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颂(1 / 1)

采备五色,和备五味,乐备五音,臭备五气,孝子之以享其先者无不备也。虽然,有异道矣。《记》曰:“之生而致死之,不仁而不可为也;之死而致生之,不知而不可为也。”死而求之生,亡而求之存,奚但其不知哉!求之者非其类,意不至,神不徕,如弗求也,殆于不仁矣。故祭之备物也,有人道焉,有神道焉。采五色,和五味,以人享之也,弗忍致之死也;乐五音,臭五气,以神求之也,弗忍求之而弗得也。

周尚文,求之于臭,弗求之味;殷尚质,求之于声,弗求之色。声臭者,神之所主也。虽有绚采,弗视弗知其色;虽有洁荐,弗食弗知其味。待食待视而亲者,人之用也。幽细之音,不听而闻,缭绕之气不齅而觉,声响之达隔垣不蔽,苾芬之入经宿而留,不见其至,莫之能拒,斯非人用之见功、非人用之能效也,神之用也。且夫鬼神而既不能视矣,既不能食矣,笾豆俎铏,彤漆黼黻,如其生之可歆者而致之,人子之心耳,求其实,固判然未有与也。唯夫声之不待听矣,鬼神虽弗能听,而自声通也;臭之不待齅矣,鬼神虽弗能听齅,而臭自彻也。合于漠而漠为之介绍,夫然后求之也亲,而神不遐与!

是以知:言事,人也;音容,天也。不可以事别,不可以言纪,繁有其音容,而言与事不能相逮,则天下之至广至大者矣。动而应其心,喜怒作止之几形矣;发而因其天,郁鬯舒徐之节见矣、而抑不域之以方所,则天下之至清至明者矣。乘乎气而不逐寓物之变,生乎自然而不袭古今拟议之名,则天下之至亲至密者矣。尽乎一身官窍之用而未加乎天下,则天下之至简至易者矣。该乎万事,事不足以传其神;通乎群言,言不足以追其响,则天下之至灵至神者矣。故音容者,人物之元也,鬼神之绍也;幽而合于鬼神,明而感于性情,莫此为合也。

今夫言,胡之与粤有不知者矣,音则无不知也;今夫事,圣之与愚有不信者矣,容则无不信也。故道尽于有言,德不充;功尽于有事,道不备;充而备之,至于无言之音,无事之容,而德乃大成。故曰:“成于乐。”变动于未言之先,平其喜怒;调和于无事之始,治其威仪。音顺而言顺,言顺者,音顺之绪余也。容成而事成,事成者,容成之功效也。乃以感天下于政令之所不及,故曰:“移风易俗莫善于乐。”

今夫鬼神,事之所不可接,言之所不可酬,仿佛之遇,遇之以容;希微之通,通之以音。霏微蜿蜒,嗟吁唱叹,而与神通理。故曰:“殷荐之上帝,以配祖考。”大哉,圣人之道!治之于视听之中,而得之于形声之外,以此而已矣。

虽然,更有进焉。容者犹有迹也,音者尤无方也。容所不逮,音能逮之,故音以节容,容不能节音。天治人,非人治天也。天治者,神以依也。

虽然,尤有进焉。八音备,大声震,**涤于两间,而磬特诎然,至于磬而声愈希矣。音之假于物:革丝假于虫兽,竹匏木假于草木,金炼而土陶假于人为,石者无所假也,尤其用天也。故曰:“依我磬声”,音之尤自然者也。呜呼!此可以知圣人事天治人之道矣。

是故大裘衮冕,玉辂六马,以养其容;日享太牢,共其玉食,以养其体;丧不吊,疾不问,刑狱不省,以养其神。凡君子之交于神明者,身焉耳。身以答神,蔑敢不敬也;身以绥神,蔑敢不养也。享帝者,享其对越之帝也;享亲者,享其思成之亲也。体恍惚幽微于其魂魄,非其盛不足以凝之矣,故不敢不敬也。敬矣,故不敢不养也。

