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责人以所难能,奚问其能堪而后为之乎?弗奖天下以所苟难,奚问其必不能堪而后已之乎?苟所难能而必为,忍冻馁,蹈白刃,而义不辞也。苟所不必为而已之,耳目可用,肌体可任,而体已为之节矣。
“纠纠葛屦,可以履霜”,诚可矣;“掺掺女手,可以缝裳”,诚可矣;于是乎导天下以废礼而有余。故莫患乎诚可其不可,而诚不可者弗与焉。何也?诚不可者,如牛之不可乘,马之不可服,虽有暴人,莫有易之者,天道显而人为隐矣。唯不可而或亦诚可,其始疑之,其继试之,其终习之,以野人之可可君子,以一夫之可可天下,以须臾之可可终身,于是用情而不用道,用独而不用众,用乍而不用恒,遂以破天下之典礼,而人道废矣。
是以先王以君子谋野人,不以野人谋君子;以天下均一夫,不以一夫均天下;以终身贞须臾,不以须臾贞终身。事有可而不可,绥之以礼以靖之,定其常也。情有不可而必可,匡之以义以作之,调其变也。勤力勿视手足,聪明勿视耳目,辩慧勿视心思,先王乃以人道齐天下,而不唯天之齐。何也?天之所齐,不待齐也;天之所弗齐,不可齐也。
唯其可堪而堪之,已啬已劳而堪矣,为之矣,则将恣其所堪而堪矣。赵之胡服骑射,堪矣。秦之师吏焚经,堪矣。南郭子之形如槁木,心如死灰,堪矣。西竺之日中一食,树下一宿,堪矣。乃至孙皓、萧子业之剥人锥人,堪矣。杨广、孟昶之迷为楼,宝为溺器,堪矣。以堪而可之,以可而遂为之,“率兽食人,人将相食”,奚为其不可哉!
二
人心之大防,可不可而已,其后莫能防也。千古之所不可者,习而摈之以为不可,因而无见可者焉。一旦知之而仿佛以为可,未敢信诸行也,然而尝试之矣。迨其行之,因见可焉,情未安也。乃行而习之矣,习之而弗安之情日消,安之之情日长,则情以移。情之既移,遂恶其所美而美其所恶。夫诚恶其所美,而能弗美其所恶者,其余凡几哉!
葛屦之履霜,女手之缝裳,固不可者,而若无不可。固不可者,人习之;若无不可者,人弗知焉耳。一旦而曰可矣,可者犹仅可与,犹较量于彼此之交而亦可与,未敢以为美也。乃甫可之,旋美之,已美之,无所不用其美之。“无度”焉,咀其利也。“如英”焉,“如玉’焉,矜其容矣。夫以为利之可咀,犹其情之实而事之抑然乎!迨于以利毁度,贵者无殊于贱,犹将矜之以为容,于是乎等威、仪度、文章之盛,皆且见不美焉,而情乐去之。呜呼!人背其本,情迁其性,一溃其可不可之防而莫之能救,有如斯夫!
先王劳之千载而仅以成,后人**之一旦而疾以败,故曰防民犹防水也。一蚁之穴,千里之溢,无能禁矣。《易》曰:“履霜坚冰,阴始凝也;驯致其道,至坚冰也。”臣弑其君,子弑其父,亦莫不有其说焉。有说则可知矣,可知则可行矣,可行则见美而忘恶,据恶以为美,驯致之而无所不至矣。《汾沮洳》之诗,犹见异焉,君子以为澌灭之未尽也,然而危矣!
三
呜呼!人之相忮也,宁有已哉!细人之媢细人也以利,无怪乎其相忮也。何也?利可以忮得者也。细人之媢君子也以名,胡为乎其相忮也?何也?名不可以忮得者也。故曰:“作伪心劳日拙。”苟拙矣,细人之名终不可增,君子之名终不可替,如沃水于沸膏之镬,而益之焰焉耳。虽然,其苟有忮之心,则不患其无辞。“谓申椒之不芳”,非申椒之不可使不芳也。“彼人是哉,子曰何其”,犹两存之辞也。“谓士也骄”,而士无所辞矣。
夷齐无所骄则不饿,鲍焦无所骄则不枯,申徒狄无所骄则不沉,刘向无所骄则不斥,岳飞无所骄则不诛,谢翱、郑思肖无所骄则不悲。其骄也,夫岂以意而骄哉?忧之无所于控,而愤盈以发也。愤盈以发,无让于人,皎然与日月争光,而天下之不为其凌轹者鲜矣。授之骄之时者,天也;激之骄之势者,细人也。士何乐于骄,而亦奚必辞骄以为名哉?细人之忮久矣,其犹轻莛之扣洪钟矣。
四
甘苦之数,力为轻,情为重。独心之凄恻,又不如相与为情者之难忘也。故上之使下,用其力,可以义责也;用其情,不可以义责也。可以义责,虽致之劳而或忘之,即致之死而或忘之。所难忘者,恤其劳,恤其死者之情也。所尤难忘者,方劳而念人之恤其劳,且死而念人之恤其死之情也。故力以独用而或甘其苦,情以互用而甘者益甘,苦者益苦,如之何其可忘哉!
行役无已,可以悲矣,未也。瞻望父,瞻望母,瞻望兄,而生其凄恻,悲矣,犹未剧也。念父母兄弟之恤其劳,恤其死,而后悲不可以绝。悲不可绝,而尚责其力,不已惫乎!呜呼!君子之使民如借,重此焉耳矣。
五
《陟岵》,父母兄弟之情也。《杕杜》,夫妇之情也。然则魏役人之情,贞于先王之世乎?先王之役民也,劳事而恤其劳,死事而有以免其死。民之劳以死也寡,父母兄弟无忧焉。日月卉木之感,闺中之燕婉而已矣。国削民困,夫妇之道苦:于其役也,父母不忍其子之劳,兄不保其弟之弗死,而妇人厌贫劳以忍于相弃,所由异乎!呜呼!夫妇之思,私也,先王犹重用之,而代言其戚。父母兄弟之思,贞也,君不闻,帅不知,孑然凄怆于岵屺之上,人穷反本而思以贞,民其无生之气矣。
六
诵《硕鼠》而知封建之仁天下无已也。国无恒治,无恒不治。三代之季,教衰政圮,樵苏其民,亦或棘矣。三岁贯之,而君民之义绝,则负耒携帑以之于他国,犹有乐土之适我所也。居其国则其民;君其国则利有其民。逾疆而至者,保之唯恐其不留,追摄不加而授田之产不失,犹是一王之土,而民固不以叛为罪。故暴君污吏朘削其民者,民无死焉。
呜呼!秦并天下,守令浮处其上,而民非其民。君**于上,执政秉铨者乾没于廷,以法为课最,吏无不法者矣;以赇为羔雁,吏无不赇者矣。草食露处,质子鬻妻,圜土经年而偶一逸,无所往也。旦出疆,吏符夕至,稍有逸者,亦莫与授田,而且为豪右之强食矣。将奚往哉?一日未死,一日寄命于硕鼠也。汉之小康,二帝而已。宋之小康,六十年而已。过此以往,二千年之间,一游羿之彀中,听其张弛,而又申以胡亥、石虎、高洋、宇文赟、杨广、朱温、女真、蒙古之饕噬,天地之生,几无余矣,不亦痛乎!