寡人既闻此言也,无如后罪何?”孔子对曰:“君之及此言也,是臣之福也。”
哀公念行之之难,则若将有志于行矣。故夫子奖而进之。
右第二章。
《礼记章句》卷二十七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