天地之生,莫贵于人矣;人之生也,莫贵于神矣。神者何也?天之所致美者也。百物之精,文章之色,休嘉之气,两间之美也。函美以生,天地之美藏焉。天致美于百物而为精,致美于人而为神,一而已矣。求之者以其类,发之者以其物。是故精生神而神盛焉,神盛于躬而神明通焉,神明通而鬼神交焉。匪养弗盛也,匪盛弗交也。君子所以多取百物之精以充其气,发其盛而不惭也。

彼非君子者,见神于虚而失诸己,邀神于心而失诸身,疏食坏衣,同居丧之礼以交于神,约其身以羸寒向死之气,而冀神之哀,神莫之哀而人哀之矣。贱形离鬼,**哀馁气,孰歆之哉?无已,则磷之光,兵死之厉,夜嗥之狐,或与为类而歆之矣乎!呜呼!释氏之以交于神明者,此物此志也。

太上敬天,其次敬身,其次敬人,其次敬事。敬天,至矣。至者非独至也,历至而兼至者也。是故敬其事,有不及于人者矣;敬其人,有不及于身者矣;敬其身,有不及于天者矣。事之所不涉,有相涉之人焉;人之所不对,有相对之身焉;身之所不显,有相显之天焉。天也者,括身与人事而受命者也,彻身与人事之未有而凝命者也。故敬天而冒天下之道,亡之有遗焉矣。于事而敬,敬天职也。于人而敬,敬天民也;于身而敬,敬天性也。历之而升,已历者胥其既敬者矣。兼之而顺,所兼者皆其敬焉者矣。

若夫君子所尤恶者,言天而道隐,言跻而学隐者也。颎光之察,道隐矣;凭陵之登,学隐矣。身以为患,物以为刍狗,事以为前识之华,欲以其孤骛之情,溯空明而至于反景之乡,丑天下而无足以当其意,御风而行泠泠然,失风而坠苶苶然,丧身绝人而近于鬼之事矣。故言跻者,勿惮其迟迟焉,几乎道也不远矣。

《诗》有《颂》,乐有《桑林》,祀有郊禘,故当时称之,曰:“诸侯宋、鲁,于是观礼。”而子曰“我欲观殷道,是故之宋而不足征”也,何也?察鸟于远,以为燕也,传之则以为蝠也。察鱼于渊,以为鲦也,传之则以为蛭也。精意失而余其迹,犹无余矣。

汤放桀于南巢,曰:“予恐来世以台为口实”,传及于《长发》,而韦、顾、昆吾与桀连类而举矣。率其凌蔑不恤之旨,汤殆以力争得天下而守之以威邪?颂契曰“桓拨”,颂相土曰“烈烈”,颂汤曰“莫我敢曷”,颂后王曰“勿予祸适”,颂武丁曰“挞彼殷武”,殆将暴六百祀之天下于桀日矣。呜呼!此不问而知其非商之旧也。词夸而不惭,音促而不舒,**人以雄而无以养,斯宋之以征殷而丧殷之征者也。

宋于是乎以世杀其宗臣,宋于是乎以十年而十一战,宋于是乎以不度而争楚于盂、泓,宋于是乎以射天笞地,剥滕吞薛,战齐、楚、魏而速其亡。名之所传,而言随之;言之所流,而志随之;志之所竞,而事随之;志成乎事,而气应之。石为之陨,鹢为之退飞,雀为之生鹯鸱;张束湿之习,上下交奖,天物交变,而殷先王之泽无有余矣。

夏之亡也,无待迁之顽民;周之亡也,无采薇之义士;殷独多有之,则殷之以宽大优柔固结天下者,可知已。精意不传,而相传以竞,宋之承殷,愈于杞之沦夷者能几哉?《长发》《殷武》,宋之《颂》也。《那》《玄鸟》《烈祖》之仅存,不救其紊矣。

《诗广传》卷五终

《诗广传》全书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