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风(1 / 1)

方忧而思乐,方乐而思忧,无定情而已矣。故以《蟋蟀》之诗为有陶唐氏之风者,吾不知也。

古之善用其民者,定其志而无浮情,不虞其忧之已蹙、乐之已慆也,然而天下已相安于忧乐。鼓之舞之,使之自得,服耜牵车,酒醴通焉,庸讵以日月之不我假而思自佚乎?张之弛之,并行不悖,思其有余、以待事起,庸讵稍自释而遽若惊乎?何也?忧事近利,乐事近欲。圣人惮纳其民于利与欲也,故以乐文忧,而后不迫民于利;寓忧于乐,而后不**民于欲。是其民无一日之“瞿瞿”焉,适然而已矣。

今曰“今者不乐,日月其除”,则前乎此者,皆非其乐也。又曰“好乐无荒”,苟其乐焉,而即乎荒也。于忧而见乐,渴而望乎甘泉,吾不知其所自戢矣。于乐之时而有忧,且必舍乐而后得免于忧。自非大利以夺其情,抑将何挟以制其欲哉?

我故知《蟋蟀》之言乐,非乐也,欲而已矣;其言良士,非良士也,利人而已矣。以欲为乐,以利为良,民之不疾入于乱者几何,而奚望其有固情哉?故忧乐相涵,利欲相竞。相涵则一,相竞则疑。疑而无以为之制,则“瞿瞿”而善警,崇利以求欲也,不知所止,国之不亡,幸也,奚陶唐氏之风云!

所贵乎俭者,无侈心也。业已有侈心,而姑从而啬之,非人之甚细者不能。故君子之俭,恶奢而不欲也;小人之俭,欲奢而不果也。“今我不乐,日月其除”,悼不能奢而悲之以死也。然而姑从而啬之,为利吝而已矣。为利吝而悲之以死,则将苟可以死易利而蔑不为。

子曰:“血气既衰,戒之在得”,言莫心之“瞿瞿”也。人有暮心,音有暮响,而国为暮国。故曰齐以“瞿瞿”为狂,晋以“瞿瞿”为良。暮气流于国而国不可旦,三晋之士为天下鄙,允矣。

崇利而不恤死,则相夺以为恒;相夺以为恒,则互疑而不释。夫然,故“瞿瞿”以终年,而举足之下有寇仇也。有车马而人思驰驱之,有衣裳而人思曳娄之,有钟鼓而人思考伐之,时移势去,自死于弱决.为他人之所奄据,昌言以相劝勉而不惭,则公侯非适有国,大夫非适有家,庶人非适有其庐舍妻子,殆犹即且蟾带之聚于一洼也。故翼、沃相剥,献公之九子相吞,先、狐、胥、郤、栾、赵、荀、范、韩、魏相啮,习为恒而不怪,胥“瞿瞿”也。然而晋人固以为良也,孰谓陶唐氏之有此哉!

忧之亟者,窥之者众;护之甚者,媢之者深,故鲗以墨自贼,范以蜜自割。俾有车马而驰驱之,有衣裳而曳娄之,有钟鼓而考伐之,天下之忌夺亦消矣。未死而忧死,未有他人而如他人之在其萧墙,死而不为他人有者,未之有也。

秦防胡而失之陇首,宋防强臣而失之塞外。业已谓之他人,则未审其为谁氏之子,而奚从防之?故曰“匹夫无罪,怀璧其罪”,璧无罪而怀之者罪也。

“扬之水,白石粼粼”,水不为石掩也;“我闻有命,不敢以告人”,又奚掩哉?曲沃之君臣,相慝以密,而私相喜。呜呼!此晋之所以多权奸也。

合之易,则感之也不挚;合之易,则受之也不惊。其挚可任也,其惊不可长矣。“绸缪束薪”,束之劳也;“三星在天”,见之偶也;“今夕何夕,见此良人”,惊喜而悦以挚也;“子兮子兮,如此良人何”,惊以挚而不知所裁也。

呜呼!君臣朋友夫妇之交,其合也顺易,则恒见轻焉;其合也艰难,则恒见重焉。见轻而知慎,见重而能自守者,鲜矣。太公耄而立乎文王之廷,不忧其无如文王何也;管仲囚而立乎桓公之廷,不忧其无如桓公何也;越石父累而登乎晏婴之堂,不忧其无如晏婴何也。故曰:“履道坦坦,幽人贞吉。”诚坦坦焉,虽履虎尾,犹其素也,而后可以受物而不惊。绸缪以束之,而薪无故合,乃以忧贞之不夙,其亦晚矣。

殚人之力而不为之所,人力殚而不恤其亡,亡人之国而移意以趋新,王衍以之排墙而死,况为天子而宰制天下者乎?周之东迁,晋、郑焉依,翼、沃之事,晋亦惫矣。取仅存之国,使之重,役之久,竭其财力而夺其父母之养,外迫内亟,沃坐收之而周已移,而向沃、翼之臣呼天以告其怨,不可任也。沃之君臣乘利而骄,何望其更敦臣节哉!呜呼!此桓王所以召伤肩之辱,而《春秋》于焉托始也。“岂曰无衣七兮”,可以无天子矣。《鸨羽》之征人早知出此,亦以沃之心为心,而不必子之衣以为衣矣,奚其存!

使人乐有其身,而后吾之身安,使人乐有其家,而后吾之家固,使人乐用其情,而后以情向我也不浅,进而导之以道则王,即此而用之则霸。虽无道犹足以霸,而况于以道而王者乎?故周之失天下也,失之于《中谷》;晋之为政于天下也,得之于《葛生》。相爱以生,相信以死,《绸缪》《杕杜》之孤心改而兴矣。兼虞、魏,并芮、虢,服蒲、屈,大礼虽颓,而郤縠因之,不待教而可用也。武、献之德于民也不薄矣。

日月相代于前而不易其素,贞时者也。日月相代于前而莫能自喻,奔妄者也。日月相易,寒暑疾徐之变有感而必感,壹忘者也。上士自敦其天,而不因天之天。中士静息以尚其事,而不爽天之天。**于情者浮用其情,而以血气之迁流为消长,弗顾天矣。“夏之日,冬之夜”,可感而感不爽,君子是以知其用情者专一而非**也。

过于信则靡,过于不信则愎。奚以知首阳之果有苓焉否也?一须乎目击,而目之至也有涯,栉栉然取人言而一再思之,而寡不给于治众,司听者其穷乎!虽然,有道矣。言之至于吾前,而为吾之臧否得失言也,虽其弗然,勿可遽弗然之也;言之至于吾前,而为人之臧否得失言之也,虽非弗然,勿可遽然之也。故君子治己以天下,不听己也,而亡乎愎;治天下以己,不听人也,而亡乎靡。谏入而谗不张,其过焉者鲜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